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越府的腊月,总裹着化不开的湿冷。
清晨寒雾漫过青石板路,将府城笼得愈发静谧,而此时此刻柳家小院里却早已暖意融融。
柳闻莺一家去年刚搬来没有经验,熬了一个冬日之后,春末的时候吴幼兰就找了瓦匠专门将家里的书房与卧室做了火炕。
如今火炕早已烧得温热,松木柴火烧出的暖气流淌在梁柱间,驱散了江南冬日特有的湿寒。
因为陈先生的“尽管下场一试”的建议下,腊月里耕读轩休假之后柳致远便把家中书房当成了主战场。
窗下案头堆着满满的经卷,砚台里的墨汁每日研磨数次,从未结过冰——火炕的暖意不仅焐热了屋子,更焐热了他胸中的功名之志。
周晁搬过来的时候柳家的火炕早就修好,自然是没见过这些的。
他带着小厮阿才独居在此,夏秋的时候还好,可到了这冬日里就算点了炭盆还是给他冻得手指发僵。
也不是阿才心疼钱没给他买炭火。
可是花自己的钱买和府中提供那是完全两种不同的概念。
在家中点着的那是上好的无烟无味的银霜炭,如今轮到他们买,那市面上的上顶好的炭火虽有,可是别说阿才了,周晁看了价格也是舍不得。
买次一等的,就算说是无烟碳,可是时间久了依旧有点子熏人,每每烧着炭盆周晁都得大开窗户,那点子热度散的还没他感受的快。
偶然撞见柳家暖意,周晁便再也挪不开脚了,白日里索性赖在柳家这边的书房,与柳致远结伴读书。
“这‘五经’中的要义,我总在‘礼记’上卡壳,陈先生说我拘泥于字句了。”
周晁一边询问着柳致远,一边伸手摸了火炕边的矮几上早上吴幼兰出门前放着的蜜枣。
那一口下去,甜香四溢,歪坐在炕上吃着蜜枣别有一番滋味。
周晁都想着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还有火炕这种好东西呢?
柳致远抬眸,就见周晁这优哉游哉的模样,一时间正书写的笔尖悬在纸上,开口道:“我先前也这般,后来试着结合注疏看,倒觉通透些。你看这里,孔颖达疏中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实则暗合民心所向,不必死抠字义。”
他说着,将自己的批注本推了过去,又顺道不动声色地将边上装着的果碟挪到了自己手边。
周晁被柳致远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凑上前细看倒是没有注意柳致远的小动作。
“原来如此!柳哥你这注解,比我那本晦涩的刊本明白多了。”
周晁全然不避嫌,直接拿起笔便在自己的书上补注起来。
看着周晁继续认真起来的模样,柳致远心底还是有些安慰的。
毕竟周晁夏日那段时间确实惹人同情,后来虽然恢复了活力,但是有时候跳脱的模样又让柳致远觉得周晁还是沉稳模样好些。
而二人这样一坐通常便是半日,时而低声探讨经义,时而默写策论,累了便靠着炕沿歇片刻,喝一口温着的糖水。
如今家里两个铺子,柳闻莺和吴幼兰经常一边去一个,又或者甘棠小筑当天没有客人,柳闻莺和吴幼兰便换着休息在家。
不过母女二人若是都不在的话,这俩读书学习的人的吃饭什么还得指望阿才。
阿才对于照顾两位读书人很是高兴。
毕竟,自从老爷和夫人去世之后,自家公子什么样的阿才看得清清楚楚。
也多亏了有柳先生的知己好友这才让周晁从那段伤心事中迅速走出来。
看着周晁比往日更加上进读书的模样,就算偶有懈怠,那也比以前强上太多了。
尤其在听闻柳先生来年春日就要参加院试,自家公子当即也动了心。
虽然对于自家公子究竟能不能顺利考过阿才都不带考虑的。
过了自然是大喜事,而万一考不过……他家少爷这份跃跃欲试的模样,比什么都让阿才欣慰。
阿才只盼着公子能就此振作起来就够了。
年关渐近,甘棠和甘棠小筑的生意越发忙碌了。
甘棠小筑在腊月上旬给来过店中的小姐夫人们准备了一份精致的伴手礼,之后便告知客人们年前甘棠小筑闭馆。
等甘棠小筑歇业了,柳闻莺这边腾出了手就去甘棠帮她娘亲算账。
尽管在开了分店之后,他们家因为生意规模招聘了一些伙计,可是这到了年底生意愈发红火,吴幼兰和柳闻莺还是得整日守在店里。
这样一来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是阿才做饭。
这日晌午,阿才将炖好的鸡汤装好,带着拌好的爽口菘菜装在食盒里正要往柳家去。
谁知刚打开自家院门,却见两个人影立在阶前,身形挺拔的青年身着锦缎棉袍,面容冷峻,身旁站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者,正是周家的管家。
阿才心头一跳,抱着食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身子僵直地对着对方弯下腰,道:“大、大少……不,老爷。”
周管家看着才离开周府几个月的阿才连个规矩的请安行礼都不会了,那紧皱得眉头都快要夹死一只苍蝇了。
周旭看在眼里,不过他也不屑于和阿才这样的人多有话语。
“周晁呢?”
周旭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棱,“自搬出来,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连家都不回了。如今已近年关,还我亲自上门来请……”
周管家在一旁附和:“老爷说的是,二爷这般做法,未免太寒老爷的心了。”
如今周旭是周家的掌权人,身份也从大公子变成了老爷,倒是阿才跟在周晁身边到现在还是改不过来称呼周晁为“公子”,周晁自己也注意。
现如今阿才听见周管家刻意咬重的称呼,心里也是紧张了起来。
周旭的目光越过阿才,扫过简陋的院门,眼中满是挑剔:“我当他搬出来能有什么好去处,原来竟是躲在这破院子里。周晁是究竟有多缺钱?父亲给的宅子不住就这么也赁了出去,自己反倒是龟缩在此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莫不是欠了赌坊的债不成?”
这话刚落,隔壁的院子里却忽然传来动静。
“阿才!你饭做好了没?我好饿啊!”
往日这个时候阿才就该准时将做好的午膳带来,今日柳致远将吴幼兰准备的点心直接给收了起来,说是下午读书累了才允许吃。
于是今日中午周晁饿得格外的早,裹着棉衣就站在院子里的墙根边上冲着隔壁就喊了起来。
周晁的话音刚落,周旭便抬脚走去了隔壁,阿才没能来得及阻止就见周旭一把推开了柳家那边掩着的院门。
周晁听见动静,还想说阿才这速度也太快了,结果一扭头,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尚未收起的书卷气茫然。
当他看清院门前站着的人时,脸上的迷茫的神色渐渐地僵硬住了。
“大哥?”
看清了周旭那一脸冰冷的模样,周晁先前温和的神情也已经完全收了起来。
周晁的变化周旭看的分明,他冷笑一声,目光又在他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周晁那沾着墨渍的前襟,眼底的讥讽更甚。
“真离了家里,你连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