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被风雪猛地推开,寒气裹挟着雪片灌入酒肆。孙立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披袍覆雪,一双鹰隼般的锐眼带着沉甸甸的审视与敌意,瞬间锁定了炭火旁的王伦。
暖意骤然冻结。杜壆、石宝等人肌肉绷紧,手按向兵刃。武松眼中精光暴涨;广惠低宣佛号,大手悄然合拢。
王伦缓缓放下粗瓷酒碗,起身,脸上无喜无怒,只有一片沉静:“登州孙提辖,病尉迟当面,名不虚传。王某久仰。”
孙立踏前一步,靴声沉闷,解下腰间那对粗重的虎眼竹节钢鞭,“砰”地拍在旁桌,震得酒碗嗡嗡作响。他声音低沉,如金石摩擦,字字如冰碴砸地:
“王伦!少套近乎!只问你一句——我师弟栾廷玉,在独龙岗,可是死在你们梁山之手?!”
最后几字,吼声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暴戾,在酒肆激荡。炭火噼啪爆响,肃杀之气陡增。
石宝霍然起身,脸上刀疤在火光下狰狞:“孙立!你……”
王伦抬手,一个沉稳手势压下了石宝的怒火。他目光平静迎向孙立喷火的双眼,声音清晰:“孙提辖此问,合情合理。令师弟栾廷玉,确是在独龙岗死于我等之手。”
“好!好一个‘合情合理’!”孙立怒极反笑,抓起一只空酒碗狠狠掼在地上!“啪嚓”脆响,瓷片四溅,“我师弟一身好艺业,光明磊落!你们以多欺少,背后下黑手,还装什么仁义?!今日不给个明白交代,休想走出此门!”
压抑的愤怒如同火山在孙立周身翻涌。顾大嫂脸色发白欲言,石宝已一步跨到孙立面前,毫不畏惧地与其凶狠对视:
“孙提辖!你说栾教头‘光明磊落’?那我问你——” 石宝声音如滚雷,切齿恨意几乎凝成实质,“我哥哥王伦,敬他是条好汉,独龙岗下,亲自阵前劝降,言辞恳切,许他一条明路!栾廷玉当时亲口应承归顺,我哥哥不疑有他,上前相扶!就在此时!就在我哥哥毫无防备、伸手相扶之际!那栾廷玉竟骤然发难!袖中毒刃如毒蛇出洞,直刺我哥哥心口要害!”
石宝猛地一指王伦,目眦欲裂:“若非我哥哥反应神速,拼死侧身,才躲过一劫全赖我哥哥体质强韧,根基深厚,加上神医安道全昼夜施救,耗尽了心力药材,才堪堪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至今元气未复!栾廷玉此举,岂是光明磊落?!这是恩将仇报,背后捅刀!是欺我梁山仁义,行此卑劣刺杀!”
这番话如同重锤,砸得孙立魁梧身躯猛地一晃。他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石宝,又猛地转向王伦,仿佛要从他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王伦依旧沉静,只是抬手,极其缓慢地按了按自己左胸上方靠近肩胛的位置,指节微微用力,似乎那旧伤仍在隐隐作痛,眼神坦荡,却带着一丝历经生死后的深沉疲惫。
“劝…劝降?假意归顺?毒…毒刃?”孙立喃喃自语,声音干涩,血色从脸上褪去,只剩下震惊与难以置信的苍白。师弟栾廷玉那张刚毅豪爽的脸庞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痛苦地扭曲起来。他与栾廷玉同门学艺,深知师弟最重信义恩情,祝家庄对他有厚恩……难道……难道是为了报答祝家庄,才不惜行此绝户之计,以身作饵?!一股混杂着痛心、被愚弄的愤怒以及对王伦伤势的震惊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孙立先前熊熊燃烧的怒火。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剧烈颤抖。
顾大嫂看准这心神剧震的刹那,猛地扑到孙立面前,双手死死抓住他粗壮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字字泣血:“大伯子啊!栾教头的事咱们容后再论!眼下火烧眉毛了!解珍、解宝那两个苦命的孩子,我那俩娘家兄弟,你是看着长大的啊!老实巴交的猎户,就为了一只伤虎滚落到毛太公那老贼的后园里,就被他勾结州里的狗官,生生打成死囚了!”
她指着门外呼啸的风雪,仿佛那风雪里正飘荡着解家兄弟绝望的呼号:“那毛太公和王正那狗知府,就是要把他们哥俩的命,当作巴结高俅那老贼的垫脚石!定在腊月廿八,年前最后一天,在菜市口砍头!就是要拿他们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啊!大伯子!你摸摸良心!你在这登州军营,受那王正狗官多少鸟气?克扣咱们多少军饷?他王正就是高俅在登州的一条恶狗!不除了他,解珍解宝死路一条!不除了他,登州的兵、登州的民,永无宁日啊!” 顾大嫂的哭诉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孙立混乱剧痛的心上。
王伦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沉稳如山,穿透哭诉与风雪:“孙提辖,令师弟之事,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其情可悯,其行可诛。我王伦问心无愧。今日冒雪前来,非为清算旧账。”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刺孙立动摇的眼底深处:“我只问你肺腑之言:你孙立,堂堂七尺男儿,一身好武艺,满腔忠义血,难道就甘心被王正这等吮吸民脂民膏、为虎作伥的高俅走狗,踩在脚下,永世做他升官发财的踏脚石?!”
王正那张谄媚阴鸷的脸,克扣军饷的嘴脸,纵容毛太公的嚣张,自己屡遭打压的愤懑……一幕幕屈辱画面在王正名字被点破时,轰然冲垮了孙立最后的犹豫。他眼睛瞬间血红,胸膛剧烈起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还是,”王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鼓擂响,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你愿与我王伦,与这满屋子为解家兄弟鸣不平!”
他猛地一指登州府衙方向,似要刺破沉沉雪夜:“就在那法场之上,当着全登州父老的面!劫囚车,诛王正!斩断高俅伸向登州的毒爪!为解珍解宝讨还清白!为登州被盘剥的军民出一口恶气!为这朗朗乾坤,扫除一片污秽!你孙立——敢是不敢?!”
“敢是不敢?!”
最后四字,如惊雷炸响!杜壆、石宝、武松、李应……所有好汉的目光如燃烧火炬,聚焦孙立。顾大嫂屏息,指甲掐进孙立胳膊。
孙立猛地抬头,双目赤红!所有挣扎、疑虑、对官身的最后留恋,都在王伦这声“诛王正”的怒吼中被彻底点燃、焚毁!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从孙立喉咙迸出,如受伤猛虎嘶吼!他猛地挣脱顾大嫂,一步跨到桌边,抓起那对虎眼竹节钢鞭!手臂一抡,钢鞭带着恐怖呼啸狠狠砸向桌面!
“咔嚓——轰隆!!”
结实的榆木桌被含怒一击从中劈开!木屑纷飞,碗碟粉碎!
巨响过后,死寂。只有孙立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他看也不看满地狼藉,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如燃烧炭火,死死钉在王伦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只剩破釜沉舟的决绝与滔天战意!
“好!好一个‘诛王正’!好一个‘扫除污秽’!” 孙立声音嘶哑,带着金铁交鸣的铿锵,“王伦!今日方知,你胸中确有替天行道之心!解家兄弟的冤屈,我孙立管了!王正那狗贼的项上人头,我孙立要定了!”
他猛地从箭袋抽出一支狼牙箭,箭簇寒光慑人。双手握住箭杆两端,运足臂力,额角青筋暴起。
“这身腌臜的官皮,这登州提辖的鸟位——” 孙立一字一顿,声音从齿缝挤出,带着无比的憎恶与决绝,“不要也罢!”
“咔吧!”
清脆裂响!坚韧狼牙箭,被他硬生生从中折断!
断箭狠狠掼在地上,箭簇深扎泥中。孙立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王伦身上,抱拳,一揖到底:“孙立不才,愿附骥尾!但凭王头领驱策!腊月廿八,法场之上,孙某手中钢鞭,定叫那狗官王正——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