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韵扭头。
顾文珏的脸部轮廓在傍晚最后的光线里显得有些硬朗,那双平日里藏着太多心事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只剩下她的倒影。
他不是在商量,也不是在征求意见,他是在陈述一个已经做出的决定。
“你去?”程之韵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去做什么?当军师还是当保镖?”
“都可以。”顾文珏的回答简单直接,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旁边一直提心吊胆的赵七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一拍大腿:“姐夫也去?那太好了!姐夫武功高强,路上能保护你!雷镖头,你说是不是!”
雷豹正愁这一路怎么护程先生周全,听闻此言,立刻瓮声瓮气地附和:“顾二爷要去,那再好不过!路上多个照应,我们也能更放心!”
程之韵没说话,她只是看着顾文珏。
她当然清楚,顾文珏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当初在流放路上,若不是他时常暗中出手解决一些麻烦,他们一家子恐怕早就没了。
只是,他这一去,意味就完全不同了。
这等于他主动将自己从幕后推到了台前,将自己暴露在了魏忠贤那张大网的视野之下。
“想好了?”程之韵问。
“想好了。”顾文珏颔首,“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而且,有些事,也该去亲自看一看了。”
他没有说透,但程之韵明白。
抚远大营,霍家,这盘棋他必须亲自入局。
“行!”程之韵也不再多劝,干脆利落地一点头,“既然要去,那咱们就得好好合计合计。这趟可不是去游山玩水,是去龙潭虎穴里抢生意,顺便救人的。”
她这话说得轻松,却让在场所有人的神经都重新绷紧。
“雷镖头。”程之韵转向雷豹。
“程先生请吩咐!”雷豹立刻挺直了腰杆。
“你立刻回去,召集最信得过的兄弟,准备最快的马车,干粮和水备足。我们天一亮就出发,人越少越好,目标要小。”
“明白!”雷豹领命,转身就要走。
“等等。”程之韵叫住他,“把那三千五百两银子,留下五百两,剩下的三千两你全都带走。”
雷豹一愣:“程先生,这是您的药钱……”
“现在是我们的启动资金。”程之韵打断他,“嫂嫂,小七,你们过来。”
林颂宜和赵七连忙凑上前。
“这五百两,你们拿着。从明天开始,嫂嫂你负责在家里带着村里的婶子大娘们,继续做肥皂。后院那几块只是样品,我们需要更多,成百上千块!”
林颂宜有些发懵:“这……这么快就要做这么多?”
“对,越多越好。”程之韵的语速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小七,你的任务最重。你拿着雷镖头给你的那三千两银子,去镇上,去县里,甚至去府城,用尽一切办法,收购猪油、牛油、羊油,一切能买到的动物油脂!还有草木灰,有多少收多少!如果有人问,就说是家里要囤着过冬熬油。”
赵七听得热血沸腾,用力点头:“姐,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雷镖头,”程之韵最后看向雷豹,“你的镖局路子广,帮我个忙。我需要你的人,在收购油脂的同时,放出风去。”
“放什么风?”
“就说,京城顾家那个被流放的二公子,不甘心在乡下种地,变卖了祖产,凑了一大笔钱,要去南境投奔抚远大营的霍将军,想谋个军功东山再起。”
这话一出,连顾文珏都侧目看向她。
雷豹更是惊得嘴巴都合不拢:“程先生,这……这不是把顾二爷往火坑里推吗?那魏忠贤要是听到了……”
“我就是要他听到。”程之-韵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狡黠,“一个落魄的世家公子,散尽家财去投靠军方,想搏一个翻身的机会,这很合理吧?这样一来,我们去南境就变得合情合理,就算魏忠贤想动手,也得掂量掂量在军营门口动霍将军‘故人之子’的后果。”
她这是在给顾文珏的出现,捏造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背景,将暗中的窥探,直接引到明面上来。
与其被动地被发现,不如主动地暴露一个他们精心设计过的“真相”。
顾文珏看着程之韵,那颗因为仇恨而紧绷的心,在这一刻,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她总能这样,在最危险的境地里,找到最刁钻、最出人意料的破局之法。
“程先生高明!”雷豹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这就去办!”
雷豹火急火燎地走了。
小院里,只剩下了一家人。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程之韵笑了笑:“放心吧嫂嫂,家里就交给你和小七了。记住,肥皂的生意,就是我们未来的根基。”
“嗯!”林颂宜用力点头。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辆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但车轴和轮胎都经过特殊加固的马车,就停在了顾家小院门口。
雷豹亲自驾车,另外只带了两个最精干的镖师随行。
没有过多的告别,程之韵和顾文珏登上了马车。
“驾!”
雷豹一抖缰绳,马车在清晨的薄雾中,迅速驶离了下溪村。
车厢里,空间不算大,两人相对而坐。
程之韵闭着眼,在脑海里飞速盘算着到了抚远大营之后的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突然,对面的顾文珏开口了。
“当年,家父在世时,曾与霍靖大将军有过几封私交信函。”
程之韵猛地睁开眼。
“什么?”
“那几年,北境战事吃紧,朝中对抚远大营的粮草军饷多有克扣。家父曾以个人名义,联络了几个相熟的江南粮商,凑了一批粮草,绕过户部,秘密送往南境,解了霍将军的燃眉之急。”顾文珏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程之韵的心脏却重重地跳了一下。
丞相绕过户部,私自给边境主帅送粮草?
这事要是被捅出去,就是通敌谋逆的铁证!比那莫须有的几十万两盐铁税银,罪名还要大上百倍!
“所以,霍靖大将军,欠了顾家一个人情?”程之韵立刻抓住了关键。
“可以这么说。”顾文珏看着她,缓缓从自己贴身的衣物夹层里,摸出了一封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露出一封已经泛黄的信笺。
“这是霍将军当年写给家父的亲笔感谢信。信中,他提及了粮草之事,也提到了对户部仓部司行事的不满,更许诺,他日若顾家有难,他必鼎力相助。”
顾文珏将信递到程之韵面前。
“这封信,是当年抄家时,我拼死藏下来的。我本想,等到有朝一日重回京城,再将此信作为联络霍家的凭证。”
程之韵接过那封信,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
这哪里是一封信,这分明是一道护身符,更是一把能够撬动南境军方势力的钥匙!
“魏忠贤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用来构陷霍家的局,正好把我们送到了霍家的面前。”顾文珏的唇边,逸出一丝冷峭的弧度,“他更算不到,我们手里,还握着这样一封信。”
程之韵看着手中的信,又看了看对面的顾文珏,忽然笑了。
“顾文珏啊顾文珏,你藏得够深的啊。”
她把信重新用油纸包好,郑重地递还给他:“收好。这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
“我明白。”
“有了这个,咱们这趟南境之行,底气可就足多了。”程之韵伸了个懒腰,整个人的状态都松弛了下来,“现在,我不仅要去救人,去做生意,我还要去……收账。”
去替顾家,收回霍靖大将军当年欠下的那份天大的人情!
马车一路疾驰,为了赶时间,几乎是日夜兼程。
第三日傍晚,当他们抵达南境边陲的一处驿站时,一名风尘仆仆,穿着抚远大营兵卒服饰的年轻人,早已等候在此。
那人一见到雷豹的镖旗,立刻冲了上来,当他看到从车上下来的程之韵和顾文珏时,脸上焦急的神色更甚。
“可是程先生当面?”
“是我。”
“太好了!霍校尉派我在此等候多时!”那小兵急得满头大汗,“程先生,您快去看看吧!大营里……大营里已经彻底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