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地窖铁门的缝隙,吹得我袖口一凉。
半个时辰前,冷宫侍女来报,德妃撞柱未遂,只留下一句“棋还没完”。我站在廊下听完,没动,也没问。那句话不是威胁,是信号——毒还在流,人还未抓。
我转身回府,取出藏在暗袋里的冰魄散粉末。这是从冷宫带回的药包里分出的一点残屑,颜色灰白,触手微凉。我蹲在总管太监宅院外的泥地上,将粉末洒在门槛边。泥土吸了湿气,表面泛着暗光。不到半盏茶工夫,墙根处的石缝里缓缓爬出几条青鳞细蛇,头朝院子深处,尾微微摆动。
它们认得这味毒。
我起身,顺着蛇行的方向绕到后院。枯草堆得齐膝高,踩上去发出轻响。我拨开草堆,底下压着一块铁板,边缘锈迹斑斑,但撬痕很新。我用力掀开,一股腐腥扑面而来,夹杂着潮湿泥土和某种动物皮毛的气味。阶梯向下延伸,看不见底。
我提灯进去。
台阶共十三级,每一步都让空气更冷一分。到底后是一间石室,四壁粗糙,角落堆着干草和破布,像是有人住过。正前方有道木门,虚掩着,门缝透出一丝水汽。我推门而入,眼前豁然开阔。
是个大窟。
地面铺着石板,缝隙间渗着黑水,两侧立着数十个木架,每个架子上都搁着陶罐。罐口封着油纸,贴着标签,字迹工整:“丙字库三月耗损”、“戊类药材入库记”。我走近一个架子,揭开最近的罐子。里面蜷着三条死蛇,通体青黑,七寸处有一圈红纹。
是北狄常见的噬心蛇。
我放下罐子,继续往里走。尽头处有个木箱,比其他的更大,锁扣是新的。我拔剑挑断铜锁,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小布包,封口用蜡泥印着双环交扣的图案——正是库房失窃的冰魄散专用印记。
我拿起一包,指尖摩挲封泥。纹路清晰,印章未磨损,说明最近才使用过。
正要收起样本,身后传来窸窣声。我回头,一条青鳞蛇已爬上肩头,尖牙离我颈侧不过寸许。我反手掐住它七寸,用力一拧,骨头断裂声清脆。尸体甩在地上,其余陶罐中的蛇开始躁动,罐身震动,油纸破裂。
第一条蛇冲出来时,我已拔剑在手。
它跃空扑来,我横剑斩断其腰身,血溅在账本上。那本子就放在箱旁的石桌上,墨字写着“三月十七,调丙字库冰魄散五包,注:鼠患耗损”。我顺手翻开下一页,同样的记录连着七八行,笔迹一致,却无主管签字。
蛇越来越多。
我退到箱子边,背靠石壁。三条同时扑来,我挥剑连斩,两死一伤。受伤的在地上扭动,口中毒液滴落,石板被腐蚀出小坑。我低头看剑,刃口已有细小缺口。这些蛇不是普通毒物,是被人喂过药的。
远处传来脚步声。
火光从入口方向晃过来,越来越近。我来不及细看账本,抓起最上面一本塞进怀里。余光扫见桌角还有半块油纸包,鼓鼓囊囊。我顺手抄起,也收入袖中。
蛇群再次扑来。
这一次我没有闪避。我闭眼,运起玄冰诀。寒毒在我经脉中游走多年,早已与真气交融。此刻引导它汇聚至右臂,再灌入剑锋。剑身骤然降温,表面凝出一层薄霜。我睁眼,横剑一扫。
霜气如幕,席卷而出。
扑来的蛇群瞬间僵直,体表结冰,落地时发出脆响,像碎瓷片砸在石板上。我再挥两剑,余下的尽数冻结,有的盘成团,有的张着嘴,全都裹在冰壳里,动弹不得。连那本沾血的账本也被冰层覆盖,墨迹未糊,血痕清晰。
火光停在门口。
总管太监站在那里,举着火把,脸色发白。他看着满窟冰蛇,嘴唇抖了一下,忽然冷笑:“沈大人好手段,竟把毒功练到了这个地步。”
我没答话,只将剑尖指向他手腕。
他穿的是深灰常服,袖口绣着内务府银线标记。右手握着火把,左手藏在袖中。但我看见他左肩微沉,袖管鼓起一角——里面有东西,可能是刀,也可能是毒针机括。
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你毁了证据,又杀我豢养之物,可知罪?”
“豢养?”我声音很平,“这些蛇咬死一个人只要七息。你在宫里养它们,是为了防贼,还是为了放毒?”
他又走一步,火光照亮他半边脸。眼角有道旧疤,是从前被猫抓的,还是刀划的,我不记得了。
“德妃倒了,你何必赶尽杀绝?”他说,“她给你的那些事,我可以替你遮过去。只要你放下这本账。”
我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本子。冰层未化,血点冻在纸面,像一颗颗红痣。
“你说谎。”我说,“德妃现在自身难保,哪来的本事让我‘赶尽杀绝’?真正怕的人是你。你怕我查到这条线的尽头,怕我看到账上最后一个名字。”
他眼神变了。
我抬脚,踩住账本一角。“你每月从库房调出冰魄散,打着鼠患的名头,实际送去哪里?是谁在收?是谁让你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一直供着毒?”
他没说话,左手却猛地从袖中抽出。
一道银光直奔我咽喉。
我侧身避开,剑柄撞向他手腕。他闷哼一声,火把脱手,滚落在地。火焰在湿地上挣扎两下,熄了。黑暗瞬间吞没整个地窖。
我听见他后退的脚步,立刻甩出三枚冰针。那是刚才斩蛇时凝在剑上的残冰,被我悄悄捏碎藏于指间。三道破空声接连响起,接着是惨叫。
他摔倒在地。
我点燃随身火折,蹲下身。他躺在石板上,右手腕、左脚踝各插着一枚冰针,第三枚擦过肋下,划破衣裳。伤口不深,但寒气已侵入筋络,四肢发麻,动不了。
我伸手探他左袖。里面是个小铜筒,装着七根乌金针,针尖泛蓝,显然是淬过毒的。
“这种东西,不该出现在宫人身上。”我把铜筒扔在地上,“你是从谁那儿拿的指令?”
他咬着牙,额头冒汗。
“德妃许了你什么?”我问,“升官?自由?还是……保你家人活命?”
他喉咙动了动,还是不开口。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灰。“你不说是吧?没关系。这本账我会带回去,一五一十誊抄一遍。然后我会查每一笔‘鼠患耗损’对应的库房记录,查每一份交接文书上的签名。只要有一处对不上,我就敢当着满朝文武说——有人假传旨意,盗取禁药,蓄养毒蛇,图谋不轨。”
他呼吸急促起来。
“你说德妃倒了。”我低头看他,“可我觉得,她根本不是主使。她只是个幌子,用来挡在你前面的。真正的毒源,是你背后那个人。而你,不过是条看门的狗。”
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怒意。
我笑了下。“你生气了?说明我说对了。”
我弯腰捡起火折,往出口走。走到门边时,停下。
“明天一早,禁军会来查封这里。”我说,“如果你还想保住一条命,今晚就想想——值不值得替别人死。”
风从铁门缝隙吹进来,火光摇晃。我走出地窖,身后一片寂静。
怀里的账本贴着胸口,冰层未融,血迹封存。袖中那半包油纸也还在,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
我踏上归途。
夜色浓重,宫墙影影绰绰。刚转过巷口,前方暗处走出一人,提着灯笼,穿着内务府差服。见到我,愣了一下,随即低头让路。
我没停步。
但经过他身边时,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淡淡的,像是晒干的蛇皮混着药香。
我继续往前走,脚步没变。
灯笼的光映在墙上,拉长了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