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碗中,浓黑粘稠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仿佛凝固的毒血。沈清漪指尖冰凉,那碗壁传来的温热,如同毒蛇的鳞片,滑腻而致命。她端碗的手极稳,没有丝毫颤抖,只有眼底深处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
在茯苓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沈清漪缓缓将碗举至唇边。她微微仰头,宽大的宫装袖口自然垂落,巧妙地遮挡了小半张脸和唇边的动作。浓黑的药液触碰唇瓣,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直冲鼻腔,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生理性的剧烈恶心,喉头滚动,做出清晰的吞咽动作。同时,手腕极其细微地一倾——那滚烫的药汁,绝大部分并未流入喉咙,而是顺着她刻意内收的下颌弧线,无声无息地流进了早已悄然备在袖袋暗层里、吸水性极强的厚棉帕中!
温热的液体迅速被棉帕吸收,只在唇边留下少许深色的痕迹,如同真的喝过一般。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在宽袖的完美掩护下,即便是近在咫尺的茯苓,也只看到主子“顺从”地饮下了药汁。
“咳…咳咳……”沈清漪适时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呛咳,秀眉紧蹙,脸上浮现出真实的痛苦之色(被那气味熏的),她放下药碗,用丝帕掩住口唇,声音带着“虚弱”的喘息:“这药……气味着实冲了些……”
“娘娘!”茯苓连忙上前,又是抚背,又是递上清水,眼中含着真实的泪光,既是心疼主子受罪,更是被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吓的。她接过主子手中那看似空了的药碗,入手便知分量不对,心头猛地一沉,却丝毫不敢表露,只是动作自然地用托盘接住。
“娘娘受苦了。良药苦口,为了龙嗣安康,还请娘娘忍耐些时日。”侍立在一旁监督用药的张济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沈清漪略显苍白(部分是被药气熏的,部分是刻意为之)的脸颊,以及那碗底残留的少许深色药汁,心中那点疑虑稍稍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阴冷得意。
“有劳张太医费心。”沈清漪喘息稍定,声音依旧带着“虚弱”,“本宫……会按时服药的。”
张济深躬身告退,临走前,目光又在沈清漪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殿门关上。
沈清漪瞬间挺直了背脊,脸上的“虚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她迅速从袖中抽出那块浸透了药汁、散发着浓烈腥气的厚棉帕,如同丢弃一块腐肉般,厌恶地将其扔进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铜盆里。
“茯苓,烧掉它!连同药渣,处理干净!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是!娘娘放心!”茯苓心领神会,立刻端起铜盆和药碗,脚步匆匆地走向殿后专门处理秽物的小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炭炉,是冬日里给值夜宫人取暖用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她将浸满毒药的棉帕和药碗里残留的些许药渣投入通红的炭火中。火焰猛地一窜,发出“嗤嗤”的声响,浓烈刺鼻的腥甜焦糊味弥漫开来。茯苓屏住呼吸,用火钳仔细翻搅,直至一切化为灰烬,不留半点痕迹。她又迅速将灰烬混入炉底积灰,再泼上一点清水,彻底湮灭证据。
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茯苓才长长吁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回到寝殿,看到主子正对着铜镜,用沾湿的丝帕,用力擦拭着唇边残留的药渍,眼神冰冷得吓人。
“娘娘……”茯苓欲言又止,眼中满是忧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张太医日日来送药,我们日日这般提心吊胆地‘喝’掉,迟早……迟早会露出破绽。而且,您腹中的龙嗣……没有真正的安胎药调养,万一……”
沈清漪停下擦拭的动作,看着镜中自己清瘦了些许的脸庞。茯苓的担忧,正是她心头悬着的巨石。瞒天过海只是权宜之计,她需要真正的安全,需要腹中的孩子得到滋养和保护!
她必须找到一条暗线!一条能绕过张济深和皇后耳目的、真正可靠的求医之路!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浮现在她脑海——李茂,李太医!
前世零散的记忆碎片在此刻拼凑:
李茂,太医院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医术精湛,尤其擅长儿科和妇人调养。
他性情耿直,不善钻营,在太医院中人缘尚可,但因不愿依附权贵,一直未能晋升。
最重要的一点!前世苏贵妃得势时,曾试图拉拢他为其所用,许以重利,却被他不卑不亢地婉拒。后来刘德全想借故整治他,似乎是因为他在一次给低等宫人诊病时,说了句“药价虚高,内务府采买恐有猫腻”的实话。虽最终未酿成大祸,但也足见其品性中那份难得的清正。
最关键的是,皇帝萧珩,似乎对这位不结党营私、只埋头医术的李太医,颇有几分印象。曾有一次皇子(非嫡子)风寒,几位院判开的药不见效,是李茂调整了药方,很快便好了。皇帝当时随口赞了句“倒是个实在人”。
李茂!
他不是皇后的人,也非张济深一党。他有医术,有清名,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值得一试!皇帝对他那点模糊的好印象,或许能成为关键时刻的护身符!
“茯苓,”沈清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断,“你立刻去办两件事。”
“第一,想办法,避开所有眼线,悄悄去一趟太医院,找到李茂李太医。就说……”她略一沉吟,“就说本宫孕中不适,心悸气短,夜间盗汗,又恐惊动陛下和皇后担忧,故私下请他前来一诊,开些温和调理的方子。记住,务必强调是‘私下’!诊金加倍给,态度要恳切,更要……隐晦地提一句‘陛下曾赞李太医医术精湛,医德仁厚’。”
“第二,”沈清漪眼中寒光一闪,“你亲自去内务府药库,拿着这张单子,分多次、在不同的药童那里,采买这些药材。”她迅速写下一串药材名:酸枣仁、柏子仁、茯神、合欢皮、夜交藤……全是些常见的、药性温和、用于宁心安神、调理睡眠的药物,混在一起毫不起眼。“采买回来后,不要经他人之手,你亲自在小厨房熬煮,熬得浓一些,药味散出来也无妨。”
茯苓接过单子,虽不解其意,但毫不迟疑地应下:“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李茂被茯苓秘密请到揽月轩偏殿时,心中充满了疑虑和警惕。他不过一个普通太医,昭容娘娘正当盛宠,为何要避开皇后指派的张副院判,私下寻他?这后宫的水太深,他向来只想悬壶济世,不愿卷入是非。
然而,当他看到屏风后,那位传说中宠冠六宫的昭容娘娘时,心中的疑虑被惊讶取代。眼前的沈昭容,并未如传闻中那般容光焕发,反而脸色略显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不易察觉的忧虑。她屏退了左右,只留茯苓一人伺候。
“李太医不必多礼。”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本宫冒昧私下请李太医前来,实是……心中不安。自诊出喜脉,皇后娘娘关怀备至,张副院判更是每日精心调理,按理说该安心养胎才是。可不知为何,近几日总觉心悸气短,入夜难眠,稍有动静便惊醒,盗汗不止……白日里也精神倦怠,胃口全无。”她微微叹息,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动作轻柔,带着一个母亲本能的担忧,“陛下日理万机,皇后娘娘操劳六宫,本宫这点小恙,实在不愿惊扰。听闻李太医医术精湛,尤擅调理妇人气血不调之症,陛下也曾赞李太医是实在人,故……才私下相请,还望李太医莫怪本宫唐突。”
沈清漪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孕中忧虑、又体恤君后、不愿声张的柔弱妃嫔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她刻意提及皇帝对李茂那点模糊的“实在人”评价,更是如同给李茂吃了一颗微妙的定心丸。
李茂心中的警惕稍减,医者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他仔细地为沈清漪诊脉,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脉象显示,确实有些心脾两虚、气血不足之兆,伴有轻微的肝气郁结。这倒也符合孕中妇人常见的忧思过虑、睡眠不安之症。至于张济深开的方子……他未曾见过,自然无法置评。
“启禀娘娘,”李茂收回手,斟酌着言辞,“娘娘脉象,确有心悸气短、神疲盗汗之象,此乃心脾两虚,兼有肝气不舒所致。孕中妇人,思虑稍重,加之气血供养龙胎,有些亏虚也是常事。娘娘不必过于忧心。”他顿了顿,谨慎地补充道,“张副院判精于妇科,由他调理,必无大碍。微臣……微臣可开一剂温和的宁心安神、健脾养血的方子,娘娘日常煎服,或可缓解些微不适。”他只想开些无关痛痒的调理药,尽快脱身这是非之地。
沈清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脸上依旧带着感激的浅笑:“如此,便有劳李太医了。本宫……只求能安稳些,莫要惊扰了腹中孩儿便好。”她示意茯苓奉上早已备好的、分量极重的诊金。
李茂看到那沉甸甸的锦袋,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起身,拱手道:“娘娘厚赐,微臣愧不敢当。此乃医者本分,些许微末之技,当不得如此重酬。”他婉拒了诊金,只求速速离开。
沈清漪没有强求,让茯苓恭敬地将李太医送了出去。看着李茂略显匆忙的背影,她心中微沉。李茂的谨慎和疏离,在她的意料之中。这条路,果然不好走。但至少,他开了方子,没有拒绝,也没有告密,这已是第一步。
“娘娘,李太医开了方子。”茯苓将一张墨迹未干的药方呈上,上面果然是一些酸枣仁、茯神、党参、当归等常见安神养血药材,用量温和,毫无特异之处。
沈清漪扫了一眼,随手将方子放在一边,唇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无妨。本宫要的,本就不是这张方子。”她看向茯苓,“我让你采买的那些药材呢?”
“都按娘娘吩咐,分几次采买齐全了,在小厨房里收着呢。”茯苓连忙道。
“很好。”沈清漪站起身,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狠绝的光芒,“从今日起,你每日用我给你的那张单子上的药材熬煮药汁,熬得浓浓的,药味越浓越好。熬好后,端到寝殿,放在窗边通风处晾着,不必避人。”
“啊?”茯苓愣住了,“那……那不是安胎药啊娘娘?而且味道……”
“就是要这个味道!”沈清漪打断她,眼神锐利,“张济深不是要本宫‘虚弱’吗?本宫就‘虚弱’给他看!你每日熬煮这宁神药,药味飘散出去,正好掩盖掉我们处理他送来的毒药的气味!更重要的是——”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庭院里洒扫的宫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本宫因为孕中不适,私下找李太医开了调理的药,日日服用!本宫要的,是李茂李太医的名字,悄无声息地、‘合理’地与本宫的孕事联系在一起!”
茯苓恍然大悟!娘娘这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李太医这味“宁神药”作为烟雾弹,既掩盖真实意图,又为日后可能需要的“真正求助”埋下伏笔!让李太医不知不觉间,被绑上了揽月轩的船!
“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熬药!”茯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接下来的日子,揽月轩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药香。既有张济深每日准时送来的、腥甜浓郁的“安胎药”气味(在沈清漪“喝”下后,被茯苓迅速处理掉),又有偏殿小厨房里飘出的、带着酸枣仁和茯神清香的“宁神药”味道。
沈清漪的“表演”也愈发精湛。
张济深每日来诊脉(沈清漪在他来之前,会刻意少睡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萎靡),她总是恹恹地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明显,说话有气无力,偶尔还会蹙眉轻抚胸口,做心悸状。
“娘娘今日感觉如何?可还心悸气短?”张济深一边诊脉,一边“关切”地问。他指下感觉沈清漪的脉象,滑利依旧(喜脉仍在),但确实比前些日子显得虚浮无力了些,这正是气血被“大补”之物暗中损耗、根基不稳的征兆!他心中暗喜,看来那紫河车的“药效”,开始显现了!
“还是……老样子。”沈清漪声音虚弱,带着一丝“无奈”,“用了李太医开的宁神药,夜里……稍好些,只是白日里依旧倦怠得很,胃口也差……”她故意提及李茂,仿佛只是随口抱怨。
张济深心中冷笑。李茂?一个不开眼的愣头青,开的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安神药,能顶什么用?正好!有他这“调理”做掩护,昭容这“日渐虚弱”的症状,就更能顺理成章地归咎于她自身体质和孕中不适了!简直是天助我也!
“娘娘凤体清弱,龙胎又需大量气血供养,有些不适也是难免。娘娘放宽心,按时服用微臣的安胎药,固本培元,待根基夯实,自然就好了。”张济深一脸“诚恳”地安慰着,心中却在计算着日子。五钱紫河车,再服用一两个月,那胎儿……就该开始“茁壮成长”了!
他起身告退,离开揽月轩后,并未回太医院,而是脚步一转,悄无声息地走向了通往坤宁宫的僻静宫道。
坤宁宫内殿。
皇后陈氏斜倚在凤榻上,听着张济深压低声音的禀报。
“……脉象滑利,龙胎安稳。然昭容娘娘气血虚浮之象日显,神疲乏力,心悸气短,食欲不振,夜寐不安,眼下乌青明显……此皆乃根基不稳、气血被龙胎所耗之兆。微臣观其形容,确比前些日子清减憔悴许多。她私下寻了李茂开了些宁心安神的方子调理,但于根本无济于事……”
张济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将沈清漪的“虚弱”症状描绘得淋漓尽致。
皇后静静地听着,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拨弄着一颗硕大圆润的东珠。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之中,寒光流转,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根基不稳……气血被耗……”皇后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字,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刺骨、带着残忍快意的弧度,“好,很好。本宫要的,就是她‘根基不稳’!要的,就是她‘日渐虚弱’!”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刺向张济深:“继续!药量不变!务必让她……‘安心’地服用下去!本宫要看着她,在这‘精心调养’下,一点点被掏空!直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微臣遵旨!”张济深深深躬身,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残忍。
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凝厚重。
皇后抚摸着冰冷的凤座扶手,指尖下的赤金凤首浮雕硌得生疼,却让她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慰。她望向揽月轩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沈清漪那张日益“憔悴”的脸。
沈清漪……
本宫倒要看看,你能在这“虚弱”的假象里,装到几时?你和你腹中那个孽种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这椒房殿的凤座,永远只能属于本宫和本宫的瑞儿!任何威胁,都必须……连根拔起,碾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