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海南的夜,白日灼人的暑气被海风稀释,裹着潮湿的咸腥,从敞开的窗扇纱窗里丝丝缕缕地渗入。魏梦笙借住的这处位于三亚湾的公寓,是闺蜜小薇闲置的居所。此刻,客厅里横七竖八地摊开着行李箱,衣物、零食袋、几本崭新的大学指南散落在沙发和地板上,空气里混杂着防晒霜、新布料和旅途劳顿的气息。
女儿郑星遥和表弟郑凯已经歪在各自的折叠床上睡着了。郑星遥呼吸均匀,眉眼舒展,高考后的松弛和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期待让她睡得很沉。郑凯则侧身蜷着,一条胳膊垂在床沿外,手机屏幕还微弱地亮着,停留在某个游戏界面。大姐魏明玉和二姐魏明珍并排挤在稍宽些的沙发床上,大姐眉头微蹙,似乎梦里还在盘算着老家那些未了的琐事;二姐的嘴角则微微下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认命。魏梦笙自己占据了客厅阳台上另一张稍小的沙发床,身体陷在柔软的靠垫里,却并无多少睡意。
她望着天花板,窗外远处城市霓虹的光晕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流动的色彩。指尖无意识地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轻轻摩挲着胸口那块刻有青鸟图案的玉牌——是一只展开尾羽的青鸟,摸起来又似一道古老的符纹。这是母亲林秀兰留给她唯一可见的“凭证”,来自岷山瑶池、西王母座下青鸟信使血脉的微弱证明。这份血脉赋予她的,是远比常人更易感知阴阳界限的敏感体质,是那些总在梦境边缘窥伺、带着预兆或警示的模糊景象,是偶尔灵魂会挣脱躯壳束缚的离魂之症。这份天赋,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一种带着重量的负担。
父亲魏建国那张饱受病痛折磨、瘦削却依旧刚毅的脸庞,固执地浮现在眼前。未能在他生前带他在三亚的海风暖阳中走完最后一程,是她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大舅的猝然离世,大哥魏明亮那执念化成的、在自家厨房里熊熊燃起的诡异劫火……这些接踵而至的变故,硬生生撕裂了姐妹三人精心编织的、带着孝心的南国暖冬之梦。
父亲最终在西北凛冽的初春寒夜里,在故土的小屋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她,为了星遥的艺考冲刺,甚至未能守在床边送终,只能以抄写往生咒的方式,试图穿透遥远空间,去抚慰父亲被癌痛啃噬的残躯。愧疚如同这海南夜里的潮气,无声地浸润着她的五脏六腑。
“妈……”郑星遥在睡梦中含糊地呓语了一声,翻了个身。魏梦笙的目光柔和下来,落在女儿年轻、充满希望的面庞上。星遥考上了海南的大学,这或许是命运某种曲折的补偿?让她得以借着送学的名义,带着父亲的遗愿——不,是带着她们姐妹三人未能实现的夙愿——踏上这片父亲生前渴盼的温暖海岸。
她轻轻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白天抵达后,她特意将一张父母的合影摆放在了客厅角落那个小小的木质边柜上。照片是很多年前拍的,背景是西北老家邻居家的窗棂,而父母面前是开满整整22朵花的仙人球,父母并肩站着,父亲魏建国那时才55岁,穿着白色短袖小褂,身姿挺拔,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有些拘谨却无比真诚的笑容,眼神明亮而充满力量;母亲林秀兰则穿着素雅的碎花衬衫,站在父亲前方,眉眼温婉宁静,唇角微扬,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恬淡。她凝望着照片,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玻璃相框冰凉的表面,拂过父亲年轻飞扬的眉宇,拂过母亲温婉宁静的唇角。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海水咸味的凉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入,在她颈后轻轻打了个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