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行到第三日,水面渐渐宽了,浑浊的水色也清了些。阿武撑篙的力道稳了许多,只是偶尔望着水面发怔,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残缺的指节。
陈耀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年阿武偷跑下山,原是为了给病重的母亲抓药,却不想撞见山匪火并,不仅被劫了剑,还差点丢了性命。后来星火阁遭难,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惹的祸。
“你娘……”陈耀轻声问。
阿武的篙顿了顿,水花溅在他裤腿上。“没撑过那年冬天。”他声音很低,“我回去时,她手里还攥着您送的那包安神茶。”
陈耀想起那包茶。是初春采的明前龙井,他本想留给老木的,阿武哭着来求,说母亲夜里总咳得睡不着,便给了他。那时的少年,还总爱脸红,递药时手都在抖。
“她没怪你。”陈耀望着远处掠过的水鸟,“做母亲的,从来只记着孩子的好。”
阿武没说话,只是把篙插得更深,木筏“嗖”地往前窜了一截。
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处浅滩停了脚。岸边有片桃林,花瓣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粉雪。林子里藏着间茅舍,烟囱里正冒着烟,飘来阵腊肉的香气。
“有人家?”阿武拔出剑,警惕地往前走。茅舍的门“吱呀”开了,走出个穿着粗布裙的妇人,手里端着个陶碗,看见他们时吓了一跳,碗差点掉在地上。
“别、别动手!”妇人往后缩了缩,怀里突然钻出个小脑袋,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娃娃,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正睁大眼睛看他们。
“我们是过路人,想借个地方歇脚。”陈耀收了剑,阿武也跟着把剑插回鞘里。
妇人打量着他们腰间的剑,忽然“呀”了一声,指着阿武的剑鞘:“这、这是星火阁的标记?”
阿武愣了愣:“你认识?”
“我男人也是星火阁的!”妇人的声音发颤,转身往屋里喊,“柱子!柱子!你快看谁来了!”
屋里冲出个壮汉,瘸着条腿,手里还攥着块磨了一半的木头。他看见陈耀时,手里的木头“啪嗒”掉在地上,眼圈一下子红了:“师、师父?”
是三弟子柱子。当年他负责看守阁里的药圃,星火阁出事那天,他被倒塌的房梁砸断了腿,陈耀以为他没能逃出来。
“你还活着。”陈耀走上前,看见他腿上的伤疤从膝盖一直蜿蜒到脚踝,“这些年,苦了你了。”
柱子抹了把脸,咧开嘴笑,眼泪却掉了下来:“不苦!我娶了翠儿,还有了囡囡,挺好的。”他把妻女往身边拉了拉,“这是我媳妇翠儿,这是囡囡。”
翠儿赶紧擦了擦手,把他们往屋里让:“快进来坐,锅里炖着腊肉,是前儿柱子上山打的。”
茅舍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把修补过的药锄,锄柄上刻着个“柱”字,是星火阁药圃弟子的标记。囡囡不怕生,抱着陈耀的腿,仰着脸问:“爷爷,你也是我爹爹说的剑客吗?会发光的那种?”
陈耀笑了,摸了摸她的头:“以前是,现在是个讲故事的。”
夜里,柱子喝多了,红着脸说这些年的事。他逃出来后,拖着断腿爬了三天三夜,是上山采药的翠儿救了他。两人就在这桃林里搭了茅舍,他腿不方便,就帮人刻木牌换些粮食,翠儿懂些草药,偶尔给附近的村民瞧病。
“我总想着回去看看,”柱子灌了口酒,“可这腿……”
“不用急。”陈耀把阿武的木牌和自己那块“守”字印记摆在一起,“星火阁就在那儿,早一天晚一天,总能回去。”
翠儿端来刚蒸好的馒头,热气腾腾的:“柱子说,当年师父总把最好的药留给弟子们。前阵子他去山里,采着些安神草,说要给您留着。”
阿武啃着馒头,忽然闷声说:“师娘,当年是我不好……”
“啥好不好的,”翠儿打断他,“柱子说,能从星火阁出来的,都是重情义的。前儿还有个瞎眼婆婆来问路,说要去星火阁,手里攥着块麦饼,说是那儿的人给的。”
陈耀心里一动:“瞎眼婆婆?”
“是啊,”翠儿想了想,“头发全白了,拄着根竹杖,说要去找一个叫陈耀的人,还说他欠着她三碗麦粥。”
是瞎眼婆婆。当年她总往星火阁送吃的,说自己无儿无女,弟子们就像她的娃。陈耀想起虚界里她悲悯的眼神,眼眶有些发热。
“她往哪边走了?”
“往北去了,”柱子接口,“说是要赶在麦熟前到。我给她指了路,还塞了两个馒头。”
陈耀放下碗,站起身:“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我也去!”柱子猛地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翠儿赶紧扶住他,“师父,带上我!我虽瘸了腿,刻木牌的手艺还在,回去能给师弟们修修剑鞘!”
翠儿没说话,只是默默收拾起包袱,把柱子的药瓶和囡囡的小衣裳往里塞。囡囡抱着柱子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爹爹,我们去看发光的剑吗?”
柱子笑着点头,眼眶却红了。
第二日清晨,桃林里飘着薄雾。翠儿牵着囡囡,柱子拄着根新削的木杖,阿武背着包袱,陈耀走在最前面,手里握着那两块木牌。
阳光穿过薄雾,落在他们身上,像披了层金纱。囡囡忽然指着天上,拍手笑道:“爹爹快看!是小鸟!它们也往北飞呢!”
一群水鸟正排着队往北边飞去,翅膀划破晨雾,留下淡淡的痕迹。
陈耀回头,看见柱子和阿武正望着那群鸟,眼里闪着光。翠儿把囡囡抱得更紧了些,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他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路还长,但身边的人,渐渐多了。
就像老木说的,只要记着要归的路,遇着谁,都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