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太和殿的朝会虽散,但北境烽火燃起的浓烟,却沉沉压在皇城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御书房内,气氛比早朝时更为凝重肃杀。被紧急召来的,是真正掌控帝国命脉的核心重臣:兵部尚书周崇、户部尚书钱益之、镇国公徐莽、虎贲中郎将李敢,以及几位掌管京畿戍卫和机要军务的心腹将领。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焦灼与铁血气息。
萧珩高踞御案之后,脸色沉凝如水,目光如同冰封的寒潭,扫过下方肃立的众人。案头摊开的,是那封染血的军报和北境堪舆图,上面代表戎狄兵锋的猩红箭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直指雁门关。
“都议议吧。”帝王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徐莽挂帅,李敢为先锋,京营两万精锐即刻开拔。然北境局势糜烂,贺连山重伤,军心涣散。戎狄来势汹汹,后续大军压境只在朝夕。如何稳住阵脚?如何反败为胜?如何……确保贺连山麾下那数万边军,依旧效忠朝廷?!”
最后一句,如同淬了冰的钢针,刺破所有表象,直指最核心也最危险的隐忧——主帅重伤昏迷是假,心怀异志、甚至勾结外敌是真!这支大军,会不会临阵倒戈?!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镇国公徐莽老脸涨红,他勇猛有余,但面对如此复杂的政治与军事交织的困局,一时语塞。兵部尚书周崇额头冒汗,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憋出一句:“陛下……或可……或可多派监军……”
“监军?”萧珩冷笑一声,“监军能抵几万颗虎狼之心?若贺连山真有异动,监军第一个便是祭旗的!”
沉重的窒息感笼罩着每个人。
就在这时,御书房通往内殿的珠帘,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起一角。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沈清漪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盏冒着热气的参汤,莲步轻移,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素雅的宫装,未施粉黛,脸色因连日忧思而略显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潭。
“陛下,参汤熬好了。”她声音轻柔,姿态恭谨,仿佛只是寻常的后宫侍奉。
然而,此刻出现在这军国重地,本身就传递着非同寻常的信号!
兵部尚书周崇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后宫妃嫔,岂能涉足此等军机要地?镇国公徐莽也微微皱眉。只有萧珩,深邃的目光在沈清漪脸上停留片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沈清漪将参汤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并未立刻退下,而是垂首侍立在一旁,姿态谦卑,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
萧珩的目光再次扫过下方沉默的臣子,最终,落在了沈清漪身上。那目光带着询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更带着帝王独有的、敢于打破陈规的魄力。
“昭妃,”萧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情绪,“你素来心思缜密。如今国难当头,不必拘泥后宫之礼。朕想听听,对此危局,你有何见解?”
“轰——!”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几位重臣的脸色瞬间变了!让一个妃嫔议论军国大事?!这……这简直是……荒唐!
兵部尚书周崇第一个忍不住,出列躬身:“陛下!军国重器,关乎社稷存亡!岂可……”
“周尚书!”萧珩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无形的威压,“朕问的是昭妃!”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让周崇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冷汗涔涔而下。
沈清漪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或惊愕、或质疑、或轻蔑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向前一步,对着萧珩盈盈一拜,声音清晰而沉稳:
“陛下垂询,臣妾惶恐。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训,臣妾不敢有违。然……”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萧珩的视线,“臣妾身为麟儿生母,身为陛下妃嫔,眼见烽火危及社稷,危及陛下,危及我儿性命!心如油煎,实难坐视!若陛下不弃,臣妾愿以妇人之愚见,妄言一二,若有失当之处,万望陛下与诸位大人海涵!”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对祖训的尊重,又将动机牢牢锚定在“为君父分忧、为稚子安危”的伦理制高点上,堵住了绝大多数质疑之口。
萧珩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沈清漪直起身,目光扫过案头的北境舆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
“陛下所虑,臣妾斗胆揣测,其核心在于两点:其一,北境大军军心不稳,统帅贺连山生死不明,忠心难测,此乃心腹大患!其二,戎狄势大,需有良将统兵,方能挽狂澜于既倒!”
她一语道破关键!几位重臣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收起了几分轻视。
“针对此二患,臣妾浅见,当双管齐下,内外兼修!”沈清漪的声音陡然转快,条理清晰,如同抽丝剥茧:
“第一,贺连山麾下边军,久驻北境,自成体系。若主帅真有异心,强压必遭反噬,临阵换帅更易引发哗变!为今之计,非但不能削弱其权,反需……暂安其心!”
“暂安其心?”镇国公徐莽忍不住出声,虎目圆睁,“若他真有反意,安其心岂非养虎为患?”
“国公稍安。”沈清漪从容应对,“此‘安’非纵容,乃权宜之计,更是釜底抽薪!陛下可明发谕旨,盛赞贺连山为国负伤之功,晋其爵位,厚赏其家眷,令其安心养伤!同时,谕旨中言明,北境军务暂由镇国公徐老元帅全权接管!此乃名正言顺,贺连山旧部纵有疑虑,亦难公然抗旨!此为‘明安暗夺’!”
“妙!”户部尚书钱益之忍不住低呼一声。此计既安抚了可能动摇的军心,又不动声色地剥夺了贺连山的实际指挥权!
沈清漪继续道:“然,仅有徐老元帅挂帅,恐仍不足够!徐老元帅忠勇无双,然毕竟初至北境,对边军将领、地形、敌情皆需时间熟悉。若贺连山暗藏祸心,其心腹将领阳奉阴违,或暗中掣肘,则战局危矣!因此……”
她话音一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必须派一位身份贵重、立场绝对忠于陛下、且能代表陛下威严的皇室成员,亲赴北境,担任监军!不,不仅是监军!更需授予其节制诸将、临机决断之权!使其成为悬在贺连山及其心腹头顶的……天子之剑!”
“皇室成员?监军?”众人面面相觑。派谁?谁有这份威望和能力?又能让陛下绝对放心?
萧珩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无比,紧紧锁住沈清漪:“爱妃心中,可有人选?”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沈清漪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地道:
“臣妾斗胆,举荐——睿王殿下,萧珏!”
“睿王?!”
这个名字一出,御书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睿王萧珏,皇帝萧珩一母同胞的幼弟!年方十九,素来以聪慧仁厚、不涉党争而闻名。他醉心书画音律,从未涉足军旅,在朝野眼中,不过是个风雅闲散的富贵王爷。
派他去监军?这……这不是儿戏吗?!
兵部尚书周崇再也忍不住:“昭妃娘娘!睿王殿下固然身份贵重,然……然从未经历战阵,不通兵事!此去北境,凶险万分!若有闪失,如何向太后交代?如何向天下交代?此议……万万不可!”镇国公徐莽也面露难色,显然也觉得不妥。
沈清漪面对质疑,神色不变,反而更加从容:
“周尚书所虑甚是。然,臣妾举荐睿王殿下,理由有三!”
“其一,身份贵重,忠诚无虞!睿王乃陛下胞弟,血脉相连,荣辱与共!其立场之坚定,绝非任何外臣可比!此乃监军最核心之要素!唯有他,才能真正代表陛下,震慑屑小!”
“其二,睿王殿下虽未亲历战阵,然其聪敏好学,心性沉稳!臣妾曾闻,殿下于潜邸时便常研读兵书,请教宿将,并非全然不通军事!更因其‘不涉朝争’之贤名,反能超然于北境军内可能的派系倾轧之外,更易秉公持正!”
“其三,”沈清漪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正因睿王殿下年轻,未显峥嵘,在贺连山及其心腹眼中,或被视为‘不足为虑’!此等轻视,恰恰是殿下行事之良机!殿下可借此示弱之机,暗中观察,联络忠直将领,待时机成熟,再以雷霆手段,整肃军纪,掌控全局!此乃‘以柔克刚,后发制人’!”
她环视一周,最后目光恳切地望向萧珩:
“陛下!北境危局,非猛药不可救!然猛药亦需君臣佐使!睿王殿下,便是那执天子剑、定鼎军心的君药!然,殿下毕竟年轻,尚需一位深谙北境军情、经验丰富、且立场中立可靠的老将辅佐,为其臂膀,查漏补缺,运筹帷幄!”
“老将?”萧珩眼中精光一闪,“谁?”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名字:
“臣妾举荐——前北境副将,因直言触怒贺连山而被排挤赋闲、现于京郊荣养的老将军,秦烈!”
“秦烈?!”
这一次,连镇国公徐莽都动容了!秦烈!那可是当年在北境与贺连山齐名、甚至战功更胜一筹的悍将!为人刚正不阿,因不满贺连山克扣军饷、任用私人,多次上奏弹劾,反被贺连山罗织罪名,构陷罢官,郁郁归乡!
“秦老将军!”徐莽激动道,“此人确有大才!更难得的是,他对贺连山及其党羽在北境的所作所为,知之甚深!且其旧部在北境军中仍有威望!若得他辅佐睿王殿下,必能如虎添翼!”
沈清漪点头:“正是!秦老将军赋闲多年,对朝廷忠心未泯,对贺连山之流深恶痛绝!启用他,一可彰显陛下不计前嫌、唯才是举之胸襟,二可借其对北境军情之熟悉,迅速打开局面!三可……以其刚烈忠直,制衡贺连山残余势力!”
一环扣一环!从暂安贺连山,到明升暗夺兵权;从派身份绝对忠诚的皇室监军,到启用被排挤却能力卓着的老将辅佐……每一步都直指要害,既解燃眉之急,又暗藏长远制衡之局!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方才还质疑的周崇等人,此刻已是哑口无言,看向沈清漪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复杂。这个看似柔弱的深宫妃嫔,竟有如此洞悉全局、运筹帷幄的韬略!
萧珩的目光紧紧锁在沈清漪身上,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激赏、震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他庆幸自己给了她说话的机会,庆幸自己身边,竟藏着如此一块绝世瑰玉!
“好!好!好!”萧珩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帝王的气势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昭妃之策,深得朕心!”
他目光如电,扫过下方众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旨!”
“加封睿王萧珏为北境行军大总管,持天子剑,代朕巡狩北境,统辖北境诸军!凡不遵号令者,无论品阶,皆可先斩后奏!”
“擢镇国公徐莽为征北大元帅,总揽北境战事,辅佐睿王!”
“起复前北境副将秦烈为北境行军参军,即刻赴任,襄助睿王与徐元帅!”
“原北境主将贺连山,晋爵一等忠勇伯,赐黄金千两,着其安心养伤!北境军务,暂由徐元帅与睿王全权接管!”
“虎贲中郎将李敢,率京营精锐两万,即刻开拔,护卫睿王北上!沿途各州府,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一连串旨意,如同疾风骤雨,瞬间定鼎乾坤!不仅彻底堵死了端王染指北境兵权的图谋,更以睿王为枢纽,徐莽为锋刃,秦烈为智囊,构建起一套足以稳定北境、制衡贺连山、抵抗戎狄的强力班底!
“臣等领旨!”徐莽、李敢等人激动领命,声音洪亮,充满了信心!
旨意如同插上翅膀,迅速传遍宫禁。
端王府,书房。
“啪嚓!”
一只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盏被狠狠摔碎在地,瓷片四溅!
端王萧景琰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温润儒雅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扭曲的狰狞与滔天的怨毒!他苦心孤诣谋划的北境兵权,他借戎狄之手搅乱时局、浑水摸鱼的图谋,竟被一个女人!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后宫妃嫔!以如此精妙狠辣的手段,彻底粉碎!
“沈、清、漪!”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刻骨的恨意,“好!好得很!本王……当真是小瞧了你!”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垂首侍立在阴影中的一个心腹:
“去!告诉‘雀巢’……”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计划提前!目标——揽月轩!本王要她……和她那个孽种……”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