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春天总是来得缠绵。苏堤上的柳树绿得发颤，嫩枝垂在水面，搅得满湖春色都晃悠悠的。
江逾朝背着京胡，走在青石板路上，身后跟着的顾承欢脚步轻快，时不时伸手去够柳枝，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慢点走，当心脚下。”江逾朝回头看他，眼里带着无奈的笑意。
和平年代的顾承欢，褪去了舞台上的风华和战乱中的憔悴，倒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鲜活，尤其是在这样明媚的春光里，眉眼间的笑意都带着暖意。
“知道啦。”顾承欢应着，脚步却没慢，反而快走几步追上他，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朝朝，你看那艘画舫，咱们去船上坐坐好不好？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在江南见过画舫唱曲。”
江逾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画舫在波光粼粼的湖面缓缓移动，隐约传来丝竹声。
他心里一动，刚要点头，手腕却被顾承欢轻轻拽了一下。
“先不急。”顾承欢神秘兮兮地笑，眼睛亮晶晶的，“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他拉着江逾朝拐进一处僻静的湖边角落，这里有几棵老桃树，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粉色的地毯。
江逾朝刚放下琴，还没站稳，手里的琴弓就被顾承欢“嗖”地一下抢了过去。
“你这是做什么？”江逾朝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逗笑了，顾承欢拿琴弓的姿势都不对，手指紧紧攥着，像是握着什么烫手的宝贝。
“别说话，看我的。”顾承欢把京胡往怀里一抱，笨拙地架在肩上，下巴差点磕到琴筒。
他皱着眉调整了半天姿势，才抬头冲江逾朝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朝朝，我学了支新曲子，拉给你听。”
江逾朝挑眉，心里好奇。顾承欢是唱青衣的，身段唱腔样样顶尖，可拉琴就是门外汉，以前在戏班时连定弦都学不会，老班主总笑他“手指太娇，握不住琴弓”。
“你可别把我的弦拉断了。”江逾朝靠在桃树下，抱着胳膊看他，眼里满是纵容。
顾承欢不理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弓搭在弦上。
下一秒，断断续续的琴声就响了起来。
调子跑得厉害，节奏也忽快忽慢，像初学琴的孩童在乱拨，连路过的几个游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捂着嘴偷笑。
江逾朝起初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容就慢慢僵住了。
这旋律……他太熟悉了。
那是很多年前，他们还在盛云班当学徒的时候。
顾承欢刚开嗓，嗓子亮得像新磨的玉，老班主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好苗子，逼着他日日吊嗓练身段。
有天夜里，江逾朝起夜，路过琴房，看见顾承欢还在里面，对着镜子比划水袖，嘴里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去，给少年清瘦的身影镀了层银边。
江逾朝站在门外看了许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融融的。
回到自己的小床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摸黑找出纸笔，凭着记忆把那零碎的调子记了下来，又添了几段自己的心思，成了一支简单的小调。
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顾承欢。后来战乱起，盛云班散了，那支写着小调的纸早就遗失在逃亡路上，他以为这段记忆也跟着被埋进了尘埃里。
可此刻，这跑调跑到天边的琴声，分明就是那支藏在他心底多年的小调。
顾承欢显然很紧张，额头上都渗出了细汗，手指僵硬地在琴弦上移动，时不时错了音，自己也懊恼地皱皱眉，却还是固执地继续拉下去。
他的眼神很专注，偶尔偷偷抬眼看看江逾朝的反应，像等待老师打分的学生。
江逾朝的眼眶慢慢热了。
他看着顾承欢认真的侧脸，看着阳光穿过桃花瓣落在他发梢，看着他手腕上那根系着断琴轸的红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软。
这个曾经在堂会上说他琴音“太酸”的人，这个在废墟里跪着求他回头的人，这个把一辈子的骄傲都揉碎了捧到他面前的人，竟然会偷偷学拉琴，把他当年藏在琴音里的心事，笨拙地、认真地，一点点还给了他。
琴声终于在一个破音里戛然而止。顾承欢红着脸放下琴弓，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不是很难听？我跟老陈学了好久，他说……他说你肯定能听出来。”
江逾朝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顾承欢更紧张了，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手，又有些犹豫，指尖在身侧蜷了蜷：“朝朝，我知道我拉得不好，可是……可是这曲子是你写的，对不对？老陈说，当年你在街头卖艺，偶尔会拉这支调子，他偷偷记下来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江逾朝一把抱住了。
江逾朝的脸颊贴在他胸口，能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顾承欢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不是难过，是积攒了太久的委屈、思念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你这个傻子……”江逾朝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拉得这么难听，还敢学。”
顾承欢被他抱得一愣，随即狂喜涌上来，连忙伸出胳膊紧紧回抱住他，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松开。
“我笨，学不会你那么好听的琴音。”他把脸埋在江逾朝的发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可是我想拉给你听，把你当年一个人偷偷拉琴的时光，都补回来。”
江逾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春风拂过湖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吹得桃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他们的发间和肩头。
顾承欢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他的手指穿过江逾朝的发丝，不经意间被一缕发丝缠住，他却没动，任由那柔软的发丝绕在指尖，像系了个看不见的结。
“别哭了，”顾承欢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廓，声音带着笑意，“再哭，待会儿画舫上的点心就被你哭没了。”
江逾朝被他逗得“嗤”地笑了出来，抬手擦了擦眼泪，从他怀里退出来，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亮得惊人。
“谁哭了？”他嘴硬道，伸手抢过顾承欢手里的琴弓，“拿反了都不知道，还敢说学了好久。”
顾承欢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嘴角的笑意，也跟着笑起来，眼里的星光比西湖的春水还要亮。
“那你教我好不好？”他凑近一步，指尖还缠着江逾朝的发丝，轻轻晃了晃，“朝朝老师，教教你这笨学生。”
江逾朝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他调整好琴弓，重新架起京胡，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清亮温柔的琴音立刻流淌出来，正是那支定情小调。
只是这次，没有跑调，没有停顿，只有恰到好处的温柔，像此刻的春光，像眼前的人。
顾承欢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拉琴的侧脸，看着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看着他左手无名指上那层厚厚的茧子。
他知道，这支琴音里藏着的，是他们错过的时光，是失而复得的珍惜，是往后余生的相守。
琴音落在西湖的水波里，落在纷飞的桃花瓣里，落在缠绕的发丝间，也落在两个饱经沧桑却依旧紧紧相依的心上。
旧时光或许有遗憾，可眼前的温暖，足够填满所有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