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龙涎香的沉凝被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彻底压垮。碎裂的茶盏和散落的奏折狼藉一地,无人敢收拾。御案之上,那个被油布半裹着的巫蛊人偶,如同地狱的徽章,无声地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毒与不祥。
萧珩端坐于御座之上,俊美无俦的面容沉在殿内幽暗的光线里,辨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风暴。他指间残留的玉粉已被拂去,但那捏碎玉石的指骨,依旧透着森然的寒意。王德顺躬身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将春杏的供词、誊抄的库档记录以及那截染血的金线,一一呈放在御案一角,如同陈列着指向地狱的证物。
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的声响,如同敲在每个人心尖的丧钟。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长春宫的步辇停在殿外,珠帘碰撞,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苏晚晴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显然是匆忙而来,身上依旧穿着那套华丽繁复的贵妃常服,金线绣制的鸾鸟在幽暗光线下依旧熠熠生辉,鬓边的点翠步摇随着她急促的脚步微微晃动。然而,那张惯常温柔似水、此刻却血色尽失的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掩盖不住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惊惶。她扶着宫女碧荷的手,指尖冰凉,甚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当她的目光触及御案上那个半露的明黄色人偶时,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几乎站立不稳!碧荷的手立刻用力地撑了她一下。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翻江倒海的恐惧。她知道,生死关头到了!她猛地推开碧荷的手,如同离弦之箭,又如同被狂风摧折的娇花,踉跄着扑向御座!
“陛下——!!!”
一声凄厉到极致、饱含着无尽冤屈与恐惧的哭喊,如同杜鹃泣血,瞬间撕裂了御书房的死寂!她扑倒在御案前的冰冷金砖上,额头重重磕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臣妾冤枉!陛下!臣妾冤枉啊——!”她抬起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冲花了精致的妆容,在那张美丽却扭曲的脸上留下狼狈的沟壑。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御座上的帝王,充满了惊骇、无助和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刻骨铭心的痛楚。
“陛下明鉴!臣妾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臣妾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敢行此大逆不道、祸乱宫闱、诅咒圣躬的十恶之罪啊!”她哭得声嘶力竭,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华丽的宫装铺散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被风雨打落的残花。“定是有人!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想要置臣妾于死地啊陛下!”
她的哭声凄婉绝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感染力。然而,萧珩端坐御座,面容冷硬如磐石,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因这凄绝的哭诉泛起丝毫涟漪。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阶下涕泪横流的苏晚晴,最终,落向了御书房角落。
沈清漪正被茯苓和秋菊一左一右搀扶着,虚弱地靠在一张圈椅里。她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素锦宫装,脸色苍白得透明,唇瓣毫无血色,长睫低垂,掩住眸中所有情绪。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椅子里微微瑟缩,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与苏晚晴那惊天动地的哭嚎相比,她安静得如同不存在,却更显出一种被巨大冤屈和恐惧压垮的、无声的破碎感。
萧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如同最冷静的审判者,审视着截然不同的表演。
王德顺应声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打破了苏晚晴的哭嚎:“贵妃娘娘,人证物证俱在,指向长春宫,指向您的贴身宫女碧荷!揽月轩粗使宫女春杏,已招供是受碧荷指使,于沈才人迁宫次日深夜,将巫蛊邪物埋于揽月轩后院!内务府库档亦清楚记载,碧荷于事前三日支取盘金线三钱!而那人偶之上,缝合所用金线,经比对,与库档所载盘金线特征相符!娘娘,您作何解释?”他每说一句,苏晚晴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污蔑!这是污蔑!”苏晚晴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射出怨毒的光芒,直直刺向角落的沈清漪!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尖锐变形:“陛下!是沈清漪!是她!定是她自导自演,设下这毒计来陷害臣妾!她恨臣妾!她怨恨臣妾让她出宫!怨恨臣妾未能将她留在身边!”
她挣扎着膝行两步,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竟不顾一切地死死攥住了萧珩龙袍的下摆!那玄色的、象征着无上威严的龙纹,被她攥出了深深的褶皱!泪水如同滚烫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金砖上,也洇湿了龙袍的袍角。
“陛下!您想想!想想当年啊!”苏晚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痛彻心扉的悲怆,“当年臣妾身陷冷宫,形同罪妇,是清漪!是她不离不弃,倾尽所有,助臣妾一步步走出泥潭,重见天日!臣妾待她,如亲妹一般!衣食住行,何曾亏待?她病时,是臣妾彻夜守候!她委屈,是臣妾为她出头!这份患难与共、生死相扶的情谊,臣妾铭记于心,从未敢忘啊陛下!”
她声泪俱下,将那段沈清漪对她掏心掏肺的“恩情”,扭曲成了她苏晚晴对沈清漪的“情深义重”。每一个字都饱含着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
“她出宫,是到了年纪!是宫规如此!臣妾纵然万般不舍,又岂敢因私废公,强留她在宫中虚度年华?臣妾……臣妾是为她好啊!”苏晚晴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定是她!是她误解了臣妾的一片苦心!怨恨臣妾未能为她破例!更怨恨臣妾如今身居贵妃之位!她……她这是被嫉妒和怨恨蒙蔽了心智!才使出如此恶毒的手段,自埋邪物,构陷于臣妾!意图将臣妾拖下深渊,取而代之啊陛下!”
她猛地指向角落那抹月白的身影,声音凄厉如鬼泣,充满了刻骨的怨毒:“沈清漪!你好狠的心!好毒的计!本宫待你如亲妹,你却恩将仇报,设下如此毒局!你……你简直是狼子野心!忘恩负义!”
这控诉,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将所有的罪责,所有的恶毒,都精准地、凶狠地扣在了沈清漪的头上!同时,也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恩将仇报”的、无辜受害的可怜人!
御书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角落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上。
苏晚晴的哭诉凄绝怨毒,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向角落那抹摇摇欲坠的月白。空气里弥漫着她身上浓郁的沉水香气,混合着泪水、脂粉和一丝几不可察的恐惧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清漪在茯苓和秋菊的搀扶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圈椅中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被巨大冤屈和打击彻底摧毁后的虚弱与迟滞,仿佛每动一下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那身月白色的素锦宫装,此刻在她身上显得如此宽大,衬得她越发单薄伶仃,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她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泪水,早已在她苍白的面颊上蜿蜒出清晰的痕迹,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玉兰花瓣,破碎而凄美。那双盈满水汽的秋水明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纯粹的、如同天塌地陷般的震惊、委屈和难以置信!她望向死死攥着龙袍、对她厉声控诉的苏晚晴,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贵……贵妃娘娘……”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剧烈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挤出来的血,“您……您怎能……如此污蔑嫔妾……”
她像是承受不住这灭顶的指控,身体猛地一晃,若非茯苓和秋菊死死搀扶,几乎要再次瘫软下去。她用力地摇着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滚落。
“嫔妾……嫔妾对娘娘……唯有感激……唯有敬重……”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被至亲之人背叛的锥心之痛,“当年冷宫……若非娘娘……嫔妾早已……早已是枯骨一堆……娘娘待嫔妾的恩情……嫔妾……日日铭记于心……不敢有片刻忘怀……”
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巨大的悲恸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只能用手死死捂住心口,仿佛那里正承受着万箭穿心般的剧痛。那副被“恩人”反咬一口、百口莫辩、心碎欲绝的模样,比任何激烈的辩驳都更具冲击力!
“出宫……是嫔妾……是嫔妾自己的选择……”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御座上面色深沉、眼神莫测的帝王,眼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哀求和绝望的坦荡,“嫔妾……从未怨恨过娘娘……更……更不敢有丝毫取而代之的妄想……嫔妾……嫔妾只想安安稳稳出宫……了此残生……”
她猛地挣脱茯苓和秋菊的搀扶,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向前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陛下!”她抬起头,额上瞬间红肿一片,泪水混合着额角的微红,显得无比凄楚,“嫔妾……嫔妾若有半字虚言,构陷贵妃娘娘,甘愿……甘愿受凌迟之刑!魂魄永堕无间地狱!不得超生!”
以自身性命和来世为赌咒的毒誓!那决绝的姿态,那字字泣血的冤屈,那被“恩情”反噬后的极致绝望,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每一个目睹者的心防!
“陛下!”苏晚晴岂能容她占据上风,立刻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喊,指甲几乎要抠进龙袍的织金纹路里,“她这是以退为进!是在演戏!是在博取陛下同情!陛下!您万不可被她的花言巧语和这惺惺作态蒙蔽啊!她心思深沉,手段歹毒!这巫蛊之物就是她自埋的!是她要置臣妾于死地!陛下明鉴——!”
“陛下!嫔妾若有此心机手段,何至于……何至于在贵妃娘娘身边……蹉跎十年……只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宫女……”沈清漪伏在地上,肩头因剧烈的哭泣而不断耸动,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卑微与自嘲,“嫔妾……若有半分害人之心……当年冷宫……又何必……倾尽所有……助娘娘脱困……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
她的话语,如同一把钝刀,缓慢而精准地剖开了那段被苏晚晴刻意扭曲的“恩情”真相!是啊,一个心思歹毒、野心勃勃的宫女,怎会在冷宫那种地方,对一个失势的罪妇倾尽所有?这根本不合常理!反倒是苏晚晴,从一个冷宫罪妇跃居贵妃之位,沈清漪这个曾经的“功臣”,却在她得势后被打发出宫……这其中的微妙,足以引人深思!
这无声的控诉,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力量!
御书房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两个女人绝望的哭泣声在殿内回荡,一个凄厉怨毒,一个破碎哀婉,如同冰与火的碰撞,将气氛推向了令人窒息的顶点。
萧珩端坐于御座之上,如同风暴中心的磐石。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探针,反复扫视着阶下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
苏晚晴的哭诉,情真意切,将“恩情”挂在嘴边,字字控诉沈清漪的“忘恩负义”,逻辑似乎也能自圆其说。
沈清漪的反击,以退为进,用卑微的姿态和毒誓自证清白,更用无法辩驳的“冷宫旧事”无声地戳破了苏晚晴“情深义重”的谎言。
一个是一手扶持起来的贵妃,哭诉被背叛。
一个是新得恩宠的才人,赌咒鸣冤。
人证物证指向长春宫。
沈清漪却主动要求搜查,坦荡无畏。
帝王的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在了御案之上——那张誊抄的库档记录,那截染血的金线,还有那个狰狞的、写着天子生辰八字的巫蛊人偶!那明黄色,那银针,如同最恶毒的嘲讽,无声地提醒着他被触犯的逆鳞!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眼底深处,那冰冷的风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这复杂的局面而更加汹涌!被愚弄的感觉,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心头。
终于,他缓缓抬眸,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刃,扫过哭得梨花带雨的苏晚晴,又掠过伏地颤抖、额上红肿的沈清漪。薄唇轻启,那低沉的声音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一丝深不见底的、被触犯的暴怒,如同冰封的河面骤然炸裂,轰然响彻整个死寂的殿堂:
“都给朕——闭嘴!”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审判的铡刀,悬在两人头顶。
“王德顺!”
“奴才在!”王德顺立刻躬身,屏息凝神。
“传碧荷!”萧珩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即刻锁拿!朕要——亲自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