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莲绣
小桃的指甲断了。
卡在我攥着帕子的指缝里。
粉白的。
像她总爱涂的凤仙花汁。
我把她往老太监身边拖。
她比老太监轻。
拖起来却更费劲。
因为她的眼睛一直睁着。
直勾勾地盯着密道顶。
像在看什么。
“别看了。”
我用脚尖碰了碰她的脸。
声音是小桃自己的。
怯生生的。
“下面黑。”
“怕吓着你。”
说完我自己愣了。
什么时候学会她的语气了？
摸向眉尾。
那颗痣又深了些。
下巴上多了颗小痣。
是小桃嘴角那颗。
《噬灵诀》在怀里发烫。
比吞老太监手指时更烫。
像揣了块烙铁。
我扯开衣襟看。
血字漫开一片。
“得其技，承其忆，凝其形。”
小桃的记忆往脑子里钻。
比老太监的碎。
像撒了一地的珠子。
她三岁被卖进宫。
娘临死前塞给她块糖。
说“宫里有糖吃”。
她总藏着块糖。
在枕头底下。
说是等回家时给娘。
她怕淑妃。
却又敬她。
淑妃会在她挨打的时候护着她。
也会在她做错事时。
用银针刺她的手心。
最清楚的一段记忆。
是去年冬夜。
她听见淑妃在哭。
对着块凤印碎片哭。
“沈伯父，我对不起你。”
凤印碎片？
我心里一动。
摸向小桃的腰间。
果然有个锦囊。
扯开。
里面不是糖。
是半块碎玉。
刻着个“宸”字。
和我在冷宫里找到的那半块。
正好能对上。
我把两块碎片拼在一起。
严丝合缝。
像从来没碎过。
玉面冰凉。
映出我的脸。
一半是自己的杏眼。
一半是小桃的怯生生的眉。
“原来如此。”
我笑出声。
声音混着小桃的怯懦和自己的沙哑。
“淑妃啊淑妃。”
“你藏得真深。”
密道外传来脚步声。
比小桃的沉。
是男人的鞋。
不止一个。
“搜！”
有人喊。
是禁军统领的声音。
“淑妃娘娘说。”
“刘公公和小桃可能在这附近。”
我往密道深处缩。
把凤印碎片塞进怀里。
摸到匕首。
爹给的那把。
“清晏”二字硌着掌心。
脚步声越来越近。
火把的光从石门缝透进来。
红得像血。
“这边有动静！”
有人喊。
石门被猛地推开。
火把照进来。
晃得我睁不开眼。
“什么人？”
禁军统领的刀指着我。
他身后跟着四个禁军。
个个横眉立目。
我低下头。
用小桃的声音哭。
“呜呜……是我……”
“小桃……”
“刘公公他……他死了……”
统领皱眉。
往里面看了眼。
老太监和小桃的尸体挡在拐角。
他没看见。
“你在这做什么？”
“刘公公怎么了？”
“我……我来送东西。”
我抹着不存在的眼泪。
从地上捡起那件藕荷色宫装。
“淑妃娘娘让我把这个给刘公公……”
统领的目光落在宫装上。
眼神变了变。
这衣服他认得。
当年淑妃常穿。
他还偷偷瞧过好几回。
“刘公公人呢？”
他追问。
刀却松了些。
“我不知道。”
我哭得更凶。
肩膀抖得像筛糠。
是小桃受委屈时的样子。
“我进来就没看见他……”
“只看见地上有血……”
统领往密道里迈了一步。
脚差点踩到小桃的手。
我心提到嗓子眼。
指尖已经摆出淑妃淬毒的姿势。
“统领！”
外面突然有人喊。
“皇后娘娘宫里来人了！”
“说有急事找您！”
统领停住脚。
骂了句脏话。
“晦气！”
他瞪了我一眼。
“你先在这等着。”
“我去去就回！”
脚步声远了。
石门没关严。
留着道缝。
我松了口气。
后背全是汗。
刚才若他再走一步。
我就得动手了。
可我没把握。
禁军的刀法是我爹教的。
我怕自己下不去手。
《噬灵诀》又热起来。
这次冒出来的是个念头。
用小桃的身份。
混出密道。
我脱下身上的破衣。
换上那件藕荷色宫装。
大小正合适。
像为我做的。
摸着后背的“沈”字。
银线硌得慌。
往铜镜（不知何时从冷宫带进来的）里看。
我现在就是小桃。
怯生生的眉眼。
嘴角的小痣。
连说话时会咬下唇的习惯。
都一模一样。
“走吧。”
我对自己说。
声音是小桃的。
“去找淑妃。”
密道尽头有扇小门。
通往后花园的假山。
我推开时。
正撞见谢临。
他靠在假山上。
手里把玩着块石子。
“小桃姑娘？”
他挑眉。
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
“这衣服穿得挺合身。”
我心里一紧。
摸向匕首。
“谢将军认错人了。”
声音尽量模仿小桃的怯懦。
谢临笑了。
扔开石子。
“沈清晏。”
“你眉尾那颗痣。”
“藏得再深。”
“也瞒不过我。”
我咬咬牙。
知道瞒不住了。
“你想怎样？”
声音唤回自己的沙哑。
带着小桃的颤音。
“带你出去。”
他往远处指了指。
“宫门西侧有辆马车。”
“再不走。”
“等淑妃发现小桃不见了。”
“你插翅难飞。”
“我不走。”
我后退一步。
“我要去找淑妃。”
“你找她送死？”
谢临的脸沉下来。
“你以为她不知道你活着？”
“老太监送毒酒。”
“小桃来密道。”
“都是她的意思。”
“我知道。”
我笑了。
眉尾的痣跟着颤。
“她就是想让我去找她。”
“那块凤印碎片。”
“是她故意让小桃带来的。”
谢临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见她的记忆了。”
我摸着怀里的凤印。
“在小桃的脑子里。”
“她对着碎片哭。”
“说对不起我爹。”
谢临的脸色变了。
“你连小桃都……”
“怎么？”
我往前一步。
逼近他。
“你觉得我不该杀她？”
“她替淑妃递过多少次毒？”
“她看着阿芸被打死。”
“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那你呢？”
谢临抓住我的手腕。
力气大得像铁钳。
“你现在和她们有什么区别？”
“你看看你自己！”
“你还记得沈清晏是什么样吗？”
我被他拽得踉跄。
撞在假山上。
后脑勺磕得疼。
记忆突然乱了。
老太监的、小桃的、还有我自己的。
搅成一团。
“我记得！”
我嘶吼着推开他。
“我记得我爹怎么死的！”
“记得阿芸的脑浆溅在我脸上！”
“记得淑妃踩着我的手说‘贱妇’！”
“这些我都记得！”
谢临没再逼我。
只是看着我。
眼神里有痛。
像我爹当年看我被欺负时那样。
“淑妃和你爹是旧识。”
他突然说。
“你爹救过她娘。”
“她入宫。”
“本是为了护着你。”
“护我？”
我笑出声。
眼泪却掉下来。
“用毒酒护我？”
“用老太监护我？”
“用小桃的命护我？”
“当年诬陷你爹的是皇后。”
谢临的声音沉得像石。
“淑妃是被胁迫的。”
“她不照做。”
“她娘就会死。”
我愣住了。
脑子里的记忆碎片突然拼起来。
淑妃跪在我爹面前哭。
老太监说“护着婉丫头”。
小桃记忆里淑妃的眼泪。
是真的？
她不是主谋？
《噬灵诀》烫得我心口疼。
血字又冒出来。
“惑于心，乱于情，噬其魂。”
“我不信。”
我攥紧凤印碎片。
玉面硌得手心发红。
“我要自己问她。”
谢临叹了口气。
从怀里掏出个令牌。
是禁军的腰牌。
“拿着。”
“能进淑妃的‘汀兰水榭’。”
“但你记住。”
“水榭里有皇后的人。”
“一步踏错。”
“万劫不复。”
我接过腰牌。
冰凉的。
刻着虎头纹。
和我家的徽记一样。
“你为什么帮我？”
我问。
看着他的眼睛。
想从里面找出点什么。
“因为你爹。”
他别过脸。
声音有点哑。
“也因为……”
“我欠你一条命。”
欠我一条命？
我没来得及问。
他已经转身走了。
背影挺直。
像当年在城楼上。
跟着我爹阅兵时那样。
我攥着腰牌。
站在假山后。
看着远处的汀兰水榭。
檐角挂着风铃。
风吹过。
响得像阿芸生前唱的歌。
该去了。
我对自己说。
整理了下宫装。
把匕首藏在袖中。
用小桃的语气哼起歌。
一步一步。
走向那座水榭。
水榭门口的侍卫拦住我。
“站住。”
“有令牌吗？”
我掏出腰牌。
低着头。
像小桃那样怯生生的。
“是……是刘公公让我来的。”
侍卫看了眼令牌。
又看了看我。
没多问。
放我进去了。
水榭里香得很。
是凝神香。
比密道里的浓。
呛得我想咳嗽。
淑妃坐在窗边。
穿着件白衣服。
没化妆。
眉尾的痣淡了些。
像用胭脂点的。
她看见我。
没惊讶。
只是笑了。
“来了？”
我站在门口。
没动。
“是。”
声音一半是小桃的。
一半是自己的。
“坐。”
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尝尝这茶。”
“是你爹当年送的雨前龙井。”
我坐下。
端起茶杯。
茶水温热。
杯底刻着个“沈”字。
和我那件宫装上的一样。
“你都知道了？”
淑妃问。
没看我。
看着窗外的荷叶。
“知道些。”
我喝了口茶。
苦的。
像谢临给的清心散。
“知道你不是主谋。”
“知道你娘被皇后抓了。”
“知道你……”
“知道我什么？”
她转头看我。
眼睛里有红血丝。
“知道我恨你吗？”
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恨我什么？”
“恨你什么都有。”
她笑了。
笑得凄凉。
“恨你生在将军府。”
“恨你爹疼你。”
“恨皇帝喜欢你。”
“恨我费尽心机。”
“却只能看着你。”
我没说话。
等着她继续说。
“当年你爹救我娘时。”
“我就发誓要报答。”
“可我入宫后才发现。”
“这宫里。”
“报答是最没用的东西。”
“皇后用我娘要挟我。”
“我只能看着你爹被冤死。”
“看着你被打入冷宫。”
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
是半块凤印碎片。
和我手里的拼在一起。
正好是完整的。
“这是你娘的东西。”
她说。
把碎片放在桌上。
“当年你娘去世。”
“托我照顾你。”
“我没做到。”
我看着那凤印。
突然想起小时候。
娘总把它戴在身上。
说“这是沈家的念想”。
“所以你让老太监送毒酒。”
我问。
声音很平静。
“让小桃带碎片。”
“都是故意的？”
“是。”
淑妃点头。
“我想让你恨我。”
“想让你来找我。”
“想让你杀了我。”
“这样我就不用再熬了。”
我笑了。
从袖中掏出匕首。
放在桌上。
“你以为我不敢？”
“你敢。”
她看着我的眼睛。
“你现在什么都敢。”
“可你杀了我。”
“皇后会放过你吗？”
“她等着我们自相残杀呢。”
我握着匕首的手停住了。
她说得对。
杀了她。
才真的中了皇后的计。
“那你想怎样？”
我问。
“帮我。”
淑妃的声音低了下去。
“帮我救我娘。”
“帮我扳倒皇后。”
“也帮你自己。”
“报仇。”
我看着她。
看着她眉尾的痣。
看着她和我越来越像的脸。
突然想起《噬灵诀》的血字。
“终成众相，方证大道。”
终成众相？
是说我会变成她？
变成皇后？
变成所有我恨的人？
“好。”
我拿起匕首。
插回袖中。
“我帮你。”
淑妃看着我。
眼睛亮了。
像小时候。
我爹答应带她去打猎时那样。
可我知道。
我帮她。
不是为了她。
也不是为了我爹。
是为了镜子里的那张脸。
我想看看。
当我吞噬了皇后。
会变成什么样子。
窗外的风铃又响了。
这次听着。
像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