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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尾槐树下,司徒长恭靴底碾着积雪,听着冰碴碎裂的声响,忽然想起去年生辰卫云姝送他的鹿皮暖靴。

那时她指尖还沾着桂蜜,说“北境风霜利,夫君仔细脚踝”。

“嘚嘚”马蹄声撕破寂静。

冠军侯府的马车轧着薄冰驶来,车帘掀开时飘出缕缕药香。侯夫人扶着丫鬟的手下车,玄狐大氅下露出半截杏黄襦裙——正是卫云姝去年赠的云锦料子。

“老身来讨公主的梅花酿了。”侯夫人笑吟吟将锦盒递给秋平,里头躺着支百年老参,“顺便问问那安胎的方子。”

话没说完又被车轮声打断。工部尚书府的青帷马车里探出个暖炉,韦夫人嗓音洪亮:“公主上月送的老参膏真是灵验,我家老太爷都能下地走动了。”

司徒长恭扶着树干的手掌骤然收紧。

树皮碎屑扎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中书令家的双驾马车正拐进巷口,姚夫人带着两个女儿款款而下,那对明珠似的姑娘戴着同款翡翠耳珰,正是卫云姝及笄礼时得的贡品。

焦二忙得满头热汗,引着马车往后院去时,忽然瞥见槐树下玄色身影:“那不是司徒世子…”话未出口就被秋平拽住。

“公主吩咐过,今日来者皆是客。”秋平刻意扬着声,看着那身影踉跄着隐入巷尾。

暖阁里炭火噼啪作响,卫云姝执壶斟茶时,腕间九鸾衔珠镯叮咚轻响。

姚夫人盯着她光洁如新的守宫砂,突然红了眼眶:“当日你赠的参汤吊着我半条命,如今…”

“夫人慎言。”卫云姝将青瓷盏推过去,盏底沉着几朵干梅花,“不过是些寻常补药。”她抬眸望见韦夫人正在嗅香炉,轻笑道,“这安神香掺了白芷,最宜雨天祛湿。”

阁外忽然传来孩童嬉闹。

冠军侯府的小世子举着糖人跑进来,斗篷上金线绣的麒麟在烛火下流光溢彩——正是用卫云姝送的云锦所制。

“公主姑姑!”孩子扑进她怀里,举着糖人非要她尝。卫云姝就着孩子的手轻抿一口,直甜到了心坎里。

“公主这梅花酿果然妙极。”韦夫人的赞叹打断思绪,“不知可肯割爱两坛?”

卫云姝示意秋平取酒,转头见姚家二姑娘正盯着多宝阁上的玉雕出神。

那是她及笄时父皇赏的送子观音,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

棋盘巷口积雪簌簌而落,司徒长恭望着那辆玄铁打造的马车碾过薄冰。护国公府的徽记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车帘掀起时,晁老太君那根嵌着翡翠的鸠杖重重叩在地上。

“世子您瞧!”随从突然低呼,“那不是户部林尚书家的车驾?”

司徒长恭指尖掐进掌心。红顶马车里探出半截藕荷色衣袖,正是去年上元节缠着他要花灯的林家千金。

此刻她捧着描金礼盒,笑靥如花地踏进公主府门槛。

“抚远将军府到——”

唱名声里,司徒长恭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去岁围猎时,这位将军夫人还拉着卫云姝夸她调配的冻疮膏灵验。当时他只当是妇人间的客套,如今看来...

“这不是咱们司徒世子么?”轻佻的男声伴着雪松香飘来。顾暄晃着红狐皮走近,玄色劲装领口沾着几点雪粒,“听说贵府今日相看续弦?怎么瞧着…”

他故意朝冷清的国公府方向努嘴,“连个递帕子的丫鬟都没有?”

司徒长恭额角青筋跳动:“顾大公子慎言!”

“啧,恼了?”顾暄忽然欺身上前,“世子可知这红狐皮…”他压低嗓音,“公主说要用它做个暖手筒,说要日日揣在怀里呢。”

“放肆!”司徒长恭猛然拔剑,剑锋却在触及顾暄衣襟时顿住——对方两指夹着剑刃,力道大得骇人。

顾暄嗤笑收手,从怀中掏出个玉瓶晃了晃:“世子可知这是何物?公主前日问我要的雪肌膏,说是…”他故意拖长音调,“要抹在背上旧疤处。”

司徒长恭如遭雷击。那处疤痕是卫云姝为救他落马时留下的,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从前都是他亲手替她上药!

“顾暄!”他嘶吼着挥剑劈去,却见对方轻巧闪过,红狐皮在空中划出道弧线,正正落在公主府门前的石狮上。

……

国公府偏厅里,炭盆噼啪作响。

曹姨娘裹着云锦斗篷来回踱步,发间金步摇撞得叮当乱响:“不是说好巳时开宴?这都午时三刻了。”

“闭嘴!”齐国公将茶盏砸在地上,“长恭呢?”

管事战战兢兢回话:“世子...世子说要去公主府讨个说法。”

“糊涂!”齐国公霍然起身,紫檀椅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他望着廊下稀稀落落的几辆马车,突然瞥见个眼熟的婆子——那不是林尚书夫人的陪房?怎的提着食盒往棋盘街方向去?

“国公爷!”门房慌张来报,“汝阳王府送来拜帖,说是、说是给临川公主添妆…”

齐国公眼前一黑,扶住案几才没栽倒。汝阳王是今上胞弟,连他都...

“父亲可知国子监晁祭酒?”司徒长恭不知何时立在门前,大氅上积着未化的雪,“方才他的夫人,带着亲手抄的佛经去了公主府。”

“不可能!”齐国公猛地推开窗棂,寒风裹着梅香涌入,“晁祭酒最重礼法,怎会跑去一个和离妇人家里凑热闹!”

话音戛然而止。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那是公主府宴客的《迎仙曲》。司徒长恭望着惊鸿苑方向升起的青烟,突然想起今晨看见小厮们搬运的东西——连卫云姝惯用的青玉笔洗都带走了,却独独留下那架他送的七弦琴。

“世子!”曹姨娘突然惊叫。司徒长恭低头,才发现掌心被玉佩硌出了血。同心结穗子浸了血,红得刺眼。

暮色四合时,公主府门前依旧车水马龙。

卫云姝倚在二楼轩窗边,看着顾暄指挥小厮将红狐皮挂上檐角。绛红裙裾被晚风掀起,露出腕间新戴的珊瑚镯——那是晁老太君方才亲手给她套上的。

“公主。”秋平捧着礼单过来,“护国公府送来的南海珊瑚树,搁在正厅可好?”

卫云姝颔首,目光扫过巷口那个玄色身影。司徒长恭还立在原地,肩上积了层薄雪,像尊僵硬的石像。

她忽然想起去年除夕,他也是这样站在雪里等她,只不过那时他怀里揣着热腾腾的栗子糕。

“夏欢。”她轻声唤道,“把东厢那架断了弦的琴,送去国公府吧。”

……

司徒长恭系好护腕正要出门,檐下冰棱突然“咔嚓“断裂,正砸在紫竹苑丫鬟捧着的药碗里。

褐色的药汁泼在雪地上,像极了晏茉小产那日染血的被褥。

“世子!”碧棠跪在雪地里发抖,“姨娘说若您不去,她便掀了炭盆。”

司徒长恭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自那日发现晏茉腕间自残的伤痕,他已有半月未踏足紫竹苑。此刻望着廊下新挂的空鸟笼——那是卫云姝从前养画眉的——突然抬脚往东厢去。

晏茉正倚着缠枝铜熏笼,苍白的指尖捏着张洒金笺。

见司徒长恭进来,故意让笺纸飘落在他靴边:“国公夫人要为世子相看续弦呢。”

纸上是蔡氏亲笔,列着五位贵女的名讳。司徒长恭瞥见“姚二姑娘”四字,忽然想起去岁卫云姝捧着姚家谢礼时的笑:“姚夫人送了两筐蜜橘,说是她家二姑娘亲手摘的。”

“世子若娶新人…”晏茉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出星点血渍,“妾怕是活不到开春…”

司徒长恭俯身捡起洒金笺,炭盆里火星子噼啪爆开。他望着晏茉凹陷的眼窝,忽然发觉她眉梢那颗朱砂痣淡了许多。

“四皇子要三十万两。”晏茉突然压低嗓音,“但妾有法子…”她拽住司徒长恭的袍角,指甲掐进金线绣的云纹里,“漠北将有大寒,棉花会涨十倍!”

窗棂上的冰花映着晏茉癫狂的眼神。

司徒长恭想起北境战场上的萨满,也是这般举着骨杖预言暴雪。他甩开晏茉的手冷笑:“你当自已是巫祝?”

“今夜丑时三刻,六皇子降生!”晏茉突然拔高嗓音,“世子不妨派人去探!”

更漏滴到子时,司徒长恭在书房摩挲着断成两截的鹿角簪——那是卫云姝及笄时他猎的雄鹿。

亲卫突然叩门:“宫里有位宝林诞下皇子。”

青瓷笔洗“咣当”砸在地上。

司徒长恭冲进紫竹苑时,晏茉正对镜描眉,铜镜里映出她得意的笑:“世子可信了?”

“你还知道什么?”司徒长恭攥住她执眉笔的手,黛青颜料抹在袖口,像道狰狞的伤疤。

晏茉顺势偎进他怀里:“盛京棉花二百文一斤,沧州只要八十文…”她指尖在司徒长恭掌心画圈,“奇货可居,世子派人快马去收,等寒灾消息传来…”

“你要我发国难财?”司徒长恭猛地推开她。多宝阁上的珐琅瓶应声而碎,锋利的瓷片划过晏茉脚踝,她却笑得花枝乱颤:“世子清高,可国公府库银还剩多少?四皇子的银子又从哪里来?”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粒子扑灭烛火。

黑暗中司徒长恭忽然想起三年前,卫云姝在灯下缝制棉衣的模样。那时北境刚传回雪灾消息,她连夜召集绣娘,将库中棉花全制成了赈灾袄。

“夫君你看,”她举着件小儿棉袄,领口绣着胖乎乎的锦鲤,“这样孩子们就不怕冻了。”

“啪!”

司徒长恭突然扬手,晏茉踉跄着撞翻案几。

羊脂玉镯从袖中滑出,正是卫云姝及笄时戴的那对。

“你当我司徒氏是蠹虫?”他掐住晏茉脖颈,指腹下的脉搏突突跳动,“北境将士尸骨未寒,你竟想吸他们的血!”

晏茉艰难地掰着他手指,突然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的淤青:“世子...咳咳...不要…”

司徒长恭却像被烫到般松手。那处伤痕与卫云姝肩头的胎记重叠,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大婚那夜,卫云姝羞红着脸说“夫君轻些”。

青瓷烛台爆了个灯花,晏茉颈间的淤青在摇曳烛光中泛着紫。

她攀在司徒长恭腕上的指尖微微发抖:“世子可知...四皇子日后是要登基大统的?”

司徒长恭瞳孔骤缩,拇指重重碾过她锁骨:“妖言惑众!”

“咳咳…”晏茉呛出泪花,绣着缠枝莲的衣领被扯开半边,“去岁黄河决堤,可是四皇子督办抢修的?”她突然抓住司徒长恭腰间玉佩,“三皇子在江南强占民田的折子...如今还压在通政司吧?”

司徒长恭猛地松手。

“三十万两…”她哽咽着拢好衣襟,“不过是为漠北百姓囤些御寒物。等寒灾来了,棉价翻上十倍不止…”泪珠砸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妾只是...想替世子挣个从龙之功。”

司徒长恭盯着案上舆图。冀州二字被朱砂圈得血红,那里有司徒家三处棉庄。

若真如晏茉所言...他忽然想起去年腊月,卫云姝非要给边关将士送棉衣时说的话:“天象有异,今冬怕是要冷。”

“世子。”晏茉忽然从背后环住他,温软身躯贴着脊梁,“妾昨夜梦见您穿着麒麟补服进宫谢恩。”她指尖划过他紧绷的下颌,“四皇子亲自扶您起身呢。”

晏茉抿了抿唇,眉梢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她再次提及另一桩心事:“世子今日……是否已属意于哪家温婉的美人?”

司徒长恭微微一怔,目光垂下,与那女子眼中闪烁的忐忑与羞赧相遇。

他轻轻地在她头顶摩挲了两下,带着一丝宠溺的戏谑:“是否心生嫉妒了?”

“妾身……妾身知晓不应如此,但情难自禁,心中实在是……”晏茉轻轻地摇了摇头,随即柔弱地将身体依偎在司徒长恭坚实的胸膛上:“妾身明白,理应感到满足,如今的日子,已是无比美满。”

她以守为攻,深知世间的男子,哪一个不是偏爱那类看似柔弱又对他忠贞不渝的女子?

更漏滴答声里,司徒长恭望着铜镜中交叠的身影。晏茉发间茉莉香与卫云姝常用的沉水香不同,甜得发腻。

他忽然转身将人打横抱起,纱帐落下时带翻了一盏冷茶。

翌日清晨,司徒长恭在晏茉枕边留了支并蒂海棠簪。出府时特意绕道惊鸿苑,却见小厮正往外抬那架断弦琴。琴尾刻着的“恭”字被刀刮花,露出狰狞木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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