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谢珉的眼睛一适应窄巷的黑暗,就在阴影深处看见了一个人影。
黑夜里,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但通过身形她认出了这人就是赵诚。
“瑞丰粮仓的案子,是不是和秦家有关?”谢珉在认出他的第一时间就直奔主题,开口问道。
隐匿在暗处的赵诚沉默了一阵,但是骤然急促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他的想法。
“这不过是你猜测的。”
过了好几秒,赵诚才如此回应道。
从他的反应,谢珉更加坚定了自己所想:“你说只是猜测,但皆有依据。今日我们刚蹲守到你的踪迹,没过多久秦砚就带人来抓你,若非你手中掌握着威胁秦家的把柄,他何至于兴师动众越权也要管我们刑部的事情。”
“更何况,秦家掌管户部,想要在这些事情上做手脚,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想必从前他们便做了许多贪污腐败之事,本想着这次也轻车熟路,只是没想到遇到了你们瑞丰粮仓的‘内斗’。我说得对吗?赵先生。”
赵诚这番前来,本只是想试探一下谢珉的深浅。
他确实已经被逼到了绝路,如今京城被布下天罗地网,他身怀巨款却无法离开此处。
被找到并灭口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可他不甘心!
凭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来做,最后还要被抹杀?若非他谨慎机灵,那日死在火海中的就是他!
好在当时他灵机一动,想起了“李代桃僵”这一招。只不过好日子没过两天,便被刑部给识破了。
“看来你们刑部也不全是只会吃干饭的废物。”赵诚沙哑的嗓子冷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谢珉的话。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帽檐压得更低,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白天说……能保我见到陛下,这话是不是真的?”
“我不敢打包票。但我手里有御赐金牌,陈尚书是刚正之人,只要你拿出确凿证据,我们应该能让你在御前说上话。”谢珉顿了顿,补充道:“但你别无选择不是吗?沈万福想要你的命,秦家想灭口,只有朝廷能护你。”
赵诚沉默了片刻,巷口的风掀起他的衣摆,他消瘦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萧瑟。
虽然谢珉这话说得不太好听,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目前确实已经处在了绝境。
他那副在火场中被浓颜熏坏了的嗓子格外刺耳:“好,我信你。你准备如何帮我?”
谢珉见他总算松了口,心里也松了口气。
如今情况危急,今夜更是危机四伏。
考量了一番,她开口说道:“一会儿便要宵禁,我们得想办法找到刑部尚书陈大人,只不过我不曾去过他的府邸……”
“好,跟我来!”赵诚打断了她的话,转身便钻入了深巷。
犹豫了两秒,谢珉也跟在了他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数条窄巷,赵诚对京城的胡同熟得像自家后院,总能在巡逻兵丁转过街角前,拽着谢珉躲进视线盲区。
到了陈府后墙,他从身上的布袋中利落地掏出了一根铁钩,三两下勾住墙后的树枝,翻身跃了上去
谢珉不会功夫,手忙脚乱的使出吃奶的劲,才模仿着他的样子越过了院墙。
刚跟着落地,就被两个手持棍棒的护院按住。
“住手!我是刑部仵作学徒谢珉,我有要事要禀报陈大人!”
在赵诚快要同护院打起来前,她慌忙出声。
护院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快步跑进内院,另一个便留下来守着他们。
片刻后,果然有个管事打扮的人走了过来,领着他们进了内院。
老管家引着他们穿过重重洞门,来到了陈恺的书房前。
书房里的檀香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陈恺正坐在案前翻看卷宗,见他们进来,放下手中的狼毫:“你便是赵诚?”
他打量赵诚的功夫,赵诚也在打量着他。
二人心中各有盘算,还是赵诚先行动作。
忽然间,他“扑通”跪下,从布袋里掏出了一个油布包。
层层打开之后,里面居然是三本账册!
“这是……”
“大人,小人要告状!瑞丰粮仓三年来虚报粮价、私吞军饷,共计上千万两!”
赵诚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低哑,但依然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响,惊得案头的烛火猛地跳跃起来。
他将账册往前一推,干瘦的脸上神色凝重,一直仰头看着书案之后须髯花白的陈恺。
“这些银子表面是购买运去北疆充作军粮的军饷,实则秦家私下以次充好,私下侵吞了大头!不仅是今年的事情,他们如此明目张胆的贪赃枉法已经数十年了!这账册上记着小人进入瑞丰粮仓后每一笔交易的经手人!”
陈恺起身,接过账册翻开,果然详细记录着每一笔私下交易的记录。
他眉头紧锁,没想到不过是一桩走水案,居然牵涉甚大,一时间觉得有些棘手。
陈恺的指尖在账册封皮上反复摩挲,粗糙的麻纸被捻出细微的毛边。
案头的烛火也明明灭灭,映得他的须髯忽明忽暗。
他何尝不知秦家在户部的猫腻?只是秦家是开国世家,在朝中根基和势力极深,又掌握着昭宁的经济命脉。
若是动了秦家,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是装作未见,保刑部一时安稳?
还是撕破脸皮,将这盘根错节的贪腐网连根拔起?
陈恺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时间陷入了犹豫。
谢珉站在赵诚身后,能清晰看见他绷紧的脊背。
显然在担心陈恺会因忌惮秦家而将他拿下。
她悄悄摸向袖中的御赐金牌,若陈恺退缩,她只能冒险用金牌强行押赵诚入宫。
好不容易抓住秦家的把柄,若是借此机会,能够仔细彻查秦家,说不定能趁机借此调查秦家是否是陷害谢家的幕后黑手。
由此再想办法重新调查谢家灭门案。
更何况……
她想起魏九嶷这些年来私产遍布全国,只是为了填补短缺的军饷,让三十万大军能够活下去,便觉得秦家更是该死!
“大人,”谢珉率先开口打破了宁静:“若是您觉得为难,便只当我们今日不曾来过。属下虽然出身不高,没有背景,但侥幸得陛下赏识,得一枚金牌做赏赐,若是想想办法,应当也能见到陛下。”
“属下从北境来,昭宁北疆冬日严寒,每年冰原上都有将士们堆积的白骨,那些本该被军粮温暖的生命,都成了秦家银库里的元宝。属下这条贱命不值钱,但若是能以此换来北境将士们吃饱穿暖,那即便是死,属下也甘之如饴!”
陈恺看着谢珉澄澈的眼睛,只觉得似乎被唤起了遥远的回忆。
他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刑部提调官,曾亲眼见人抱着罪证跪在宫门前,最终却以“诬告朝廷命官”的罪名打入天牢。他当时选择了沉默,这沉默像根刺,扎了二十年。
“够了。”陈恺突然合上账册,声音里的犹豫被决绝取代。
他摘下腰间的金鱼袋,放在案上。
这里装着朝廷赐予的特许入宫令牌,非军国大事不得动用。
“谢珉,你带赵诚去刑部天牢,用你的金牌看住他,任何人不得探视。”他理了理衣襟,正色说道。
谢珉一愣:“大人您……”
“我去面圣。”
陈恺抓起账册,大步走向书房外:“便是死谏,也要让陛下看看,他的户部是如何蛀空昭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