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
昔日的金碧辉煌被一层沉重的阴霾笼罩。沉重的宫门紧闭,如同巨兽合拢的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阳光。殿内,沉水香依旧在鎏金狻猊炉中静静燃烧,却再也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腐朽与绝望气息。光线透过紧闭的雕花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而压抑的光斑。
苏晚晴歪在铺着锦缎的贵妃榻上,身上只着一件素色的寝衣,长发未梳,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那张曾经艳冠后宫的脸庞,此刻只剩下一种失血的灰败和浓得化不开的怨毒。精心保养的指甲,在昨日御前惊变中折断了数根,此刻包裹着素色的细布,却依旧掩不住指端传来的阵阵刺痛。这刺痛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提醒着她从云端坠入泥潭的奇耻大辱!
“娘娘……您多少用些粥吧……”一个仅存的心腹宫女秋月跪在榻前,捧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燕窝粥,声音带着哭腔。殿内服侍的宫人已被裁撤大半,留下的几个也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苏晚晴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头顶繁复的藻井,仿佛要将其烧穿。半晌,她干裂的嘴唇才微微翕动,吐出几个破碎而嘶哑的字音,如同砂纸摩擦:
“刘德全……还没死吗?”
宫女浑身一颤,声音更低:“回娘娘……刘公公……还在司礼监当值……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苏晚晴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恶鬼,死死盯住宫女,“说!”
宫女吓得几乎瘫软,结结巴巴道:“只……只是听说……陛下虽未降罪于他……但……但王德顺公公那边……似乎……似乎盯得很紧……他……他如今也是如履薄冰……”
“如履薄冰?呵……”苏晚晴发出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冷笑,如同夜枭啼鸣,充满了刻骨的怨毒,“本宫还没死呢!他这条老狗……就想撇干净了?”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心口的郁结,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宫女慌忙上前为她拍背,却被她狠狠一把推开!
“滚开!”苏晚晴嘶吼着,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本宫倒了……他也别想好过!沈清漪……那个贱人……她以为她赢了?她以为当了个昭媛……就高枕无忧了?做梦!”
她挣扎着扑到窗边,染血的指甲死死抠住冰冷的雕花窗棂,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要将那木头生生抠穿!她透过窗棂的缝隙,死死望向揽月轩的方向,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本宫要她死……要她死得比前世更惨!要她碎尸万段!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地狱般的诅咒,在空旷死寂的大殿内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司礼监值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墨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阉人特有的阴冷气息。刘德全佝偻着背,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上堆积着高高的卷宗。他手中捏着一杆紫毫笔,笔尖悬在纸上,墨汁凝聚成珠,却迟迟未曾落下。
他那张布满褶皱、如同风干橘皮的老脸上,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细小的三角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怨毒交织的寒光。长春宫被封,贵妃被禁足削权,如同一记闷棍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他虽未被明旨牵连,但王德顺那条老阉狗这几日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司礼监内,原本对他毕恭毕敬的几个小太监,如今也敢明里暗里地怠慢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刘德全捏着笔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这条依附于贵妃的毒蛇,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和荫蔽,暴露在阳光下,随时可能被新贵踩死!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滔天的恨意!
沈清漪!都是那个贱婢!那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是她毁了一切!毁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地位和富贵!
“沈……昭……媛……”刘德全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他猛地将紫毫笔狠狠掼在书案上!墨汁四溅,污了洁白的宣纸,也污了他枯瘦的手背。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贵妃倒了,他必须立刻找到新的靠山!一个同样痛恨沈清漪、且位高权重,能庇护他、也能借他这把刀杀人的新主子!
一个名字瞬间浮现在他阴鸷的脑海中——丽妃!
那位家世显赫、性情骄纵跋扈、因沈清漪酷似白月光而得宠而早已恨得咬牙切齿的丽妃娘娘!
一抹阴冷而狰狞的笑意,如同毒虫般缓缓爬上刘德全的嘴角。他需要一份“投名状”!一份能让丽妃娘娘相信他价值、且能立刻给沈清漪那个贱人致命一击的“大礼”!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冰冷的边缘,三角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寒光。片刻,他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到值房角落。那里垂手侍立着一个身材精瘦、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阴冷的年轻太监,是他的心腹干将,专司“脏活”的小安子。
刘德全凑近小安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杀意:
“去查清楚……揽月轩那位新晋的昭媛娘娘……明日……何时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走哪条宫道……”
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微不可闻,却字字淬毒:
“……在必经之路上……靠近重华宫东墙那段……那几盆新摆上去的……给太后寿辰预备的‘万寿菊’……挑最大、最沉的那盆陶土的……让它……‘意外’地……掉下来……”
他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做了一个狠狠下砸的手势!
“要快!要准!要……看起来天衣无缝!”
“事成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小安子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执行命令的冰冷麻木,他微微躬身,如同鬼影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值房外的阴影里。
刘德全缓缓踱回书案后,重新坐下。他拿起一块沾湿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背上溅到的墨渍,动作轻柔,眼神却阴鸷得如同深渊。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佝偻的身影和布满褶皱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一半在光下,一半在影中,如同盘踞在阴暗角落、择人而噬的毒蜘蛛。
翌日清晨。
天空澄澈如洗,几缕薄云如同撕扯开的棉絮,悠闲地漂浮着。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下来,将森严宫阙的琉璃瓦顶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辉。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新的气息,昨夜一场小雨洗去了尘埃,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揽月轩的宫门缓缓开启。
沈清漪(昭媛)身着符合新晋位份的、湖蓝色织金缠枝莲纹宫装,外罩一件月白色云锦披风,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支点翠珠钗和一支赤金衔珠凤簪(昭媛规制),额角那片伤痕被巧妙地用脂粉和额饰遮掩,只余下淡淡的痕迹。她扶着茯苓的手,步履沉稳地走出宫门。身后跟着秋菊和四名新拨来的、低眉顺眼的小宫女小太监,排场虽不显赫,却已隐隐透出昭媛的威仪。
“主子,软轿已备好。”赵德海躬身上前禀报。他如今在揽月轩地位稳固,行事愈发沉稳。
沈清漪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宫门外等候的四人抬青呢小轿。这是从五品昭媛才有的待遇。她正要抬步上轿,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宫墙转角处,一个如同鬼魅般迅速缩回阴影里的、穿着低等太监服饰的佝偻身影。
刘德全?
沈清漪心中警铃大作!这老阉狗果然按捺不住了!她面上不动声色,扶着茯苓的手稳稳踏上轿凳,坐入轿中。帘子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起轿——”赵德海尖细的嗓音响起。
小轿被稳稳抬起,沿着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宫道,朝着凤仪宫方向行去。茯苓和秋菊一左一右护在轿旁,赵德海在前引路,四名新来的宫人紧随其后。清晨的宫道颇为安静,只有轿夫沉稳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鸟鸣。
阳光透过轿帘的缝隙,在沈清漪沉静的脸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她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冰凉的织金纹路,看似闭目养神,全身的感官却已提升到极致,如同绷紧的弓弦,捕捉着轿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轿子平稳前行,穿过几道宫门,转入一条相对宽阔、两侧皆是高高宫墙的主宫道。这条道是通往凤仪宫的必经之路,一侧是重华宫高大的朱红宫墙,墙头新摆上了一排为筹备太后寿辰而准备的盆栽万寿菊。大朵大朵金灿灿的菊花在晨光下开得正盛,厚重的陶土花盆稳稳地立在墙头。
一切看起来祥和而宁静。
就在轿子行至重华宫东墙中段时——
异变陡生!
“呼——!!!”
一声沉闷而急促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众人头顶上方传来!那声音如同巨石坠落,裹挟着千钧之力,撕裂了清晨宁静的空气!
“主子小心——!!!”轿外的茯苓反应最快,脸色剧变,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沈清漪猛地睁开双眼!几乎在同一瞬间,她头顶的轿顶光线骤然一暗!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阴影,带着泰山压顶般的死亡气息,穿透了薄薄的轿顶遮挡,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是花盆!一个足有半人高、装满了泥土和怒放金菊的、无比沉重的粗陶花盆!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下,正正对准了她的头顶,呼啸着、翻滚着,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落!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