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臂张也伸出粗糙的大手,在那铁疙瘩上轻轻敲了敲,侧耳倾听。
“铛……铛……”
声音清脆,沉闷,没有一丝杂音。他这双摆弄了一辈子钢铁的手能感觉到,这块铁的内部质地极为紧密,锻合得堪称完美。
可他翻来覆去地看,这黑乎乎的玩意儿,除了分量死沉之外,实在瞧不出半点神兵利器的影子。
“所有的功夫,都在里面藏着呢。”赵衡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在乌漆嘛黑的脸上,只有一口白牙格外显眼。他的笑容里透着一股极致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这就好比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孩子究竟是龙是凤,总得生出来才知道。”
他郑重地捧起那块耗费了无数心血的钢坯,交到铁臂张手中。
“老张,最关键的一步来了。”赵衡的声音因为几天没好好休息而有些沙哑,却字字千钧。
“用你毕生最好的手艺,把它锻成一把刀。别怕耗损,就把它当成你这辈子,收山的得意之作来打造!”
铁臂张捧着那块尚有余温的钢坯,只觉得重逾千斤。这哪里是一块铁,这分明是先生的奇思妙想,是他们几个人不眠不休的心血和全部的指望。
他深吸一口气,双目圆睁,瓮声瓮气地应道:“先生放心!我老张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给您锻出一把绝世宝刀!”
锻炉的烈焰再次升腾,这一次,炉膛中燃烧的不仅仅是上好的焦炭,更是匠作营所有人的希望。
接下来的两天,铁臂张彻底把自己关在了锻造间里。
他谢绝了所有人的探望,就连赵衡也不见。用他的话说,锻刀如绣花,心神要合一,容不得半点分心。
赵衡理解这份属于顶尖匠人的执着,便由他去了。只是吩咐伙房,每日按时给他送去最好的饭食,酒肉管够。
而赵衡自己也没闲着,他找来两个手臂粗的竹筒,用木塞封好,开始悄悄配制一种特殊的液体。这个时代没有现成的酸洗药剂,只能用醋和石灰水这些土法子来替代,虽然效果慢了些,但只要时间足够,一样能成。
那块百炼钢坯,在铁臂张鬼斧神工般的锻打下,开始逐渐褪去粗粝,展露出它应有的形态。
展平、塑形、开刃……每一步,铁臂张都做得小心翼翼,仿佛在雕琢一件传世的珍宝。他的小院里,叮叮当当的锤击声几乎昼夜不息。
第三天傍晚,满脸憔悴,胡子拉碴,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的铁臂张,捧着一个用干净麻布包裹的长条物,出现在了赵衡面前。
“先生,幸不辱命。”他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却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
议事厅里,灯火通明。
赵衡、澹台明烈、澹台明羽,以及闻讯赶来的陈三元、李铁山等人,全都聚齐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块麻布。
赵衡伸手,亲手揭开了麻布。
一柄造型古朴的短刀,静静地躺在那里。
刀身长约一尺半,宽约两指,刀背厚重,刀刃带着一道流畅的弧线,兼顾了劈砍与刺击。刀柄还未安装,只是一截光秃秃的刀茎。
在场的多是识货之人。
澹台明羽第一个按捺不住,伸手就将短刀抄了起来,在手里掂了掂。
“好刀!”他脱口而出,随即手腕一抖,挽了个刀花,“分量趁手,重心也稳!光这分量,就知道是块好钢!”
他拿在手里虚劈了两下,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可紧接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把刀凑到灯火下,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期待,迅速变成了疑惑,最后,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姐夫,这就是你说的……绝世宝刀?”他挠了挠头,一脸的不敢相信,“是挺锋利的,钢口也好,可……可它看起来,跟咱们匠作营里那些上品腰刀,也没什么两样啊?”
何止是没什么两样。
这把刀的刀面因为反复的锻打和研磨,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质感,坑坑洼洼,看起来甚至不如那些被磨得锃光瓦亮的普通钢刀来得气派。
众人闻言,纷纷凑上前去。
陈三元拿起刀,审视片刻,也微微摇了摇头。
李铁山和张远更是满脸不解。他们可是亲眼看着赵衡和铁臂张、周有田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几乎是疯魔般地锻造了好几天,本以为会诞生什么惊世骇俗的神兵利器,结果……就这?
平平无奇。
这四个字,浮现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铁臂张站在一旁,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辩解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可以对天发誓,这是他这辈子锻造过的手感最好、性能最棒的刀胚,可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这刀看起来如此普通。
一时间,议事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周有田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小声嘀咕:“难道……是哪里搞错了?火候不对?还是折叠的次数不够?”
匠人们的辛苦,赵衡的“神机妙算”,似乎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只有澹台明烈,依旧神色平静。他从弟弟手中接过短刀,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刀身,闭上眼睛感受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赵先生的东西,不能只看表面。”
他对自己这个妹夫,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哈哈哈……”赵衡突然朗声大笑,打破了厅内的尴尬,“急什么?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从澹台明烈手中接过短刀,对众人说道:“你们只看到了它的骨,却还没看到它的魂。这把刀,还差最后一道工序。”
“什么工序?”澹台明羽好奇地问。
赵衡的目光扫过众人,神秘一笑:“开锋见刃,入水现魂。我需要一种水。”
“水?”众人更糊涂了。
“对,就是水。”赵衡说着,从旁边拿过两个早就准备好的竹筒。
竹筒用木塞塞得紧紧的,他晃了晃,能听到里面液体晃荡的声音。
“姐夫,你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宝贝?琼浆玉液不成?”澹台明羽的好奇心简直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凑到赵衡身边,脑袋探得老长,就差把鼻子怼到竹筒上了。
赵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急,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拔开第一个竹筒的木塞,一股淡淡的酸味弥漫开来。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赵衡将那柄短刀,缓缓地、垂直地浸入了竹筒里。
刀身没入黑乎乎的液体,就像一块废铁被丢进了臭水沟,没有青烟,没有气泡,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整个议事厅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竹筒。
一息,两息,十息……
时间一点点过去,竹筒里依旧毫无动静。
“姐夫……这……这是在给刀搓澡呢?”澹台明羽终于憋不住了,小声嘀咕,“能泡出花来不成?待会儿是不是还得打点胰子?”
他这话一出,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松懈了不少,好几个人都露出了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周有田更是急得额头冒汗,心里七上八下的。先生这次,该不会真的失算了?别把一把好不容易锻成的刀给泡废了啊!
铁臂张的心更是揪成了一团。这柄刀是他这辈子最用心的作品,现在却像一条咸鱼似的被泡在来路不明的黑水里,他的心也在那水里一并煎熬着。
唯有澹台明烈和赵衡,神色依旧。
“再等等。”赵衡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魔力。
他看着众人或怀疑、或担忧、或好奇的脸,嘴角微微上扬。
还真能泡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