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不然‘骸骨水道’就要被重新淹没了!”
皮普尖锐的催促声,像一根鞭子抽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众人不再犹豫,他们抓起船舷边备好的长船桨,肌肉瞬间贲张,用力地划动起来。
平底驳船发出一声沉闷的摩擦音,冲入了那条刚刚从墨海下显现,骸骨与废墟构成的临时通道。
船只在狭窄的水道中艰难前行。两侧,退潮的墨海海水像黑色的瀑布,从巨大的兽骨和锈蚀的金属缝隙中倾泻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安紧紧地抓着船舷扶手,障碍物几乎是擦着她们的船身划过,上面挂着滑腻的不知名水生植物。
皮普站在船头,他没有划桨,而是充当着领航员。他的身体随着船只的晃动而起伏来保持平衡,不断地做出各种简洁而有效的手势,指挥着格里夫和费舍尔调整方向,以避开水面下那些更加危险的暗礁和漩涡。
他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怯弱,变得异常沉稳和果断,专注而冷静。那副孩童的身躯带来的反差转变,让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卡琳,心中的疑虑继续累积。
“左满舵!避开那块大金属片!”
“稳住!水流变了!”
终于,在安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时,驳船冲出了水道的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了一片异常平静的开阔水域。这里的水虽然也是黑色,但不再像港口那般粘稠,显得清澈了许多。身后,“骸骨水道”的轰鸣声和“哭泣海堤”的呜咽声还在回响。
“做的好!水手们!”皮普有些兴奋的声音传入了众人耳朵里,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不合时宜,有些尴尬的回头看着疑惑的卡琳一行人。
“咳,我爸爸说,在船上,相互鼓励,才能度过难关。”他咳嗽了一下,准备岔开话题。
“看那,现在起,根据海图,我们现在才要正式进入 ‘界’了。”他抬手指向前方。
安顺着皮普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一堵由灰色浓雾构成的、顶不见天、底不着水的巨大墙壁。它不像普通的雾气那样流动,而是完全静止的,仿佛亘古便存在于此。雾气内部,有无数微小的发光尘埃在缓缓旋转,像一个装满了捕获来的星辰的巨大旧玻璃罐。
“就是这里了。”皮普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看着卡琳。
“那就是‘界’,里面就是旧歌德伯格的淹没区了。进去之后,不到终点我们是回不了头的。”
卡琳没有说话,只是朝格里夫和费舍尔打了个手势。
两人会意,想要再次划动船桨
“停桨,让船自己过去。”皮普的声音再次响起。
驳船借着惯性,缓缓地向那堵灰色的“帷幕”漂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船头,无声地刺入了浓雾之中。
没有撞击感,没有摩擦感。那雾气像一团柔软而冰冷的凝胶,将船头包裹,然后吞没。
在船身完全没入“界”的一刹那——
嗡——
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所有来自后方的声音——风声、水声、海堤的哭声——被一道无形的柔软屏障彻底切断,彻底消失。
安感觉自己的耳朵像是被灌满了棉花,紧接着瞬间的安静过后,一阵尖锐高频的耳鸣声在她的脑海中炸开,让她忍不住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她看到身边的亚敏和伊利丝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就连格里夫那样的壮汉,也闷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费舍尔更甚,脸色煞白。
绝对的安静,笼罩了这艘小船。
她惊恐地看向卡琳,看到卡琳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
“……什...么情况?”伊利丝的声音传来,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中,被放大了无数倍,显得异常突兀和响亮。
安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敲鼓。她听到自己和队员们粗重的呼吸声,听到皮靴在船板上轻微挪动时的摩擦声,听到格里夫握紧桨柄时,皮革手套发出的“咯吱”声。
但除了他们自己,这个世界,再无其他任何声音。 他们成了这片无声领域里,唯一的、孤独的声音制造者。
这比完全失声更让人恐惧。
安下意识埋低了身子。为了对抗这份恐惧,她开始强迫自己去做点什么。她开始记忆。她看到左前方有一座只剩下半截的塔楼,她在心里默念:“一。” 船又向前滑行了一段,她看到右侧有一根从水下伸出的、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链。“二。”
“保持警惕。”卡琳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片寂静中,她的每一个音节都无比清晰,“费舍尔,感知周围。格里夫,注意水下。
众人缓了缓神,点了点头,握紧了武器。
驳船继续向前滑行。周围是永恒、均匀的灰色,上下左右没有任何参照物,仿佛航行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混沌之中。
然后,安看到了第一个超乎她想象的景象。
面前是泡在水中的无数建筑残骸。
右侧不远处,一股水流正从一栋倾颓建筑的二楼窗户里涌出,但它没有向下流,而是斜着向上,汇入了上方的浓雾之中,像一条反抗着重力的黑色缎带。而在左侧,一道更细小的水流,正从一堵断裂的墙壁上横着流过,仿佛那墙面本身就是河床,却看不到源头。
安瞄了一眼便立刻收回了目光,但那份颠覆认知的景象,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划痕。
就在这时,费舍尔突然指向前方,声音里带着紧张:“队长,水里有东西!”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一些巨大的、半透明的黑色气泡,正从粘稠的墨海中缓缓升起。那些气泡表面光滑,倒映着船上油灯昏黄的光,既像一颗颗巨大的光滑黑曜石,又像正在缓慢呼吸的黑色眼球。
它们从水下升起,挤出水面,没有一点声音,开始向着她们的驳船缓缓漂来。
安注意到,每当一个气泡从她们的驳船旁升起时,船头那盏防风油灯的光芒,就会明显地黯淡一分,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缕。而黑色的气泡,则似乎又胀大了一圈,开始向上升。
一个,又一个。灯光不断地明暗闪烁,那些气泡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几乎将驳船完全包围。
伊利丝和亚敏已经拔出了武器,但她们不知道该攻击哪里。这些东西看起来脆弱,却又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胁感。
安紧张地屏住呼吸。
一个最大的气泡,缓缓地漂到了船舷边,几乎要触碰到安的脸。透过它半透明的黑色表层,安似乎能看到里面有一些模糊扭曲的东西在晃动。
“噗。”
气泡突然破了。没有发出巨大的声响,只是像一个装满了陈腐空气的皮囊被戳破。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的气流扑面而来,吹在安头盔的面罩上,里面什么也没有。
船上的油灯,光芒又恢复了之前的亮度。而周围所有的黑色气泡,都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开始一个个,悄无声息地破裂,最终消失不见。
水面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人知道这些泡泡是什么,它们像一群贪婪的、以光为食的幽灵,无声的出现又消失。
但所有人的后背,都已被冷汗浸透。
“这到底是……”格里夫的声音有些发干。
没人能回答他。皮普也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前进的方向。
驳船继续在这片混沌中前行。
亚敏声音再一次打破了沉默,她指着左后方的水面,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惊疑不定:“…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众人立刻回头望去。
原本什么都没有的黑色水面上,在刚才亚敏所指的方向,一道极其狭长的水波涟漪,正在缓缓地向远处扩散开去。
那涟漪的规模和方向,绝不是她们这艘驳船产生的。更像是有某种体长堪比巨鲸却看不见的生物,刚刚从她们船底的极深处,游了过去。
可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晕,除了水波,她们什么也没看到。墨色的海水深不见底,像一块能吸走一切的黑布。
船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在这片连声音和重力都失去意义的地方,一个看不见的、潜藏在黑暗中的巨大生物,远比任何能看见的怪物都更让人恐惧。
“嘘,别说话,看见了什么都别说,就不会出问题。”隔着头盔,皮普的声音压得极低,安只能勉强的猜出他说的完整句子。
皮普的警告,沉入了众人的心湖。
没人再说话。包括平日里话最多的格里夫,都死死地闭上了嘴。他们只是握紧武器,用眼神在彼此之间传递着最基本的信息,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片吞噬一切的灰与黑。
这片被称为“界”的领域,似乎有它自己的规则。
驳船继续在绝对的寂静中向前滑行,在这片没有参照物的混沌里,动与静的概念,似乎也失去了意义。
安不知道是谁在划桨,或许根本没人划桨。她只觉得船的速度恒定得有些不寻常,尽管她从来没坐过船,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像是在一条被设定好的轨道上移动。
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新的变化。
刚刚笼罩着他们的浓雾,似乎变得越来越厚重,颜色也越来越深,逐渐与脚下那片黑色的海水融为了一体。起初,安还能勉强分辨出水面与雾气的交界线,但很快,那条线也消失了。上下左右,都变成了均匀的、没有尽头的混合体。天与水的界限彻底消失了。
他们不再像航行在水面上。
安抬起头,看到的是一片向下压迫的、翻滚黑色;她低下头,看到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吸走光线的纯粹黑暗。他们的小船,此刻仿佛不再是航行在水面之上,而是悬浮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由不同层次的灰与黑组成的巨大球体中心,又像是是在深海里。
他们仿佛是被困在一个装满了浑浊液体的玻璃瓶里的标本,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缓缓地向着无尽的深渊沉去。
一种强烈被淹没的窒息感,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安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理智是一回事,身体的本能是另一回事。
安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从脚底传来,仿佛脚下的船板正在消失,而自己正随着这艘小船浮起,又向着海底缓慢坠落。
她看到身旁的亚敏脸色发白,死死地抓住缆绳,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倾倒。格里夫那魁梧的身躯也晃动了一下,他用握着船桨的手臂,将自己牢牢地卡在船舷的角落里。
费舍尔的反应最为剧烈,痛苦的闷哼从头盔下传出,身体蜷缩起来,干呕了几声,但什么也没吐出来。他的感知能力,在这种环境下,变成了最残酷的折磨。
“稳住!”卡琳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发疯的寂静。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沉稳,像一根铁锚,将众人即将飘散的理智重新固定住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枚生锈的铜币,松开手。
铜币没有飘浮,而是“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掉在了船板上。
重力没有消失。
出问题的,是他们的大脑。
“是错觉!抓紧身边的东西!”皮普连忙喊道。
但那种仿佛要从身体里剥离出去的、飘飘然的失重感,却愈发真实。所有人的大脑都在尖叫着“我们在下沉!”,而身体的触感却固执地告诉他们“我们还坐在船上”。这种感官与认知之间的剧烈冲突,比任何怪物都更让人感到恐惧和无力。
在与这种错觉的艰难对抗中,油灯的光晕里,开始出现一些新的东西。
一些巨大无比的、模糊的阴影,从前方的混沌中缓缓浮现。它们是那些被淹没的建筑残骸的轮廓,但在这种天地不分的环境里,它们看起来更像蛰伏在深渊中一动不动的巨兽。一座倾颓的高塔,像巨兽弯曲的颈骨;一片断裂的墙壁,像巨兽裸露的牙床。
安在看到这些影子的瞬间,吓得屏住了呼吸,但又忍不住从指缝间,一次又一次地偷看。恐惧和好奇,像两条毒蛇,同时在撕咬着她的心脏。她实在是分不清,究竟那些是真的怪物,还是建筑残骸,只好强迫自己继续计数。
数着数着,她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
船为什么还在前进?
格里夫和费舍尔手中的长桨,一直都静静地靠在船舷上,没有人去碰它们。
是什么在推着船走?是水流吗?还是别的什么……
好奇心,在这一刻压倒了恐惧。她想知道答案。
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趴在船舷上,将头探出去,试图去看船底发生了什么。
头盔上那块浑浊的玻璃,几乎要贴到那片漆黑的水面上。
起初,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但渐渐地,当她的眼睛适应了这片黑暗后,映入眼中的东西让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那不是什么巨大的影子,也不是什么完整的生物。
在驳船的下方,在那片油灯光芒无法触及,能吞噬一切的墨色深渊中,无数根苍白、节肢状的、如同放大了千万倍的昆虫肢体或深海海藻根须般的东西,正从黑暗里伸出来。
它们像一只只细长的、没有皮肤的手密集地、层层叠叠地排列着,每一根都在以诡异而规律的节奏,缓慢地、交替摆动,再向下划去。
正是它们这整齐划一的摆动,像一条条活生生的手臂组成的传送带,无声又平稳地,将这艘驳船,托举着,推向更深处。
她甚至能看到,其中一根离她最近的苍白节肢上,似乎还挂着一缕早已被泡得发白的形似毛发的物体。
安的瞳孔,收缩到了极限。
被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不成形的尖叫,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把回生剂都拿出来,再往前,出现理解不了的事,就含一口在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