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
我蹲在院中,拾起那只坠落的灰羽雀鸟。它的翅膀被剑锋削断,血从喉间渗出,滴在青石板上,颜色发黑。短剑还插在它身侧,雨水顺着剑脊流下,冲开一道淡红痕迹。
这鸟不该死得这么快。
若只是传信,何必换新令?若真是德妃的人所为,那张“三日后启封”的纸条就不会还在密匣里完好无损。两者并存,说明另有其人,在同一局中下了两道指令。
我拔出剑,将鸟尸裹进袖中。回房后取火盆余烬里的残角纸片,拼在烛光下细看。字迹细瘦,用墨极浅,与昨夜屋檐飞来的纸条如出一辙。不是同一人手笔,却是同一套暗记——右撇收尾时略带钩锋,是宫中低等文书惯用的写法。
有人在宫里替德妃递消息,但又不完全是她的人。
天刚亮,府门外传来喧闹声。两名内侍抬着鎏金鸟笼进来,说是西域贡品,陛下特赐灵汐公主赏玩。笼中两只鹦鹉,通体翠绿,翅尖泛金,红喙艳丽,叫声清脆。
礼单上盖着尚贡局印鉴,流程齐全。可德妃尚未解禁,怎会由她名下送出?
我让侍女将鸟笼安置在偏院角落的鸟舍,远离主宅。自己随后过去查看。一只鹦鹉正啄食粟米,另一只却频频振翅,鸣叫节奏混乱,像是被人调教过口令。我靠近时,它突然转头盯着我,眼珠转动极快。
我掏出丝帕,假装擦拭笼栏,顺势擦过它的喙缝。帕角留下一点微红碎屑,气味微腥,略带苦意。我指尖捻了捻,颗粒粗糙,不似饲料。
这是赤血藤。
太乙观曾有记载,此物产自南疆,性烈,能激毒发作,也能掩盖药味。寻常鸟兽绝不能食,否则半日内必吐血而亡。若只是喂养,为何让它喙上沾染?
我收起帕子,转身离开。
灵汐赶来时,我正在书房翻查旧档。她站在门口,冷笑一声:“母妃如今连人都不能见,倒还有心思送鸟?”
我没有抬头,“她不是要你赏玩。”
“那是要什么?”
“要我们听见她说的话。”我说,“只是这次,话不在嘴里,而在肚子里。”
她皱眉,“你要剖鸟?”
“还不急。”我合上书册,“先看它会不会死。”
当晚,我命人撤去偏院巡守,只留一名可信侍女在外值夜。我自己换了深衣,藏了冰针,悄悄潜入鸟舍。两只鹦鹉都在笼中躁动,尤其那只喙染红粉的,不断用爪抓挠铁栏。
我取出一小盅温水,混入微量镇神散,放在食槽旁。另一只鹦鹉闻声过来饮水,片刻后头一垂,昏睡过去。而那只红喙的却避开水碗,反而用嘴猛啄笼顶铜环。
半个时辰后,它忽然发出一声尖鸣,双翅狂扑,脖颈青筋暴起。接着口吐黑血,身子抽搐几下,倒在笼底不动了。
我立刻掩门焚香,防止气味外泄。剪开鸟腹,在嗉囊深处摸到一枚蜡丸,外壳涂了防水漆,极小,几乎只有指节长短。剥开蜡壳,里面是一卷薄绢,字迹密密麻麻。
是信。
内容为德妃与火城守将往来摘要,提及“冰魄散分三批转运北狄”“火髓草入库为证”“事成后共掌边军调度”。末尾署名以代号“兰台”落款,但所用印章轮廓,与德妃私印完全一致。
这不是求救信号,是交易凭证。
她们早已勾结。德妃借避子汤、血枯散一步步试探我,实则是在拖延时间,等火城那边完成交接。而那只鹦鹉,是她用来确认情报是否送达的活饵——只要它不死,就说明路上无人拦截;一旦被截,自然会暴毙于府中。
现在,证据在我手里。
我取银针蘸取鹦鹉胃中残留物,置于烛火之上。火焰瞬间转为幽绿,证明其中混有赤血藤与冰魄散毒素。这不是普通的毒药组合,而是专门用于测试人体耐受度的配方。火城守将拿它做实验,德妃则借此掌控进度。
窗外雨声渐弱,天边透出灰白。
我将密报重新封入蜡丸,藏进贴身暗袋。刚起身,门被轻轻推开。
灵汐走了进来,发现金步摇轻晃。她看见我手中的蜡壳碎片,眼神一冷,“东西拿到了?”
我点头。
她接过残片,仔细看过,随即塞进发髻间的金步摇盒中,“明日宫宴,父皇要听新曲。他会问起德妃近况,也会问你库房的事。”
我看着她,“你想怎么做?”
“当众打开这个盒子。”她声音很轻,“让所有人看看,母妃送给我的‘贺礼’,到底是什么。”
我说:“一旦揭发,你就再无退路。”
“我早就没退路了。”她冷笑,“她想用避子汤毁我子嗣,用乳母污我清白,现在又拿鸟送叛国之证上门。她以为我还是那个任她摆布的公主?”
我没再劝。
她转身欲走,忽又停下,“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我等她往下说。
“她以为这鸟能活着,就能传信。”她回头,目光锐利,“但她忘了,死鸟才会开口。”
说完,她拉开门走出去。
我走到窗前,雨已停。晨风卷着湿气吹进来,怀中的密报贴着胸口,像一块烧红的铁。
明天宫宴,皇帝会亲自主持。文武百官皆至,边军使臣也在列席。若在此时摔出金步摇盒中的蜡丸,德妃必遭彻查。但她背后是否还有更深之人?那夜屋檐上的信雀,是谁在指挥?
我想起库房那条黑蛇,舌根藏着“启封”竹管。命令提前,说明有人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而此刻,这只死去的鹦鹉,或许正是对方故意放进来的一枚棋子——让我以为掌握了真相,实则正步入更大的局。
可我已经没有选择。
要么等他们动手,要么我先掀桌。
我伸手摸向袖中短剑,剑柄冰冷。昨夜杀鸟用的那把,现在还沾着血,我没洗。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稳。
我收回手,转身迎向房门。
门开处,灵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方锦盒。
“这是今早尚衣局送来的。”她说,“说是陛下赐你出席宫宴的新袍,绯色绣金,规制逾常。”
我接过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驸马朝服,领口镶着一圈罕见的赤金纹,袖口暗绣鸾凤交颈图样。
这不是赏赐。
是警告。
皇帝从未如此隆重赐衣。他是在提醒我,我的身份仍是驸马,一切行动,皆在他注视之下。
我合上盒盖,对灵汐说:“告诉尚衣局,我明日就穿这件。”
她点头,转身离去。
我独自站在房中,手指划过袖口绣纹。
鸾凤交颈,本是夫妻和睦之象。
可如今,一只凤被困于宫墙,一只鸾已被逼至绝境。
我放下手,走向铜镜。
镜中人面色苍白,眼下微青,却眼神清明。
明日之后,朝堂必将大乱。
而现在,我只等一场宴。
剑柄上的血已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