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邺城。
深城中心的法场四周,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窃窃私语声、压抑的啜泣声、还有那难以掩饰的、带着一丝快意的期待感,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弥漫。
监斩台高设,程昱面无表情地端坐其上,如同庙宇里泥塑的神只,俯瞰着下方涌动的人潮。
他身后,“汉”字大旗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号角呜咽,打破了沉寂。
几名身着脏污官服、披头散发的囚犯被如狼似虎的甲士押解上场。
他们正是此前在河北之地,执行“抚夷令”最为卖力的几位官员。
曾几何时,他们凭借此令,对境内胡人优容备至,甚至不惜挤压汉民利益以讨好上官,风光无限。
而如今,他们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有的双腿瘫软需由军士拖行,有的则兀自喃喃,不知是悔恨还是咒骂。
一名文吏上前,展开绢布诏书,声音尖利地宣读罪状:
“查,原魏郡太守王珂、清河郡丞李延等人,奉行《抚夷令》之际,矫令枉法,曲意逢迎,苛待汉民,纵容胡虏,以致民怨沸腾,几坏丞相安抚四方之良苦用心!其罪当诛,以儆效尤!即刻处斩,以平民愤!”
“民愤”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场下的情绪。
“杀得好!”
“狗官!尔等也有今日!”
“若非尔等谄媚胡儿,我儿何至于被夺了田产,含恨而终!”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与哭嚎,无数烂菜叶、土块朝着刑台飞去。积郁了太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程昱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群情达到顶峰,才微微抬手。
刽子手手起刀落。
寒光闪过,血光迸溅。
几颗头颅滚落在地,脸上还凝固着惊恐与不甘。人群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巨大的、混杂着复仇快意与解脱的喧哗。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名官员登上高台,朗声宣布:
“奉丞相钧旨!自即日起,境内所有胡人,一应待遇皆与汉民同例,此前《抚夷令》所定之超格优待,一概取消!凡有胡人恃强凌弱、滋扰地方者,依《汉律》严惩不贷!”
这个消息,比那几颗人头更让底层的汉民感到振奋。
“丞相圣明!”
“丞相明察秋毫啊!”
许多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向着许都的方向叩首,涕泪横流。
他们不懂朝堂之上的波诡云谲,只看到曾经欺压他们的胡人失去了特权,只看到那些“媚胡”的贪官掉了脑袋。
在他们心中,那位远在许都的“丞相”,依然是能为他们做主的青天。
程昱缓缓起身,不再看法场上那几具逐渐冰冷的尸首,也不看台下那些感激涕零的百姓。他转身,在亲卫的簇拥下离开。
秋风卷起沙尘,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吹过他毫无波澜的脸庞。
弃子已弃,民愤已平。
接下来,该是驱狼的时候了。
这把暂时熄灭境内怒火,并将燃向北疆赤火的下一把火,必须烧得足够旺,足够狠。
并州与幽州的北部边境。
曹军的精锐骑兵,甲胄鲜明,刀弓齐备,不再是“护送”的姿态,而是以战斗队形,将一个个混乱不堪的鲜卑、乌桓聚落包围、驱赶。
他们的动作粗暴而高效,马蹄踏碎简陋的帐篷,刀背砸向任何敢于迟疑的身影。
“走!快走!”
“向北!尔等已非大汉子民,休得滞留!”
呵斥声与皮鞭破空声不绝于耳。
失去了特权和稳定供给的胡人部众,从最初的茫然无措,迅速转变为绝望的愤怒。
他们中不乏骁勇的骑士,试图反抗,但零星的冲突很快就被装备精良、配合默契的曹军无情镇压。
尸体被随意丢弃在路旁,成为警告。
一个乌桓部落的头人,试图用生硬的汉话与带队的一名曹军校尉交涉,他脸上带着屈辱和恳求:“将军!我们……我们愿降,愿纳贡!求一片草场活命……”
那校尉端坐马上,面容冷硬如铁,他用马鞭指向北方,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丞相有令,北疆地广人稀,赤火倡言‘均平’,富庶无比。尔等既不愿守大汉规矩,自去那里求活便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不仅是说给头人听,更是说给所有惶惶不安的胡人听:“赤火那边,粮食堆积如山,田地无人耕种!去了,便是你们的!”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
许多本已绝望的胡人眼中,瞬间燃起了混杂着贪婪与求生欲的野火。赤火?那个传说中人人平等,粮食吃不完的地方?
“赤火……均平……”
“他们有粮食!”
“反正都是死,不如去北边抢!”
绝望被巧妙地引导成了对北方邻居的仇恨与觊觎。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理智,被剥夺一切的恐惧转化为了掠夺的欲望。
在曹军骑兵冷酷的“监督”下,这股由数万胡人组成的、混乱而充满破坏力的洪流,裹挟着牲畜、老弱和仅存的家当,如同决堤的泥石流,轰然涌向并州与北疆赤火控制区交界的脆弱地带。
曹军校尉勒住战马,冷漠地注视着那滚滚烟尘向北蔓延。他身边副将低声道:“校尉,此举是否……”
校尉抬手打断了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此乃丞相与程尚书之策。将这些祸水,尽数泼给赤火。他们不是自诩救世主吗?且看他们如何应对这群饥肠辘辘的‘难民’。”
他调转马头,不再回顾。
“撤。”
曹军骑兵如来时一般,迅速而有序地撤离,将一片狼藉和即将爆发的巨大冲突,毫不留情地甩给了北方的赤火。
边境线的另一侧,赤火设立的哨塔上,警钟被疯狂敲响,红色的风筝信号急促升空。远方的地平线上,烟尘遮天蔽日。
“狼”,已被驱赶至门前。
而“火”,即将在北疆的边缘猛烈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