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粥在铁锅里翻滚,浓郁的香气几乎凝固在空气中。
四千多流民无声跪伏,呆滞地望着那上百口大锅,火光在他们深陷的眼窝里跳动。
沈嘉岁站在空地中央一块半人高的青石上,夜风卷起她素色斗篷的下摆。
她深吸一口气,清亮的声音穿透了那片沉死寂:
“我是新昌县主,沈嘉岁!”
所有目光,瞬间从粥锅挪到了她的身上。
“粥,人人有份,管够!”她的话干脆利落,“但你们饿了太久,肠胃虚弱,第一顿,只给粥!肉粥虽好,吃急了,反而会要命!”
她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枯槁的脸,继续道:“现在,听我规矩!第一,去打水处,洗净手脸,第二,排队,女人、老人、孩子,站到最前面来,壮年男子排后!”
她的话被前排听得清的流民,用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层层向后传递:
“县主说了!洗手洗脸!排队!”
“女人、老人、娃儿先来!男人后头!”
“只给粥!吃快了伤身子!”
“管够!县主说管够!”
短暂的骚动后,人群开始带着顺从,在衙役和家丁的指引下,挪向临时搭起的几个大水桶。
浑浊的水花溅起,冻得通红的手在冷水里搓洗着污垢,再胡乱抹一把脸。
然后,他们自动分开,女人搀扶着老人,抱着或牵着孩子,默默站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男人们则沉默地退后,眼神复杂地望着前方,有渴望,有焦灼,也有一丝终于看到希望的微光。
新昌县工坊调来的工人们,站在了粥锅旁。
看着眼前这些形如骷髅的流民,再对比自己身上厚实的棉衣和手中的饭勺,一种强烈的优越感和满足感在他们心底油然而生。
不久前,他们或许也只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普通匠户,如今,却能站在这里,决定着数千人的一顿饱饭。
这感觉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下巴微微抬起。
他们用木勺敲了敲锅沿,发出清脆的“当当”声,示意可以开始了。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
当第一碗滚烫的肉粥,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颤抖着捧在手里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用干裂的嘴唇,小口小口地啜吸着米汤和肉糜。
一股久违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淌下,滴落在粥碗里。
怀中的孩子也急切地吮吸着母亲手指上蘸到的粥糊,发出满足的呜咽。
火光边缘,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粥,试图喂给蜷缩在地上草席里的儿子。
张尧约莫二十出头,但此刻脸色灰败得像个死人。
“尧儿…醒醒,有粥了…热的…有肉…”张母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她用勺子舀起一点点米汤,颤巍巍地凑到张尧嘴边。
张尧似乎被这温热的触感唤醒了一丝意识,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张母心中一喜,连忙将勺子里的粥喂进他嘴里。
然而,就在那点粥滑入喉咙的瞬间——
“呃——呕——!”张尧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米,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干呕声。
他剧烈地抽搐起来,那口粥混合着黄绿色的胆汁和血丝,从他口鼻中猛地喷溅出来。随即,整个人瘫软下去,身体绷直,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尧儿!我的儿啊——!”张母手中的碗“啪”地摔在地上,热粥四溅。
她发出一声惨嚎,扑倒在儿子身上,手拼命摇晃着他僵硬的身体,“你别吓娘!你睁开眼看看娘,有粥了,我们有活路了!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娘啊!老天爷啊——!”
周围正在排队或捧着碗小口啜粥的流民们,纷纷看了过来。
他们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眼神里是空洞的同情,仿佛在看一场重复过无数次的悲剧。
“唉…造孽啊…”一个同样枯瘦的老汉叹口气,摇摇头,低下头继续喝自己碗里的粥,“病了大半个月了,又冻又饿,能撑到现在,是阎王爷开恩了。”
“是啊,这娃儿怕是到时辰了。”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低声附和,语气平静得可怕,“能死在这儿也算福气了。好歹有人埋,不用曝尸荒野,让野狗啃了…”
“路上…我爹…我娘…还有我那三岁的娃儿…不都这样…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另一个男人木然地看着抽搐的张尧,声音像是从地底飘出来,“乱世…人命不如草啊…”
“要不是实在没活路了,谁愿意去撞颍州城的门,当流民当反贼…”有人幽幽地补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这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周围的人群中激起一片沉重的共鸣。
沈嘉岁正和燕回时站在稍远些的帐篷阴影里,低声说着流民后续安置和修路的具体事宜。
张母那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穿透过来,让沈嘉岁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秀眉微蹙,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对母子,以及周围流民们麻木的反应。
“怎么回事?”沈嘉岁脸色一凝,抬步就要过去。
燕回时下意识地伸手虚拦了一下:“嘉岁,那边人多杂乱,小心些。让医官去看。”
沈嘉岁脚步未停,只道:“听那哭声,等医官怕来不及。”
燕回时看着她的眼眸,放下了手,沉默地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目光扫视着前方可能存在的任何危险。
沈嘉岁快步穿过人群。
流民们看到她,自动地向两边分开一条通道。
她走到张母身边,蹲下身。
张母正哭得天昏地暗,猛地看到眼前出现一双绣着精致云纹的锦缎鞋面和素色却明显华贵的裙裾。
惊恐地抬起头,对上沈嘉岁那张白皙沉静的脸庞。
她认出来了!
这就是刚才站在大石头上给他们带来活命希望的县主!
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在沈嘉岁脚边,额头“咚咚”地用力磕在地上。
“贵人!青天大老爷!求求您,救救我儿子!求求您发发慈悲!”张母涕泪横流,“他早上…早上还能跟俺说话啊!他说…娘…俺饿…俺想喝口热水…他…他不想死啊!贵人!您菩萨心肠!您救救他!俺给您当牛做马!俺下辈子也报答您!求您了!”
她语无伦次,哭喊哀求,她死死抓住沈嘉岁裙摆的一角,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仿佛只要松开手,她唯一的儿子就会立刻死去。
沈嘉岁蹲下身,目光扫过地上抽搐不止的张尧,又回到张母绝望的脸上:“他怎么到的这里?”
“背…背来的!”张母哭道,胡乱指向旁边地上一条磨得发亮的粗布带,“俺一路背着他…从永州到这…俺不能丢下他啊…”
那布带的一端还系着死结,另一端散落。
沈嘉岁不再多问。
她伸出手,迅速翻开张尧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探了探他冰冷颈侧的脉搏,触手处脉象虽微弱紊乱,却并非全然断绝的濒死之象。
“他还没死。松开手,背上他,跟我走。”
这简短的一句话,对张母而言如同天籁。
她猛地止住嚎哭,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手忙脚乱地抓起那根粗布带,在衙役的帮助下,咬牙将儿子的身体再次背到自己背上,每一步都踉跄得让人心惊,却紧紧跟在了沈嘉岁身后。
燕回时护卫在侧,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流民们默默让开道路,眼神复杂地望着县主带着那对母子走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帐篷区。
沈嘉岁没有带他们去临时安置流民的大棚,而是径直走向县主府。
门在深夜打开,灯火通明,仆役无声肃立。
“备热水,干净的布巾。”沈嘉岁吩咐着,脚步不停,直接引着张母进了西厢一间干净的客房,“把他放下。”
张母几乎是瘫软着将儿子放到铺着厚实被褥的床上,自己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
沈嘉岁没有看她,对跟进来的贴身侍女道:“速去请王御医来。”
很快,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提着药箱匆匆而至,正是皇帝赐予沈嘉岁的两位御医之一。
王御医也不多言,立刻上前,先是探脉,又仔细察看张尧的舌苔、眼睑和口鼻溢出的秽物,神色凝重。
“如何?”沈嘉岁问。
王御医收回手,捋了捋胡须:“回县主,此人乃是长途跋涉,心力交瘁,饥寒交迫,惊惧过度,以致元气大伤,神不守舍。方才骤然受食,虚不受补,故呕吐抽搐。眼下寒气深侵,心神涣散,险象环生。”
他顿了顿,看向沈嘉岁:“当务之急,须以猛药祛其深寒,以安神之剂定其惊魂,再徐徐调补已亏之气血脏腑。只是……此人根基已损,非一朝一夕之功,需长期静养,精心调护,方可有望恢复如初。”
“开方。”沈嘉岁干脆道。
王御医立刻提笔,在侍女铺好的纸上龙飞凤舞。
药方开好,自有伶俐的小厮拿着方子飞奔出去抓药煎煮。
直到这时,屋内的紧张气氛才稍稍缓和。
张母一直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此刻见御医开了方,贵人又如此决断,紧绷的心弦才猛地一松。
“贵人…活菩萨…”张母对着沈嘉岁连连磕头,泣不成声,“您的大恩大德…老婆子来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啊…”
沈嘉岁示意侍女扶她起来坐到旁边的矮凳上,递过一杯热水:“不必如此。你且说说,你们从何处来?家中可还有旁人?”
张母捧着那杯温水,断断续续地哭诉起来:
“俺们原是永州城里开小茶庄的…安安稳稳…虽不富贵,也能糊口…”
“那杀千刀的仗,说打就打过来了!城破了,乱兵像蝗虫,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俺们那点家当,眨眼就没了…”
“俺公爹想护着铺子里最后一点茶叶,被冲进来的兵一脚踹在心口…当场就没了气啊…”
张母的眼泪大颗大颗砸进手里的水杯,“俺婆婆一口气没上来,哭喊着‘老头子’没几天也跟着去了…”
“俺大儿子是个实诚人,被拉去守城,就再没回来。有人说,看见他死在城头了,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媳妇带着俺那才三岁的孙儿跑散了,到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二儿子和他媳妇逃命时被冲散了,俺老婆子带着尧儿拼命跑。”
“就剩下俺和尧儿了,尧儿身子弱,一路病着,俺背着他讨饭,躲了好几次,都以为撑不过去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下悲泣。
这时,小厮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了。
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王御医亲自尝了尝温度,点了点头。
张母猛地站起,用袖子狠狠抹掉眼泪,接过药碗。
她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点黑褐色的药汁,自己先吹了吹,然后轻柔地掰开张尧紧咬的牙关,一点点喂进去。
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她就用手指小心地抹去。
一碗药,喂得极其艰难,却异常专注。
大约半个时辰后,床上一直僵直冰冷的张尧,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的呻吟。随即,他那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挣扎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尧儿!你醒了!娘的儿啊!”张母惊喜交加,扑到床边。
张尧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几下,终于聚焦在母亲涕泪交加的脸上,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娘…”
“哎!娘在!”张母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泣不成声。
张尧的目光缓缓移动,越过母亲,落在了站在不远处的沈嘉岁身上。
虽然从未见过,但那通身的气度,让他瞬间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求生的本能和对恩情的认知,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猛地挣开母亲的手,竟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
“尧儿!你做什么!”张母惊呼。
张尧咬着牙,额头渗出虚汗,身体摇摇晃晃,却异常固执地挪到床边,双脚落地时几乎站立不稳。
他扶着床沿,深吸一口气,对着沈嘉岁,深深一揖到底:
“晚生张尧…谢县主救命大恩!再造之恩,没齿难忘!晚生愿效犬马之劳,以报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