归宁城,大行人司衙署。
夜色已深,衙署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周兴礼此时并没有端坐案后,而是提着茶壶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添着茶。
而那男子也不敢怠慢,双手举起手中的茶杯,恭敬道:“周大人,属下自己来就行。”
周兴礼微笑道:“盛勇,我给你倒茶可不是因为你是大帅的兄弟,而是这几年你和吴婴他们在天阳城受苦了。”
“周大人,我和二哥只是按大帅和你命令行事,只是大哥(秦冲)……”盛勇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周兴礼放下茶壶,叹声道:“做我们这一行,随时随地都在生死之间,你和吴婴这次平安……。”
正说着,亲卫在外禀报:“大人,吴婴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
吴婴一身风尘,快步走入,对周兴礼抱拳行礼:“周大人。”
又对盛勇点了点头,“老三。”
周兴礼示意他坐下,递了一杯茶给他:“吴婴,眼下有另一件要紧事,需你走一趟。”
吴婴神色一肃:“请大人吩咐。”
周兴礼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看向盛勇,语气缓和了些:“盛勇,大帅这次特意交代,你如今既已回到归宁,便先回家好好休息,陪陪妻儿。”
盛勇张了张嘴,他本能地想说自己不累,可以继续效力,但看到周兴礼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起家中翘首以盼的亲人,最终点了点头,抱拳道:“是,属下明白,若有需要,随时唤我。”
他拍了拍吴婴的肩膀,转身离去。
看着盛勇离开,周兴礼才重新看向吴婴,脸色凝重起来:“刚接到大帅密令,我们需要一个人,潜入盛兴堡,面见守将涂顺。”
“盛兴堡?”吴婴眉头微挑,“如今那里被西夏军团团包围,局势危如累卵。去见涂顺所为何事?”
“劝降。”周兴礼吐出两个字,随即将严星楚的战略意图和洛天术信中的建议,简明扼要地向吴婴说了一遍。
“……大帅之意,若能兵不血刃,收编涂顺这支精于守城的兵马,于我鹰扬军大有裨益。但此行凶险异常,不仅要穿过西夏军的封锁,更要取得涂顺的信任。我和大帅想了许久,你身手最好,心思也缜密,是最佳人选。”
吴婴沉吟片刻,问道:“凭何取信于涂顺?空口白牙,他岂会轻易相信?”
周兴礼从案下取出一个锦囊和一份封好的信件:“这是大帅的亲笔信,阐明了利害。另外……”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这是太子的金印。你带去,但切记,不可明言太子在我军手中,只说是受人所托,证明太子至少未曾落入伪周之手,且有人希望保全他们这些忠良之士。”
吴婴接过锦囊和信件,入手只觉得那金印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他郑重点头:“属下明白。只是……若涂顺坚持要见太子,或索要更多凭证,该如何?”
周兴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那便是无缘。你便撤离,不可强求,保全自身为上。大帅要的是一支生力军,不是一个宁死不屈的忠臣雕像。若他冥顽不化,便让他与盛兴堡共存亡吧。”
“是!”吴婴将信物小心收好,“属下即刻准备,连夜出发。”
“务必小心。”周兴礼起身,亲自将吴婴送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魏若白不是易与之辈,盛兴堡周围定然戒备森严,活着回来。”
吴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中却尽是冷静:“大人放心,吴婴别的本事没有,溜门撬锁、潜形匿迹,还算在行。”
夜色中,吴婴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归宁城,向着南方战火纷飞的盛兴堡方向疾驰而去。
二日后,子时刚过。
盛兴堡在连绵的营火和隐约的刁斗声中,显得格外孤寂与压抑。西夏大营如同盘踞在黑暗中的巨兽,将堡垒紧紧缠绕。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盛兴堡一段相对僻静的城墙。
守城的士兵虽然尽责,但连日的鏖战和紧绷的神经已让他们疲惫不堪,加之此人动作实在太快太轻,竟无人察觉。
吴婴如一片落叶般飘入堡内,落地无声。
他伏在阴影中,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堡内气氛凝重,往来巡逻的士兵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和焦虑。
他根据之前获取的堡内布局信息,避开主要通道,在断壁残垣和屋舍阴影间穿梭,目标直指守将涂顺的衙署。
衙署位于堡内相对安全的后方,但此刻也是灯火通明。
吴婴猜测,以涂顺的责任心和眼下局势,他大概率不会回后衙休息,而是在公房值守。
他潜行到衙署附近,果然见到涂顺的公房还透出昏暗的灯火。周围有亲兵守卫,但人数不多,且显得有些精神不济。
吴婴屏息凝神,观察了片刻,抓住守卫交替巡视的一个空隙,身形如烟般掠过,指尖一枚小石子弹出,精准地打在远处一个瓦罐上,发出轻微的“哐当”声。
“谁?”守卫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吴婴已如狸猫般窜至公房窗下,侧耳倾听,里面只有粗重而疲惫的呼吸声。
他轻轻推开一条窗缝,向内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文官服饰,却身形瘦削、头发散乱的人,正伏在案上,似是睡着了。
案头凌乱地堆着军报地图,一盏油灯如豆,映照着他憔悴的侧脸。
吴婴心中暗叹一声。
资料上说涂顺还不到四十,可眼前这人,看上去竟像是四五十岁,这是被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他原本的计划是直接制住涂顺,确保自身安全后再谈。
但见此情景,他改变了主意。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而入,又反手将门掩上。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几步外,轻声呼唤:
“涂大人——涂大人——”
涂顺猛地惊醒,布满血丝的眼睛愕然抬起,瞬间锁定在吴婴身上,手下意识地去摸案边的佩剑,声音沙哑而警惕:“你是谁!”
他心中惊骇,此人能无声无息潜入他的公房,若要行刺,他此刻已是一具尸体。
吴婴见他惊醒,并未显露敌意,而是拱手一礼,正色道:“涂大人莫惊,在下并无恶意。受鹰扬军严帅之命前来,有要事相商。请看此信。”说着,他将严星楚的亲笔信向前递了递,但并未贸然靠近。
涂顺见吴婴态度客气,眼神虽然锐利却无杀意,心下稍安。
他稳住剧烈的心跳,疑惑地接过信件,就着灯火快速阅读起来。
信上严星楚言辞恳切,分析了当前局势,指出死守盛兴堡已无意义,现受太子所托,前来斡旋。
看完信,涂顺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光芒,声音都带着颤音:“太子……太子在你们鹰扬军?!”
吴婴心中早有准备,示意他冷静,轻声道:“涂大人,太子殿下是否在我军,在下位卑,并不清楚确切消息。但我来时,周兴礼周大人特意托我带一样东西给涂大人。”说着,他将那个装有太子金印的锦囊递了过去。
涂顺一把抢过,颤抖着打开。
他出身兵部,见过太子印信规制,仔细辨认手中这方小巧的金印,无论是材质、雕工还是刻字,都与记忆中的太子金印一般无二!
他激动地看向吴婴,还想追问,吴婴却抢先一步,语气平静无波:“涂大人,切勿激动,太子之事我确实不知内情。眼下重要的是,严帅信中所言,但不知大人您……意下如何?”
吴婴牢记周兴礼的吩咐,绝不会承认太子在鹰扬军。
有些事,说得太明白,反而不是好事。
涂顺见他守口如瓶,心中疑窦再生,盯着吴婴,语气转冷:“若是太子殿下亲示,我涂顺万死不辞,定当遵从!可如今只有一方金印,我如何知道太子不是已被你们所害,这金印是你们强夺而来的信物?”
吴婴闻言,不怒反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几分轻嘲:“涂大人既然如此想,我又拿不出更多证据证明太子安然无恙。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告辞了。只当今夜白来一趟,回去大帅若是问起,我只能如实禀报,涂大人疑虑太重,甚至怀疑我军谋害了太子,无法沟通。”
说罢,他竟真的转身,作势就要离开。
涂顺没想到这人如此干脆,说走就走,心中一急。
他当然不能就这么让吴婴走了!无论真假,这都是眼下唯一可能破局的关键!
他立即起身,伸手向吴婴抓去,想将他留下。
可他一个文官,虽懂些拳脚,如何能与吴婴这等江湖高手相比。
吴婴只是看似随意地侧身一闪,涂顺便扑了个空,踉跄几步。
涂顺心中更急,眼看吴婴就要开门,情急之下便要张口呼叫门外守卫。
吴婴耳廓微动,察觉到他气息变化,眼中寒光一闪,身形如电般欺近!
不等涂顺呼喊出声,一只手已如铁箍般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扣住了他发力挣扎的手臂。
“涂大人,不识好人心就算了,还想害我么!”吴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被激怒的冷意。
涂顺被他死死制住,挣扎了几下,却发现对方力量远胜自己,根本无法挣脱,只得颓然放松下来,喉咙里发出呜呜之声,眼神中充满了惊怒与不甘。
吴婴感觉到他放弃了抵抗,冷哼一声,却并未松手,继续低声道:“涂大人,严帅敬你是忠义之人,更惜你手下这几万将士的性命!如今周迈篡逆称帝,天阳城已非夏土,尔等在此与西夏死拼,意义何在?不过是平白耗尽最后一滴血,让亲者痛,仇者快!严帅不忍,故遣我来,给尔等指一条生路!”
说完,他才缓缓松开捂住涂顺嘴的手,但扣住他手臂的力道未减,依旧保持着控制。
涂顺大口喘着气,脸色因缺氧和愤怒而涨红,哑声道:“生路?投降你们鹰扬军就是生路?你们与西夏,不过是一丘之貉!若真要降,我为何不降西夏?名义上,他们还算顶着个‘夏’字!”
“西夏?”吴婴嘴角的讥诮更浓,“涂大人莫非还在做梦,突然就忘记了现在外面猛攻你这盛兴堡是谁?”
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看来周兴礼大人所料不差,早就猜到你会如此固执。他让我带来另一样东西,你看看吧。”
说着,吴婴松开扣住涂顺的手,从怀中取出那份折叠好的《讨伪周檄》,丢在涂顺面前的案上。
“好好看看,看看在这天下崩坏之时,是谁第一个站出来,明刀明枪要为大夏复仇,铲除国贼!又是谁,在背后捅刀子,想着收编你们这些残兵败将,去填他们的野心!”
涂顺目光落在面前那张纸上,借着灯火,能看到抬头几个醒目的大字。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拾起,快速展开阅读。
檄文笔锋犀利,字字如刀,将周迈“借前朝余烬,行海盗之实,僭越帝号,惑乱天下”的行径批驳得体无完肤,更将石宁等投靠之臣斥为国贼。
文中明确宣示鹰扬军将“秉持大义,维护纲常,反对复辟,安定黎民”,誓要铲除伪周,廓清寰宇。
这檄文,与他之前收到的,石宁那边发出的宣称周迈“顺应天命”的告示,截然相反!一方是海盗起家的篡逆,另一方是高举“讨逆”旗帜的强藩……
涂顺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是不懂政治的文盲,相反,他出身兵部,对天下大势自有判断。
鹰扬军这篇檄文,占住了“讨逆”的大义名分,至少在道义上,已经压过了刚刚建立的“伪周”。
吴婴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知道他内心已然松动,趁热打铁道:“涂大人,醒醒吧!夏明澄陛下已然殉国,这是确切消息!太子殿下……我们虽不知具体下落,但绝不可能落在石宁、周迈那等贼子手中!你现在效忠的对象已经没了!你麾下这几万兄弟,跟着你在这里死守,外无援兵,就算还有些粮食,还能撑几天?等到城破之日,西夏军会放过他们吗?就是因为你这盛兴堡的阻挡,才让魏若白没有抢得先机,先进平阳城!”
他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诚恳:“归附我鹰扬军则不同。严帅承诺,只要你们放弃盛兴堡,愿归附者,必与鹰扬军将士一视同仁,绝无歧视!这是看在涂大人你忠勇可嘉,以及这几万将士都是百战精锐的份上,给出的生路!”
涂顺猛地抬头,眼神锐利:“放弃盛兴堡?将此关隘要地让与西夏,你们就如此甘心!”
吴婴冷笑:“甘心,涂大人,如今这盛兴堡对你而言,是催命符!对鹰扬军而言,这只是一城一地,而眼下最关键的是救人,是保全力量!用一个你们即将守不住的堡垒,换几万精锐将士的性命和未来,这买卖,难道不划算?”
涂顺沉默了。
吴婴的话虽然直白甚至有些难听,却句句戳中要害。
盛兴堡确实已经到了极限,粮食还能支撑半月,但箭矢、滚木等守城器械已经见底,士兵伤亡与日俱增,士气更是低落。
继续守下去,城破人亡是迟早的事。
投降西夏?他内心极度排斥,且不说魏若白是否可信,单是吴砚卿那个女人,就让他觉得膈应。
而鹰扬军……严星楚此人,虽是对手,但观其治军理政,确有一套,名声也不算差。
如今又率先打出“讨伪周”的旗帜,至少在面子上过得去。
而且,对方承诺保全将士,这比什么都重要。那方太子金印,更是像一颗定心丸,让他觉得投降鹰扬军,并非完全背弃旧主。
他再次拿起那方太子金印,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