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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霜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砸在死寂的书房门槛上。她端着一盆重新打来的、微微晃动的冷水,臂弯里紧紧抱着干净的布匹和一个粗陶酒坛,脸色比盆里的水还要冰冷。当她踏进门,目光首先便如钩子般,狠狠剜向蹲在沈砚身边的云知微,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凝成实质。

云知微在她进门的前一瞬,已然飞快地直起身,挺直了僵硬的脊背。方才因那声“阿萦”而碎裂的魂魄,被她强行用一层更厚、更冷的冰壳封住。她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抬手指了指地上染血的布条和那个罐底朝上、刻着“微微 庚戌年”的白瓷药罐,声音干涩得像砂石摩擦:“布浸冷水拧干,先擦净伤口周围污血。烈酒淋在干净布上,用力按紧伤口止血。快!”

命令简洁冰冷,不容置疑。青霜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沈砚毫无血色的脸和肩颈处那片依旧在缓慢渗血的狰狞伤口,终究将所有的怨毒和质问都咽了回去。她几乎是扑跪到沈砚身边,手忙脚乱地按照云知微的指令操作起来。浸透了冷水的布巾触到沈砚滚烫的皮肤时,他昏迷中发出一声模糊痛苦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云知微站在原地,像一尊抽离了魂魄的冰雕。她看着青霜颤抖着用酒淋湿布巾,用力按压在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上,看着沈砚在剧痛中眉头紧锁,冷汗如浆。她看着那刺目的红不断洇湿新的布巾,看着青霜眼中强忍的泪水和刻骨的恨意。这一切,本该让她感到快意,感到复仇的甘甜。可此刻,她的心腔里,只有一片被冰封的荒原,寸草不生,寒风呼啸。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冰冷的地砖。那枚小小的金簪静静地躺在月光和血污交织的阴影里,簪尾“庚戌年 冬”的刻痕,如同魔鬼的符咒,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存在。阿萦……那个真正的“微微”……沈砚昏迷中呼唤的名字,像一根无形的冰锥,早已将她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彻底钉死在名为“赝品”的耻辱柱上。所有的恨意,都在这残酷的真相面前,变得空洞而可笑。她恨的是谁?一个把她当作亡魂替身的男人?还是这荒谬绝伦、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命运?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支撑着她走到今日的恨意基石,轰然崩塌。她甚至失去了留在这里的力气和理由。这里的一切——血腥、痛苦、算计、替身的耻辱——都让她窒息。

“你来处理。”云知微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沈砚一眼,目光空洞地掠过青霜因用力按压伤口而颤抖的手背,掠过地上那滩刺目的红,最终落在紧闭的雕花木门上。“我去歇息。” 说完,她不再停留,像一缕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幽魂,脚步虚浮地绕过地上的狼藉和血污,径直向门口走去。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沾上了几点暗红的血渍,如同开败的残梅。

“站住!”青霜猛地抬头,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爷伤成这样,你就想一走了之?!云知微,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云知微的脚步在门边顿住。她没有回头,背影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心?她的心?早就被碾碎,被冰封,被那一声“阿萦”彻底焚毁了。她只是极轻、极冷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更像是一道凝固的伤口。

“他的心肝……自有他的‘阿萦’去疼。” 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自弃。说完,她不再理会身后青霜瞬间瞪大的、充满惊愕和困惑的眼睛,伸手拉开了沉重的书房门。

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得烛火一阵疯狂摇曳,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她头也不回地踏入门外浓稠的黑暗里,反手关上了门。那“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书房内的一切——血腥、痛苦、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替身真相。

夜风刺骨,穿过回廊,卷着残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云知微独自走在通往冷僻小院的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白日里强行压下的、被三皇子鸩酒侵蚀的旧伤,混杂着心口那被彻底掏空的剧痛,此刻在冰冷的夜风中一起发作。喉间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她猛地扶住冰冷的廊柱,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尖锐的疼痛。她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温热的液体,在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暗沉的色泽。

好不容易压下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她喘息着,摊开掌心。月光下,掌心赫然是一小滩黏稠的暗红。她看着那血,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这残破的身躯,连同这颗被凌迟的心,究竟还能在这无间地狱里撑多久?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终于回到了那个被称为“冷院”的偏僻居所。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陈旧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只有一床一桌一凳,角落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旧箱笼。这是她嫁入沈府后,沈砚“赐”给她的牢笼。

身心俱疲,她只想立刻倒在那张冰冷的硬榻上,让黑暗吞噬所有不堪的知觉。她摸索着走到床边,甚至懒得点燃那盏如豆的油灯,只想和衣躺下。然而,就在她转身欲坐下的瞬间,膝盖外侧猛地撞到了床边一个坚硬凸起的棱角!

“嘶——!”猝不及防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本就虚软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旁边栽倒!

“哐当!”

她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肩膀狠狠撞在床脚边一个半开的旧箱笼上!箱笼被撞得翻倒,里面乱七八糟的旧物“哗啦”一声倾泻而出,劈头盖脸地砸了她一身!

灰尘弥漫开来,呛得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膝盖和肩膀的疼痛尖锐地刺激着神经,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挣扎着想坐起,手指胡乱地扒开压在身上的杂物——几件褪色的旧衣裙,几本泛黄的账簿,还有一些零碎的针线布料……

就在她狼狈地拂开一堆软塌塌的旧棉絮时,指尖突然触到了一块异常坚硬、棱角分明的东西。那东西被裹在厚厚的棉絮里,触手冰凉沉重。

什么东西?云知微蹙紧眉头,忍着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用力将那裹着硬物的棉絮从杂物堆里扯了出来。那东西入手颇沉,形状不甚规则,外面用厚厚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裹着,边缘处用针线粗糙地缝合了起来。

她疑惑地掂量着,这绝不是寻常的旧物。为何会被如此隐秘地包裹,藏在箱笼最底层的棉絮里?是沈砚命人搜查时遗漏的云府旧物?还是……别的什么?

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摸索着找到包裹边缘缝合的线头,指甲用力抠断线脚,一层层剥开那厚实的粗布。随着粗布散落,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竟然是一对厚重的、用皮革和金属片缝制而成的护膝!皮革是上好的牛皮,但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边缘处起了毛边。镶嵌的金属片是暗沉的玄铁,被打磨得光滑,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类似磨痕的印记。这对护膝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散发着一股皮革、铁锈和尘土混合的陈旧气息。

护膝?沈砚的?为何会藏在这里?云知微更加困惑。沈砚身为武将,有护具并不稀奇。但这东西为何会被如此刻意地包裹、隐藏?她下意识地将护膝翻来覆去地查看。

就在她手指抚过护膝内侧皮革与金属片交接的缝隙时,指尖感觉到一丝异样的突起。那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将皮革顶起了一个小小的鼓包。她凑近昏暗的光线,仔细分辨,发现那缝隙处,有一小截极不起眼的、同样磨损严重的粗布边角露了出来。

里面还藏着东西!

云知微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住那截露出的布角,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里面的东西往外抽。

那似乎是一块折叠起来的布。随着她的动作,更多的粗布被抽了出来,颜色深暗,质地厚实粗糙,像是某种士兵常用的裹伤布。而当整块布终于被她完全抽离护膝的夹层,在掌心展开时——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旧而顽固的血腥味,猛地冲入了她的鼻腔!

即使历经岁月,那血腥气依旧霸道、腥甜,带着铁锈的冰冷,瞬间弥漫在狭小冰冷的房间里,盖过了所有灰尘的气息。

云知微的手猛地一抖,那块深色的粗布险些脱手。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涌和心头的惊悸,将布完全展开在眼前。

月光透过高窗,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勉强照亮了布面。

那果然是一块沾满了大片大片深褐色污迹的粗布!污迹层层叠叠,深深浸透了粗粝的纤维,呈现出一种凝固的、令人心悸的暗沉。那是干涸了不知多久的、大量的血!血迹的形状不规则,边缘晕染开去,仿佛曾包裹过什么不断涌血的、巨大的伤口。

而在那大片大片狰狞的深褐色血污中央,靠近布块边缘的位置,赫然用暗红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图案!

那图案并不大,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绣工也谈不上精细,甚至显得有些仓促和潦草。但它的形状却极其特殊——那是一面展开的、边缘带着锯齿状火焰纹的旗帜!旗帜的中央,用一种更为深暗、几乎与血污融为一体的丝线,绣着一个扭曲的、张牙舞爪的兽头图腾!兽头狰狞,獠牙外露,带着一种原始而凶戾的气息。

这旗帜……这图腾……

云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认得这旗帜!

不是大梁的军旗,也不是西夏的图腾!

这是……前朝大胤末年,一支曾短暂割据西北、最终被太祖皇帝剿灭的叛军——“赤焰军”的军旗!那个兽头图腾,正是赤焰军首领拓跋氏的族徽!

前朝叛军的军旗纹样!被血浸透的粗布!如此隐秘地藏在一副沈砚的旧护膝夹层里!

这意味着什么?!

沈砚……沈砚他……私藏前朝叛军遗物?!甚至可能……与那早已灰飞烟灭的叛军有所牵连?!

这个念头带来的惊骇,比“阿萦”的真相更甚,如同万钧雷霆在她脑中轰然炸响!震得她魂飞魄散!

她握着那块沉重、冰冷、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血帕,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握着一块随时会爆裂的、足以将沈家乃至整个朝堂炸得粉碎的巨石!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进粗粝的布纹里,几乎要抠出血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书房里沈砚肩颈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他昏迷中痛苦的面容,青霜怨毒的眼神……还有那刻着“微微”的药罐,那枚刻着“庚戌年冬”的金簪……所有混乱的碎片,在这一刻,都被这块染着前朝叛军血旗的布帕,蒙上了一层更加诡谲、更加凶险的阴影!

沈砚,他到底是谁?他肩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是被她咬穿,还是……掩盖了其他更深的秘密?这块血帕,是单纯的遗物收藏,还是……他无法割舍、必须深埋的过往烙印?

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卷入更深漩涡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死死攥着这块沉重的血帕,如同攥着一条随时会反噬的毒蛇,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带着刻意的收敛,停在了她这冷院的门外。

不是青霜。青霜的脚步声不会如此……沉稳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云知微浑身汗毛倒竖,心脏骤然停跳!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将那块沉重的血帕死死攥紧,揉成一团,连同那副旧护膝一起,胡乱地塞进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动作仓促而慌乱,指尖都在发抖。

刚做完这一切——

“叩、叩。” 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

紧接着,一个云知微绝不想在此刻听到的、低沉而略显沙哑的男声,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木门:

“云知微。”

是沈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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