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曦光刺破云层,为江畔无垠的芦苇荡镀上了一层冷冽的薄霜。
昨夜那座燃烧的茅屋,如今只剩下一圈焦黑的地基,像一道丑陋的疤痕烙印在大地上。
万籁俱寂中,那被烧得最彻底的灶坑深处,却发生着匪夷所思的变化。
一株嫩芽,竟顽强地从滚烫的灰烬与焦土中悍然钻出!
它不过寸许高,叶形依稀可见默影木的轮廓,茎干却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青铜色泽,仿佛在烈火中熔炼了铁锅铜牌的精血,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晨风吹过,两片嫩叶微微颤动,在湿润的泥地上投下的影子,并非寻常的轮廓,而是一幅被极度简化的、流光闪烁的——十三州民气图!
“欸乃”一声橹响,一个早起的渔夫划着小船靠近岸边,本想收拾昨夜遗落的渔网,却被这诡异的景象惊得定在原地。
他揉了揉眼睛,那株青铜嫩芽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充满了不可言说的生命力。
他愣了半晌,忽然想起村里流传的那个关于“执刀者”和“灶火”的故事,一股敬畏与狂喜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朝着那株嫩芽,深深地鞠了一躬,喃喃自语:“新树生了……锅,还在。”
这则质朴的感叹,仿佛一道无形的诏令,在冥冥之中,传遍了九州。
京城,议政殿。
苏清漪面沉如水,玉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殿下群臣噤若寒蝉,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就在刚刚,她以议政之名,宣布了一项石破天惊的决议:废除所有为纪念陈默而设立的官方节日,包括“执刀者纪念日”、“绿洲新生节”等等。
“大人三思!此举恐寒了天下百姓之心!”一名老臣痛心疾首地出列叩首。
苏清漪清冷的凤眸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天下百姓的心,是靠一个名号来暖的,还是靠一个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挺直腰杆的制度来暖的?”
她霍然起身,走到那巨大的回音碑投影前,上面正滚动着各地最新的民情诉求。
其中一条来自西北边陲的诉求,被她用真气醒目地标红。
那条诉求写着:“我们不想再过节了,只想知道,‘阿默叔’走了,以后欺负我们的人,还有人管吗?”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官员的心口。
苏清漪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我议政令!自今日起,将原定的纪念日,统一改为‘自省周’。”
“每年此时,大周自一品宰辅至九品吏员,所有食朝廷俸禄者,皆须匿名提交一份文书,写明自己过去一年,‘最愧对百姓的一件事’。所有文书,将由各州府随机抽选的平民评审团,进行公开评议、质询!优劣结果,将直接与官员的升迁、考评挂钩!”
此令一出,满座皆惊!
这哪里是纪念,这分明是给所有官员套上了一道最严酷的枷锁!
苏清漪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撼,她看着那条来自西北的诉求,轻声自语,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立誓:“会的。从今往后,管你们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套让所有人都夜不能寐的规矩。”
首年“自省周”推行,效果立竿见影。
京城回音碑榜首最热的诉求,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祈求庇佑,也不是申诉冤屈,而是一句带着戏谑与期盼的话:
“希望大人们也能像我们一样,夜里睡不着。”
边陲,狼牙山下,一座新落成的学堂内。
柳如烟斜倚在窗边,嘴角噙着一抹慵懒的笑意,看着堂下一百多名即将结业的少年。
他们是她耗费一年心血,从流民、孤儿、牧民后代中挑选出的精英。
今日,是他们的结业大试。
考题很简单,却也极难。
一名伪装成乞丐的“言蛊死士”混在学堂外围观的人群中。
此人是影阁曾经最顶尖的刺客,擅长用语言诱导人心,挑动情绪,能在无形中杀人。
学生们需要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将他识破。
一个时辰过去,全场寂静,一百多名学生或观察、或倾听、或伪装成路人交谈,却始终无人出手。
那名“乞丐”的伪装天衣无缝,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完美符合一个饱经风霜、心存善念的老者形象。
柳如烟眼底闪过一丝失望,难道,他们终究还是没能学会最关键的东西?
就在此时,角落里一个始终闭着眼睛的盲童,忽然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先生,”他清脆的声音响起,“是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柳如烟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为何?”
盲童侧着耳朵,仿佛在倾听风中的声音,他指向那名老乞丐,一字一句地说道:“方才,他说‘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乱’时,所有人都很安静,只有他的心跳……比之前快了三拍。就像……就像一个人在说谎时,拼命想让自己相信一样。”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名老乞丐脸色骤变,身形一动便要暴起发难!
然而,已经晚了。
数十名少年瞬间反应过来,早已准备好的渔网、陷阱、绊马索同时发动,那名影阁高手竟连三步都没能迈出,就被牢牢困住。
满堂震惊,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柳如烟走到那盲童身边,含笑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崭新的书册,正是她亲手编撰的《平民谋略辑要》。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提笔将书名划去,重新写下四个大字——《百姓智典》。
他留下的,不该是让人膜拜的传奇,而是让每个人都能保护自己的智慧。
皇城,星台之巅。
程雪一身玄黑劲装,亲手监督着龙脉卫士拆除全国最后一处以陈默名字命名的建筑——“默语观测台”。
从今天起,它的功能将彻底并入一个更庞大、更精密、完全匿名的“盲阵系统”。
“大人,真的……一点痕迹都不留吗?”一名年轻的卫士忍不住问道,眼中满是不舍。
“传奇会腐朽,英雄会被遗忘,甚至会被曲解。”程雪没有回头,目光冷峻地注视着天际流转的气运,“但制度不会。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名字,而是一套可以永远运行下去的规则。”
她走到星台中央,在一块新立的巨大玄武岩石碑上,亲手烙印下一行铭文:
“此处曾记一人,今只为证——制度胜于传奇。”
铭文完成的刹那,整座大周王朝地底深处,九千九百个龙脉节点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竟在同一时间,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嗡鸣。
紧接着,遍布全国的回音碑系统,所有的数据流转和民气反馈效率,凭空提升了整整三成!
仿佛这片天地本身,都在为这种更纯粹、更无私的秩序之美而喝彩。
祖庙,地宫深处。
沈归舟手捧着一个古朴的石盒,一步步走到地宫核心。
盒中,安放着最后一块“默影木”的化石。
他庄重地将石盒打开,与那口象征着万民之始的铁锅、那面历经战火的铜牌,以及那个由孩童用泥巴捏成的小锅陶片,并列放在祭坛之上。
做完这一切,他点燃三十六盏长明灯,对着祭坛长跪不起。
“火已落地,人可安息。”
一个苍老、威严、不似人间的声音,突兀地在地宫中响起。
那尊守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守誓石人,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
它说完这句话,巨大的石躯上瞬间布满裂纹,随即“轰”的一声,彻底崩塌,化为一地齑粉。
与此同时,祭坛上的那面铜牌,也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碎裂成无数片,深深嵌入地宫的地基之中,与那株从灰烬中新生的青铜嫩芽的根系,在另一个维度上,死死缠绕,共生共存。
千里之外,某个早已无人记得住客姓名的山村客栈。
清晨,店主打着哈欠清扫着门槛,脚边,一片不知从哪飘来的落叶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叶片泛着淡淡的青铜色,脉络奇异,他觉得好看,便随手拾起,夹进了厚厚的账本里。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照在翻开的账本上。
那片叶子的脉络,在光线下竟微微闪烁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金光,隐约映出四个小字:“饭熟了。”
店主恰好算完一笔账,抬头伸了个懒腰,目光习惯性地望向门外。
村口的路上,炊烟袅袅,孩童嬉闹,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他笑了笑,合上账本,转身走进厨房,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舀起一勺浓稠的肉汤,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对着门外吆喝了一声。
“自己盛吧。”
窗外,风拂过无边的田野,万千草木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大地本身,在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开始低于属于它自己的、全新的传说。
而那则由江上渔夫带来的,夹杂着河泥与鱼腥味的见闻,关于一株从灶台灰烬里长出的“青铜神树”的故事,正沿着大周王朝繁忙的水路与驿道,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悄然蔓延开来。
一股由敬畏、好奇与希望汇聚而成的新暗流,正朝着那片寂静的芦苇荡,缓缓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