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凤影
汀兰水榭的荷花池里。
漂着片枯叶。
像只翻肚皮的鱼。
我坐在窗边。
看着淑妃用银针刺绣。
针脚密得像蛛网。
绣的是只凤。
尾羽拖得老长。
快绣到布边了。
“皇后的凤袍。”
她头也没抬。
丝线在指尖绕了个圈。
“下个月生辰。”
“皇帝要晋她为后。”
我摸着袖中的匕首。
“晋后大典。”
“是个机会。”
淑妃的针顿了下。
扎在指尖。
血珠渗出来。
滴在凤的眼睛上。
像活了。
“她的软肋。”
她吮了吮指尖。
“在佛堂。”
“每月十五。”
“会去抄经。”
佛堂。
我想起那个地方。
在皇宫西北角。
香火常年不断。
梁上挂着先帝的御笔。
“静心”两个字。
漆掉得差不多了。
“有侍卫吗？”
我问。
指尖在桌上划。
是皇后的掌法起手式。
我赶紧停住。
“有三个。”
淑妃继续刺绣。
“都是她的心腹。”
“一个练铁布衫。”
“一个擅用毒镖。”
“还有个……”
她顿了顿。
“是你爹的旧部。”
我猛地抬头。
“谁？”
“赵猛。”
淑妃吐出两个字。
银线穿过布面。
“当年你爹被构陷。”
“他第一个站出来指证。”
赵猛。
我记得他。
络腮胡。
笑起来露两颗金牙。
我爹总拍他的肩。
“猛子是条汉子。”
他怎么会投靠皇后？
《噬灵诀》在怀里发烫。
像有蚂蚁在爬。
我按住衣襟。
血字该冒出来了。
果然。
“噬其忠，得其勇，破其甲。”
字痕烙在皮肤上。
疼得钻心。
“他为什么反水？”
我问。
声音有点抖。
是赵猛的糙嗓子。
淑妃抬眼看我。
眉尾的痣颤了颤。
“他女儿在皇后手里。”
“一个五岁的丫头。”
“听说眼睛像你。”
像我？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镜中的样子又变了。
眼角的细纹深了。
像皇后笑时的纹路。
嘴角却带着赵猛的狠劲。
“抄经时。”
淑妃把绣品推给我。
“她会带那丫头去。”
“说是积福。”
我盯着绣品上的凤。
血点眼睛像在瞪我。
“用那丫头要挟他？”
淑妃没说话。
从抽屉里拿出个锦囊。
扔给我。
“里面是迷药。”
“对铁布衫没用。”
“但能让毒镖手手软。”
我打开锦囊。
药粉是灰的。
闻着像晒干的艾草。
“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笑了。
眼尾的痣发红。
“我是淑妃啊。”
“皇后的事。”
“我若不知道。”
“早死八百回了。”
窗外传来脚步声。
是太监的尖嗓子。
“皇后娘娘驾到——”
淑妃的脸白了。
赶紧把绣品塞进抽屉。
推了我一把。
“去屏风后。”
“别出声。”
我钻进屏风后。
布料上绣着缠枝莲。
和阿芸当年绣的一样。
透过缝隙看出去。
皇后走了进来。
穿着件石青色宫装。
没戴凤钗。
只簪了支玉簪。
和淑妃常戴的那支很像。
“妹妹在忙什么？”
她坐下。
声音像浸了蜜。
“本宫路过。”
“来讨杯茶喝。”
淑妃笑着倒茶。
手在抖。
“姐姐客气了。”
“刚泡的龙井。”
“是……是沈伯父送的。”
皇后端茶杯的手顿了下。
“沈伯父？”
她笑了。
眼角的细纹堆起来。
“那个通敌叛国的沈将军？”
淑妃的脸更白了。
“姐姐说笑了。”
“都过去的事了。”
“怎么能过去？”
皇后放下茶杯。
发出“咚”的一声。
“他女儿还在冷宫呢。”
“听说……”
她凑近淑妃。
“跑出来了？”
我的手摸向匕首。
指尖泛凉。
是皇后的毒针手法。
淑妃的指甲掐进掌心。
“姐姐听谁说的？”
“冷宫守卫森严。”
“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皇后笑了。
从袖中掏出个东西。
是半块丝帕。
绣着“婉”字。
是老太监攥着的那半块。
“刘公公死了。”
她把丝帕扔在桌上。
“死在密道里。”
“手里攥着这个。”
“妹妹说。”
“是谁杀了他？”
淑妃的嘴唇哆嗦着。
说不出话。
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用小桃的语气怯生生地说。
“皇后娘娘。”
“是……是奴婢看见的。”
皇后转头看我。
眼神像刀子。
“你是谁？”
“奴婢小桃。”
我低下头。
捏着衣角。
“是淑妃娘娘的宫女。”
“那天我去密道找刘公公。”
“看见他……他被个黑衣人杀了。”
“黑衣人？”
皇后挑眉。
“什么样的黑衣人？”
“蒙着脸。”
我瞎编。
“手里拿着刀。”
“刀上有虎头纹。”
谢临的刀。
我见过。
是虎头纹。
皇后的眼神变了变。
“虎头纹？”
“是沈家的人？”
“奴婢不知道。”
我继续装怯。
“只听见他说。”
“要为沈将军报仇。”
淑妃在旁边松了口气。
茶杯里的水晃了晃。
皇后站起身。
走到我面前。
抬手捏我的下巴。
指甲尖得像锥子。
“抬起头来。”
我慢慢抬头。
用小桃的眼睛看她。
怯生生的。
带着怕。
她的指甲划过我的眉尾。
停在那颗痣上。
“这痣长得不错。”
“像淑妃的。”
我心里一紧。
她是不是看出来了？
“是……是奴婢自己点的。”
我结结巴巴地说。
“想学淑妃娘娘。”
皇后笑了。
松开手。
“有上进心是好的。”
“但别学些没用的。”
她转身往外走。
“下个月生辰。”
“妹妹要来啊。”
淑妃赶紧应着。
“一定去。”
皇后走到门口。
突然回头。
看向屏风。
“那屏风上的莲。”
“绣得不错。”
“像阿芸的手艺。”
我的心沉到谷底。
她知道阿芸。
她什么都知道。
脚步声远了。
淑妃瘫坐在椅子上。
用手拍着胸口。
“吓死我了。”
我走到桌边。
拿起那半块丝帕。
“她在试探我们。”
“不止试探。”
淑妃端起茶杯。
手还在抖。
“她在等我们动手。”
“晋后大典那天。”
“就是陷阱。”
我摸着眉尾的痣。
那里发烫。
像皇后的指尖。
“那赵猛呢？”
“他女儿……”
“是假的。”
淑妃突然说。
“他女儿早就死了。”
“三年前。”
“病死的。”
我愣住了。
“那他为什么……”
“因为皇后骗了他。”
淑妃的声音冷下来。
“说只要他指证你爹。”
“就保他女儿平安。”
“他信了。”
蠢货。
我心里骂了句。
却想起赵猛给我糖吃的样子。
那年我十岁。
他从边关回来。
给我带了串糖葫芦。
说“小丫头要多吃糖”。
“他现在还不知道？”
我问。
“知道了。”
淑妃看着窗外。
“上个月。”
“我让人告诉他了。”
“他没动静。”
没动静？
要么是死心了。
要么是在等机会。
《噬灵诀》又热起来。
这次冒的不是字。
是个画面。
赵猛跪在我爹灵前。
用头撞地。
血流了一地。
我捂住头。
疼得蹲下。
小桃的记忆和赵猛的混在一起。
像团乱麻。
“你怎么了？”
淑妃过来扶我。
手碰到我的脸。
“你的脸……”
我摸向镜中。
眼角的细纹更深了。
下巴上的痣没了。
多了道疤。
是赵猛络腮胡下的那道。
“越来越像他们了。”
我笑出声。
声音一半是皇后的。
一半是赵猛的。
淑妃的脸色很难看。
“谢临给的清心散。”
“还有吗？”
我摇摇头。
“吃完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瓶。
递给我。
“这个。”
“比清心散管用。”
“是我娘留下的。”
我打开瓶塞。
一股药味。
像艾草混着黄连。
“什么药？”
“忘忧散。”
淑妃别过脸。
“能暂时压下那些记忆。”
“但吃多了。”
“会忘事。”
忘事？
忘了爹怎么死的？
忘了阿芸的脑浆？
忘了淑妃的毒酒？
我把药瓶扔回去。
“我不要。”
淑妃没接。
药瓶摔在地上。
碎了。
药粉撒出来。
像一地的雪。
“你会疯的。”
她盯着我。
眼睛红了。
“《噬灵诀》会把你吃了的。”
“疯了才好。”
我看着她。
眉尾的痣颤了颤。
“疯了就不痛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谢临的声音。
“是我。”
淑妃赶紧收拾地上的碎片。
我拉开门。
谢临站在门口。
手里拿着个包袱。
“皇后的人在查你。”
他走进来。
把包袱递给我。
“这是新的身份。”
“太医院的学徒。”
太医院？
我愣了下。
“怎么去那？”
“皇后有头风。”
谢临说。
“每月会让太医院的人去诊脉。”
“你能混进去。”
我打开包袱。
里面是件灰色的学徒服。
浆洗得很硬。
领口绣着个“医”字。
“赵猛的事。”
谢临看向淑妃。
“你告诉他了？”
淑妃点头。
“说了。”
“没动静。”
谢临的眉头皱起来。
“不对劲。”
“他不是那种认命的人。”
我摸着下巴的疤。
赵猛的记忆又涌上来。
他藏了把刀。
在佛堂的香炉下。
是我爹送他的。
“破山刀”。
“他在等。”
我开口。
声音是赵猛的糙嗓子。
“等晋后大典。”
“等皇后最得意的时候。”
谢临和淑妃都看着我。
眼神里有惊讶。
“他要杀皇后。”
我继续说。
“用我爹送的刀。”
谢临的眼睛亮了。
“那正好。”
“我们里应外合。”
淑妃却摇头。
“皇后的铁布衫。”
“刀砍不动。”
“除非……”
她顿了顿。
“刺他的罩门。”
罩门？
我问。
赵猛的记忆里没有。
“在腋下。”
淑妃说。
“左腋下三寸。”
“有颗痣。”
我笑了。
眉尾的痣和下巴的疤一起颤。
“知道了。”
谢临从怀里掏出个药瓶。
递给我。
“新的清心散。”
“一天吃一颗。”
“别硬撑。”
我接过药瓶。
攥在手里。
冰凉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临的脸有点红。
别过脸。
“你爹……”
“别拿我爹说事。”
我打断他。
“我爹的旧部多了去了。”
“没见谁像你这样。”
他沉默了。
过了会儿才说。
“当年。”
“我欠你条命。”
又是这句话。
我盯着他的眼睛。
想从里面找出点什么。
却只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半是皇后。
一半是赵猛。
“晋后大典那天。”
我把药瓶塞进袖中。
“佛堂见。”
谢临点头。
转身走了。
背影还是那么直。
像根标枪。
淑妃看着我。
欲言又止。
“你……”
“真的要去？”
我走到荷花池边。
捡起那片枯叶。
捏在手里。
碎了。
“你不去吗？”
我问。
“我去。”
她的声音很轻。
“我娘还在她手里。”
我转过身。
看着她眉尾的痣。
突然觉得。
我们俩的痣。
越来越像了。
“淑妃。”
我问。
“你娘……”
“是不是姓沈？”
淑妃的脸白了。
像纸。
“你怎么知道？”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是我爹的私生女。
原来我和她。
是姐妹。
《噬灵诀》烫得我心口疼。
血字又冒出来。
“噬其亲，得其根，成其道。”
成其道？
是说要吞噬她吗？
吞噬我的亲妹妹？
我捂着胸口。
蹲在地上。
笑得停不下来。
眼泪滴在荷花池里。
像一颗颗碎掉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