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寒风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刮过南城梧桐巷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江见夏推开外婆家老屋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中药味和饭菜暖香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融化了鼻尖的冰凉。
奶奶前段时间就出院了,妈妈今早一早就买了菜过来,她爸爸等她中午放学才带着她一起过来的。
外婆坐在铺了厚棉垫的藤椅上,腿上搭着旧毛毯,气色红润了许多,正笑眯眯地看着温语女士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外婆!”江见夏的心一下子落回实处,快步走过去,蹲在外婆膝前。
外婆摸了摸她的头:“乖夏夏,脚还痛不痛啊?”
江见夏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脚一点都不疼了,真的!”
她轻轻跺了跺脚,展示着重新获得的自由。
外婆布满皱纹的手温暖地覆上她的头顶,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绵软力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我们夏夏是福星,把福气都匀给外婆喽。”
浑浊的眼睛里是纯粹的欣慰和欢喜。
厨房里传来温语女士爽朗的招呼:“夏夏?来,帮妈把这盘菜端出去!”
饭桌上是家常却丰盛的菜肴,红烧肉的酱香、清蒸鱼的鲜气、还有外婆最爱的荠菜豆腐羹的清爽味道交织升腾。
江见夏小心地把热气腾腾的羹汤放到外婆面前,听她和妈妈絮叨着出院后的琐碎,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也被这屋内的暖意驱散了阴霾。
外婆夹了一块软糯的肉放进江见夏碗里,眼神慈爱:“多吃点,读书费脑子呢。听你妈说,快一模了?”
“嗯,下周一就考。”江见夏点头,舀了一勺豆腐羹,热乎乎滑进胃里,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别怕,尽力就好。”外婆的声音平稳,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力量:“外婆现在好利索了,就在家,稳稳当当地等我们夏夏的好消息。”
那安稳的语调,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稳稳托住了江见夏因即将到来的大考而有些悬起的心。
周一清晨,寒气刺骨。
南城中学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都像绷紧的弦,透出无声的焦灼。
市一模,这场被赋予了太多意义的大考,终于降临。
第一场语文结束的铃声尖锐地撕裂了寂静。
江见夏随着沉默的人流走出位于三楼的考场,刚踏上一楼走廊,就被迎面扑来的程橙一把抓住了胳膊。
“夏夏!”程橙的脸皱成一团,语速快得像爆豆子:“那个文言文翻译!‘衡善机巧’后面那句,我翻得磕磕巴巴的,到底什么意思啊?还有那个论述类文本,最后一道多选题,b选项是不是太绝对了?我纠结死了差点没涂卡!”
她连珠炮似的倾倒着考后的惶惑,手指冰凉。
江见夏被她的焦虑感染,下意识地握紧了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刚想回忆自己卷面上的答案,旁边另一个三班的女生也凑了过来,带着哭腔:“别提了!作文题目我差点看偏,写到一半才觉得不对劲,时间都不够了!最后两段字都飞起来了……”
一楼的走廊迅速被三班的学生填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又心有余悸的复杂气息。
对答案的嗡嗡声、懊恼的叹息、侥幸的猜测此起彼伏。
有人捶胸顿足:“完了完了,那道名句默写我居然写错了!‘无边落木萧萧下’,我写成‘无边落木潇潇下’了!一分啊!”也有人强作镇定:“考完就别想了,赶紧准备下一门是正经。”
江见夏被这股低气压包围着,胃里有点沉甸甸的。
她正努力回想自己那道文言文翻译的具体字句,一道挺拔的身影分开略显拥挤的人流,停在了她和程橙面前。
林予冬身上还带着外面清冽的寒气,蓝白校服外面套了件深色的厚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鼻尖冻得微红,眼神却清亮。
他目光在江见夏脸上停顿了一瞬,像是确认她的状态,然后才转向程橙,眉头微挑,带着点惯常的调侃:“程大小姐,这刚考完一门呢,魂儿就吓飞了?”
语气是熟悉的欠揍调调,却奇异地冲淡了一点程橙的焦躁。
程橙立刻像找到了火力点:“林予冬!你少说风凉话!你考得怎么样?那道‘机巧’后面那句……”
“忘了。”林予冬干脆利落地截断她,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肩膀放松地倚靠在旁边的墙壁瓷砖上,视线却轻飘飘地落回江见夏身上,嘴角勾起一点几不可察的弧度,“考完就丢,懂不懂?下门数学,等着收割你们吧。”
那笃定的语气,仿佛数学试卷已是囊中之物。
“嘁!吹牛谁不会!”程橙翻了个白眼,但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一些。
江见夏微微弯了弯唇角。
正说着,二楼楼梯口传来一阵喧哗,其他班考场的人也考完下来了。
周嘉阳标志性的大嗓门老远就传来:“……那道立体几何辅助线我画对了!绝对对了!就是算到最后时间不够,答案没化简完,不知道扣不扣分啊!”
他脚步轻快,显然状态不错,那条伤腿早已活动自如,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痕迹。
许薇抱着几本书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时不时应和一声。
顾言则安静地走在最后,推了推眼镜,表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
周嘉阳一眼看到楼下聚堆的几人,立刻噔噔噔跑下来,加入“诉苦”大会:“我跟你们说,语文那个阅读题,出题老师简直变态!绕来绕去,我差点把自己绕进去!”
他转向林予冬,“冬哥,数学靠你了啊!压轴题要是导数结合圆锥曲线,我就直接给你磕一个!”
林予冬嗤笑一声,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周嘉阳的后脑勺:“出息!磕头不如多刷两套题。”目光却下意识地又飘向江见夏。
人群边缘,一个清瘦的身影安静地站着,是秦鹄。
他似乎刚从另一端的考场出来,手里捏着笔袋,目光有些放空地掠过喧闹的人群,落在窗外萧瑟的梧桐枝桠上。
那层惯常笼罩着他的、薄雾般的疏离感似乎淡了些,但眉宇间依旧带着抹不去的沉静,像一幅色调偏冷的旧画。
江见夏的视线不经意间与他相碰。
秦鹄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没有了之前那种紧绷的警惕和沉重的负疚,只剩下一种淡淡的、近乎透明的平和。
江见夏也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很快移开目光,转身汇入离开的人流,背影单薄,却比之前挺直了些许。
紧锣密鼓的三天鏖战结束,整个高三年级都像被抽掉了筋骨,弥漫着一种精疲力竭后的虚脱感。
周六中午放学的铃声一响,教学楼瞬间沸腾,归心似箭的学生们潮水般涌向校门。
周日下午返校时,一种更沉重的气氛笼罩下来。
晚自习的灯火显得格外惨白,空气里只剩下翻动书页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熬夜的痕迹和强撑的专注。
程橙趴在摊开的生物五三上,有气无力地哀叹:“我感觉我的脑子已经被‘基因表达调控’和‘种群数量特征’塞满了,现在看什么都像碱基对……”
江见夏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合上刚做完的数学错题本。
题海无涯,回头是岸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摁了回去。
她抬眼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只有远处教学楼办公室的灯火还顽强地亮着几盏。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阵若有似无的音乐声和喧哗隐隐约约从远处礼堂的方向飘来。
是元旦晚会的海选。
往年这个时候,排练的喧闹早就充斥了校园的角落。
今年学校体谅高三,不再强制报名,那点遥远的、属于高一高二的鲜活热闹,反而成了背景里模糊的、带着点讽刺意味的杂音。
“吵死了……”前排有男生烦躁地嘟囔了一句,用力摔了下笔。
江见夏默默收回目光,重新翻开错题本,将那些不属于这里的喧嚣隔绝在外。
眼前的数列证明题扭曲的符号,才是她此刻唯一需要攻克的堡垒。
市一模的成绩,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中,于周一下午轰然砸下。
课间操时间被临时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年级大会。
偌大的礼堂里,黑压压坐满了心神不宁的高三学生。
教导主任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念着冗长的开场白和分析,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重头戏来了。
投影仪亮起,巨大的白色幕布上,密密麻麻的名单开始滚动。
所有人的脖子都下意识地伸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紧张地扫射着自己的名字和后面紧跟的数字。
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哇——” “天啊!” “完了完了……” 各种压抑的惊呼和绝望的叹息在名单滚动的间隙此起彼伏地炸开,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江见夏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膛。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屏幕左侧快速下移的区域。
终于,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江见夏,高三(3)班,总分:648,年级排名:37】。
37!
一股巨大的、带着眩晕感的暖流猛地冲上头顶,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微疼来确认这不是幻觉。
身边程橙已经激动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尖叫:“夏夏!三十七!我的天!你太牛了!”
江见夏还没从眩晕中完全回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继续在名单上飞速搜寻。
很快,在稍下方的位置,她看到了那个同样镌刻在心底的名字——【林予冬,高三(7)班,总分:642,年级排名:48】。
48!
他也进了前五十!而且,和她的差距,只有微不足道的6分!S市那所他们共同心仪、曾觉得遥不可及的大学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真实地浮现在眼前,触手可及。
她猛地转头,视线穿过人群的缝隙,急切地投向七班所在的区域。
几乎在同一瞬间,林予冬的目光也精准地穿越攒动的人头,直直地朝她望了过来。
礼堂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他微微扬起的唇角。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低呼或击掌,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如释重负,还有一丝只有她能读懂的、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他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极其随意又无比笃定地,在额角的位置朝她轻轻点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信号,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击掌。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江见夏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慌忙低下头,掩饰自己同样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和眼底骤然涌上的酸涩热意。
隔着整个礼堂鼎沸的人声和沉浮的悲喜,那一个微小的动作,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传递了他的心情——看,我们做到了。
散会后的人流如同开闸的洪水,裹挟着或狂喜或沮丧的情绪涌出礼堂。
江见夏和程橙随着三班的人流慢慢往外走,周围充斥着激烈的讨论和哀嚎。
“物理最后一道大题谁做出来了?那个磁场偏转加动生电动势的组合拳,简直不是人做的!”
“我生物选修三那道基因工程题好像全错!完了!”
“知足吧!我数学立体几何建系都建歪了!二十分直接没了!”
程橙挽着江见夏的胳膊,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夏夏!三十七啊!请客!必须请客!我要喝两杯奶茶!”
她兴奋地晃着江见夏的手臂,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条簇新的、软糯洁白的羊毛围巾,又摸了摸江见夏脖子上那条颜色相近、针脚细密厚实的深灰色围巾,眼睛笑成了月牙:“嘿!林奶奶的手艺就是好!咱俩这围巾多配!闺蜜款!”
这条围巾是上周林奶奶托林予冬带给她的,说是冬天了,在家闲着也是没事,给她们几个小姑娘都打了一条。
触手生温,厚实又妥帖。
正说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不动声色地挤开旁边的人,靠近了她们。
林予冬不知何时也随着人流走到了她们旁边,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只是顺路。
他目光扫过程橙挽着江见夏胳膊的手,又落在她们俩几乎挨在一起的、颜色呼应的围巾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角也微微往下撇了撇。
他没看程橙,视线直接落在江见夏脸上,声音不高,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意味:“走了,回去了。”
语气平淡,却有种不容置疑的调调。
说完,他侧过身,手臂似乎不经意地隔开了江见夏和程橙挽着的手,用肩膀轻轻带了一下江见夏的胳膊,示意她跟上自己的步伐。
“哎?”程橙的手落了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看着林予冬那副故作冷淡实则透着点幼稚占有欲的背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故意拔高声音,“林予冬!你至于嘛!一条围巾的醋也吃?小气鬼!”
林予冬脚步没停,背影明显僵了一下,耳根似乎泛起一点可疑的红,走得更快了。
江见夏被夹在中间,看着林予冬那副“我很酷我不在乎”实则别扭得不行的样子,再看看程橙促狭的笑脸,又是好笑又有点莫名的脸热。
她轻轻推了程橙一把,低声道:“别闹他。” 然后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那个刻意走快、背影却透着一丝紧绷的少年。
成绩的尘埃落定并未带来长久的松懈,反而像是给紧绷的发条又拧紧了一圈。
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随之而来的压力也更为具象。
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变小,红得刺眼。
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刚响过,教室里还残留着趴桌小憩后的慵懒和嘈杂。
江见夏揉着惺忪的睡眼坐直身体,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桌肚里的水杯。
指尖却意外地碰到了一个体积不小的、带着棱角的硬纸盒。
她疑惑地低头看去。
一个崭新的、印着知名运动品牌Logo的鞋盒,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桌肚里。
盒盖没有完全盖严,隐约能看到里面一抹跳跃的亮蓝色。
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飞快扫向教室门口。
果然,林予冬的身影正懒洋洋地倚靠在一班后门的门框上,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和攒动的人头。
他似乎刚上来,额发被风吹得有点乱,手里还拎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林予冬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酷酷的、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
然而,就在江见夏看过去的瞬间,他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却极其轻微地、快速地朝她桌肚的方向点了点。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地扫视了一下走廊,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口水。
喉结滚动,侧脸线条流畅而冷淡。
只有江见夏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暗示。
她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带着点做贼般的紧张和一丝甜意,小心翼翼地将鞋盒往里推了推,用书包挡住。
指尖碰到盒面冰凉的Logo,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残留的一丝体温。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一天的疲惫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江见夏抱着那个有些分量的鞋盒,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
回到宿舍,关好门,她才怀着一种拆开秘密礼物的心情,轻轻掀开盒盖。
一双崭新的篮球鞋静静躺在里面。
设计感很强,主色调是干净利落的白,鞋帮和侧面点缀着醒目的克莱因蓝线条,充满活力又不失帅气。
鞋舌内侧,用极细的银色马克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太阳符号,拙朴得可爱。
她拿起手机,屏幕刚解锁,林予冬的消息就跳了出来,时间显示是午休刚结束时。
【w】:明天穿这个。[图片]
后面附着一张同款球鞋的上脚图,显然是网图。
几乎是同时,又一条消息蹦出来,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强装随意的别扭:
【w】:……不准说不穿。
江见夏看着那行字,再看看盒子里崭新的、配色张扬的鞋子,忍不住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肩膀无声地抖动起来,笑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眼角眉梢。
第二天清晨,寒风依旧凛冽。
江见夏犹豫再三,还是换上了那双崭新的篮球鞋。
亮眼的蓝色线条在素色的校服裤脚下格外醒目,踩在地上感觉轻便又带着点陌生的弹力。
她一路低着头,总觉得脚下那抹蓝在吸引着路人的目光,脸颊微微发烫。
刚走到教学楼前的小广场,就看到林予冬和周嘉阳、顾言他们几个正站在七班教室外的走廊上。
周嘉阳眼尖,第一个发现了她脚上的变化,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哟!冬哥!快看!江见夏这新鞋不错啊!够帅!”
林予冬原本正侧头和顾言说着什么,闻言转过头来。
他的视线精准地掠过人群,落在江见夏的脚上,停顿了两秒。
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脸上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嘴角还带着点惯常的、略显疏离的弧度。
然而,江见夏却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睛,在她鞋子上停留的瞬间,像是被点亮的小小火苗,倏然亮了一下,极快地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
那笑意快得像流星,转瞬即逝,随即他便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仿佛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周嘉阳的咋呼,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继续和顾言说话。
只有江见夏捕捉到了那瞬间的亮光,还有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极其短暂地蜷缩了一下,泄露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和他约定好的同款,清晨的寒风好像也没那么刺骨了。
这仅仅是个开始。
过了几天,又是一个午休结束,同样的位置,桌肚里再次出现一个鞋盒。
这次是低调的灰黑配色,鞋侧有暗银色的反光条,沉稳又内敛。里面同样有个小小的太阳标记。
【w】:下周降温,这个厚点。
【西瓜汁】:……林予冬!你买上瘾了?
【w】:[咧嘴柴犬.jpg] 还行。这个配色适合你。
又隔了一周多,第三双鞋出现。这次是经典的黑白配色,鞋舌上有红色的品牌标志,简洁百搭。
【w】:换着穿。旧的那两双该刷了。
【西瓜汁】:……停!再买我生气了![小猫炸毛.jpg]
【w】:[柴犬歪头.jpg] 哦。知道了。
对话就此终止。江见夏看着那个“哦”字,几乎能想象出他撇撇嘴、一脸“真麻烦”却还是听话地偃旗息鼓的模样,忍不住对着手机屏幕又笑了起来。
这幼稚又固执的情侣款收集癖,成了冬日枯燥备考里一剂隐秘的甜味素。
外婆出院后的第一个周末,江见夏和妈妈再次回乡下探望。
外婆恢复得很好,已经能在院子里慢慢走动,侍弄她那些宝贝花草了。
温语女士在厨房里忙着炖汤,外婆就拉着江见夏坐在洒满冬日暖阳的堂屋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乡邻的趣事,手里还不停地织着一只毛线袜。
“我们夏夏出息了,”外婆的声音带着满足的笑意,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着江见夏的手背,“一模考那么好,外婆听着都高兴。等开了春,天暖和了,外婆给你腌你最爱的脆黄瓜。”
“好呀,外婆腌的最好吃。”江见夏依偎在外婆身边,鼻尖萦绕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阳光和淡淡药草的气息,只觉得心里无比安宁踏实。
窗外是南方冬天特有的湿冷,屋里却暖意融融。炉子上炖着鸡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氤氲的白雾模糊了玻璃窗。
外婆絮叨的声音像一支温柔的老歌,熨帖着疲惫的神经。
这一刻,没有倒计时,没有做不完的习题,只有亲人陪伴的温暖和时光缓慢流淌的静好。
傍晚时分,温语女士收拾好东西准备带江见夏回城。刚走出院门,一片冰凉的东西轻盈地落在了江见夏的鼻尖。
她诧异地抬起头。
细小的、洁白的雪花,正从铅灰色的云层里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这是南城这一年的初雪。
雪粒细小,落地即化,在青石板路上洇开深色的湿痕,在枯黄的草叶上短暂地停留,给萧索的冬日黄昏增添了一抹转瞬即逝的晶莹。
“下雪了!”温语女士也有些惊喜。
江见夏伸出手,接住几片小小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成微凉的水渍。
乡间的小路在初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静谧,远处农舍的灯火次第亮起,晕开暖黄的光晕。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掏出来一看,是林予冬的消息。
【w】:[图片]
发来的是一张俯拍的照片。
画面有些模糊,显然是在教室窗边随手拍的。
窗外是南城中学熟悉的建筑轮廓,细密的雪幕笼罩着校园,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的光晕在雪中晕染开朦胧的暖黄。
照片角落,能隐约看到窗玻璃上反射出一个模糊的、属于拍照人的清俊侧影。
紧接着,一行字跳出来:
【w】:下雪了,多穿点。
江见夏看着那句带着他的叮嘱,再抬头看看眼前飘落的、温柔覆盖着田野乡舍的初雪,忽然觉得这湿冷的黄昏也变得无比温柔。
她低头,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敲击。
【西瓜汁】:外婆家这边也下了。外婆说,下雪好,兆丰年。[小猫捧雪.jpg]
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手机立刻嗡嗡震动起来。
不是文字回复,是直接拨过来的语音通话。
江见夏的心跳蓦地快了一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正饶有兴致看着雪景的妈妈,稍稍落后两步,才按下了接听键。
听筒里先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声,然后是他清晰而略带沙哑的呼吸声,很近,仿佛就贴在耳边。背景是学校里特有的、晚自习前那种空旷走廊里的隐约回音。
“喂?”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比平时在嘈杂环境里听到的更低一些,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慵懒,尾音却微微上扬。
“嗯。”江见夏轻轻地应了一声,脸颊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些发烫。
她将手机更紧地贴在耳边,仿佛想隔绝掉周围的风声。
短暂的沉默。耳边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和电话那头遥远的、属于校园的背景噪音。
雪落无声,世界仿佛被这细密的雪幕轻柔地包裹起来。
然后,她听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很轻,气息拂过话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和笃定,清晰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落入她耳中:
“今天还回来吗?我想来找你做作业。”
那声音像一颗小小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心口温热的暖流,随着血液奔涌向四肢百骸。
她握紧了手机,指尖是凉的,心口却烫得厉害。
她轻声“嗯”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