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如刀,刮过陈默的布衣,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在预示着北方那道微光背后,并非吉兆。
他脚步不停,身形在山林间穿梭,快得如同一缕青烟。
缩地成寸的法门早已融入他的本能,曾经需要刻意运转的心法,如今只在呼吸之间。
三日后,北境。
一座孤零零的荒山矗立在旷野之上,山顶的轮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狰狞。
那座回音碑,或者说,它的残骸,就在那里。
陈默立于山脚,抬头望去。
昔日高耸入云的巨碑,早已被天雷劈得断裂崩碎,只剩下一截不到两人高的基座,如同一块巨大的墓碑,沉默地诉说着一个谎言的终结。
十年前,他亲手布下“净火符阵”,将此地扭曲的民气场彻底焚毁,按理说,这里应是一片死寂,连鬼魅都不屑于盘踞的绝地。
然而此刻,那残破的碑身上,正笼罩着一层如梦似幻的微光。
并非灵力,也非煞气,而是一种……混杂着虔诚、期盼与依赖的香火愿力。
陈默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一步步踏上荒芜的山道。
越靠近山顶,空气中那股黏稠的愿力就越发浓郁,甚至让他感到一丝压抑。
终于,他站在了残碑之前。
那两个血色大字“等你”,依旧清晰地烙印在虚空之中,如泣如诉。
他没有去看那字,目光反而落在了残碑脚下的泥土里。
他缓缓蹲下,伸出手指,捻起一撮沙土。
在指尖轻轻一搓,沙土簌簌落下,几点极细的金色粉末,却黏在了他的指纹之间,在昏暗天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
是香灰,混杂着被碾碎的玉屑。
有人在这里供奉。
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年累月,用最虔诚的方式,将对一个人的怀念,硬生生浇灌出了一座新的神坛。
陈默闭上眼,将残存的最后一丝天子望气术的感知沉入地脉。
嗡——!
地底深处,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共鸣回应着他。
那不是阵法的回响,而是一种意识的雏形,一个正在借着万千百姓对“阿默叔”这个符号的朴素怀念,试图从谎言的坟墓中爬出来,重塑神格的“伪神”!
“他们不是信我为他们建立的制度……”陈默低声自语,声音被山风吹散,“他们是在等一个救世主。”
而这个世间,最不需要的,就是救世主。
救世主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众生的否定。
京城,观星台。
巨大的“九州民气流动图”上,代表着北境的区域,突兀地亮起了十二个赤红色的光点,如同十二颗致命的脓疮。
它们疯狂地汲取着周围代表民心愿力的金色光流,形成了一个个小型的旋涡,导致整个民气监测系统的数据开始出现严重失衡。
“大人,测算出来了!”一名星官脸色煞白地禀报,“这十二处异常能量点,被我们命名为‘幽影碑’,它们无一例外,全都位于……全都位于当年执刀者陈默大人亲临庇护过的地方。是当地百姓自发祭拜,经年累月形成的虚假民意高峰,已经严重堵塞了真实的民愿上传通道!很多地方的真实诉求,都被这股狂热的信仰洪流给淹没了!”
程雪面沉如水,盯着光图上那些刺目的红点,久久不语。
禁止祭拜?那是与民心为敌,只会激起更大的反弹。
她转身,快步走入星台核心。
她没有选择强硬的“净化”,而是从一个机括匣子中取出了一沓她耗费数月心血才研制成功的符纸。
“传我命令,将‘清念符’分发至十二州星台枢纽,立刻投入!”
符纸投入,无声无息。
那十二道盘踞在“幽影碑”上空的狂热愿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梳理。
符阵并未驱散这股力量,反而将其从无序的“信仰”转化为了有序的“能量”,暂时储存了起来,形成了一种临时的“应急响应力”。
三日后,蜀中暴雨,山洪骤发。
一个偏远山村被困,求救讯息尚未送出县城。
村口那座由百姓自发建立的“阿默祠堂”内的无名牌位,竟猛然大放光芒!
光芒直冲天际,被千里之外的星台瞬间捕捉。
“清念符”阵瞬间启动!
储存在祠堂内的庞大愿力被瞬间激活,化作一道无形的指令,跨越空间,直接调度了邻县一支正在休整的工程营!
半个时辰后,在村中百姓绝望的目光中,一支装备精良的队伍神兵天降,开始紧急疏通河道,搭建浮桥。
无人知晓这救援为何来得如此神速,他们只当是“阿默叔”又一次显灵。
朝堂之上,风波再起。
一名御史大夫手持笏板,慷慨陈词:“启奏议政!如今大周百姓只知有陈默,而不知有朝廷!民心所向,竟系于一亡者之名,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此乃滑天下之大稽!臣,恳请取缔各地私祀,以正视听!”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苏清漪端坐于议政召集人的席位上,凤眸清冷,看不出喜怒。
她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吩咐:“来人,将那段影音石,在殿上播放给诸位大人看看。”
很快,一块巨大的留影石被激活,光芒投射在殿中。
画面里,是一个面容苍老、满脸风霜的驿卒,他对着镜头,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着一个故事。
“……那年雨下得特别大,眼瞅着田里的稻子就要全泡烂了。俺们全家都急哭了。这时候,那个背着木箱赶路的年轻人,就是后来的陈默大人,他二话不说,脱了鞋就跳进了泥水里,陪着俺们一家老小抢收了一天一夜。俺婆娘过意不去,给他煮了碗热饭,他吃完了,对俺说:‘大娘,一碗饭不能白煮,活儿还没干完呢。’就这么一句话,俺记了一辈子……”
影像播完,殿内一片死寂。
苏清漪缓缓起身,清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位朝臣的脸。
“诸位大人,”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你们怕的,真是神化一人吗?还是怕百姓们永远记住……什么才叫‘做事’?”
一言出,满朝皆默。
西北边陲,黄沙漫天的新营地。
几名脸上带着刀疤的精悍男子围坐篝火旁,眼神狂热。
他们都是曾追随陈默的退伍死士,如今听闻“阿默叔”威名远扬,便自发集结于此,欲以“护道军”之名,重建“执刀营”,用铁与血,来“扞卫”陈默留下的秩序。
个人崇拜的阴云,已然凝聚。
忽然,一道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营地门口。
柳如烟一袭青衣,不带兵刃,仅提着一壶浊酒,缓缓走来。
“各位兄弟,好久不见。”她巧笑嫣然,仿佛不是来面对一群即将失控的战争机器,而是来参加一场老友的聚会。
为首的刀疤脸汉子起身,警惕道:“柳阁主?你来做什么?”
柳如烟将酒壶放在桌上,为每一个人都满上一碗:“我来问你们一个问题。当年,他费尽心力教你们认字,是为了让你们永远听命于某一个人,还是为了让你们有朝一日,能亲手为自己写一张诉状?”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狂热的心头。
席间,死一般的沉寂。
是啊,他教他们读书识字,教他们明辨是非,是为了让他们成为独立思考的人,而不是新一批的愚忠走狗。
众人默默地喝着酒,一夜无话。
天明时分,人已散去大半。
只留下一人,正是那刀疤脸汉子,他走到柳如烟面前,深深一揖:“柳先生,我明白了。我愿留下,协助先生,编写一部让所有平头百姓都能看懂的《平民谋略辑要》。”
祖庙地宫。
沈归舟手持那块裂纹密布的“铁锅铜牌”,步履蹒跚地来到地宫最深处。
“守誓者,老朽沈归舟,再启一问!”
地宫内,三十六盏长明灯无需点燃,自行亮起幽蓝色的火焰。
那尊巨大的守誓石人,第三次缓缓睁开了尘封的眼眸。
这一次,它没有吐出复杂的讯息,只有八个古朴的字,如同惊雷般在沈归舟的脑海中炸响。
“伪神当破,真火需引。”
话音落下,沈归舟手中的铜牌“咔嚓”一声,背面的裂纹骤然延伸,最终汇聚成一个点,指向了墙壁上那幅巨大的九州舆图。
那位置,既不在京城,也不在任何一座“幽影碑”所在的繁华之地。
而是十三州之中,最为贫瘠偏远、几乎被人遗忘的“云阳县”。
一个从未建过任何回音碑,也未曾得到过陈默片刻驻足的地方。
然而观星台的数据显示,就是这个县,连续三个月,民气值在悄无声息地、稳定地上升!
沈归舟浑身剧震,他瞬间明白了什么,立刻提笔,修书一封,以最高等级的加密方式飞报程雪。
“根源不在庙堂,不在废碑……而在无人注意的地方!”
陈默并不知道京城与祖庙发生的一切。
他已行至边境的一座小镇,夜宿于一间破旧的义塾。
窗外风雨交加,屋内,一群衣衫褴褛的失学少年,正围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聚精会神地抄写着简化版的《民气章程》。
忽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满身泥水地跑了进来,怀里还宝贝似的捧着一块湿透了的青石板。
“阿默叔!你看!这是我们自己立的‘哑碑’!”
孩童兴奋地将石板递给陈默。
陈默接过,只见那粗糙的石板上,用碎石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迹:“张三家牛丢了,最后在东山坡看见。”“李四婶病了,谁家有余粮,匀一口救急。”“明日大伙儿一起修村口的路。”
他们没有钱铸造铜碑,就用最常见的青石板。
他们没有能力沟通天地,就用双脚每日轮流去村里各家各户询问,将需要解决的事务更新在石板上,立在村口,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这不是什么神通法术,这只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的最原始、最有效的“民气系统”。
陈默抚摸着石板上冰凉而坚硬的刻痕,良久,良久。
他终于从怀中,取出了那个装有最后一点“无名之道”玉简灰烬的小布包。
这是他身上,与那逆天系统最后的一丝联系。
他没有丝毫犹豫,解开布包,将那撮灰烬,轻轻地、均匀地撒在了这块“哑碑”之上。
灰烬融入石板,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对着满屋子好奇而纯真的眼睛,温和一笑。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义塾门口时。
那块被孩子们立起来的青石板,忽然泛起了一层极其内敛温润的微光。
石板上,昨日的字迹缓缓隐去,一行崭新的、工整的字迹,自动浮现在了石板顶端。
“你们写的,我们都看得见。”
义塾内的孩子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陈默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他转身,望向遥远的南方。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曾经万众瞩目、声势滔天的京城。
“该去做个了断了。”他喃喃自语。
他的目的地,是当年他一手缔造“民声即天听”神话的起点——共炊大典的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