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洒满院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何明远在徐若杭身边的石凳上轻轻坐下,石凳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
徐若杭似乎并未被他的到来惊扰,依旧望着远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客房有点闷,我出来透透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何明远没有看她,也望着同样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般,用一种平静却带着些许压抑的语调,开始讲述今天在公司里发生的一切——白源的猖狂挑衅、那杯意在“和解”的咖啡、林穗宁和刘建民复杂的反应、以及那两张如同幽灵般困扰着他的问题物资单。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铺直叙,但其中的屈辱、愤怒、无奈和重重疑虑,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徐若杭静静地听着,原本有些紧绷的侧脸线条渐渐柔和下来,嘴角甚至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她能感觉到,何明远愿意将这些涉及权力核心的、不甚光彩甚至有些凶险的烦恼向她倾诉,这是一种极大的信任,是将她视为可以分享最深层困扰的知己。这份认知,让之前那点因离别而生的失落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需要的暖意和隐隐的兴奋。
听完何明远的讲述,她转过头,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种小人,就像厕所里的苍蝇,不会只盯你一个人。他敢这么嚣张,而且看起来公司里很多人选择忍气吞声,那就说明他背后肯定有依仗,而且这依仗让大家都投鼠忌器。小人之所以是小人,就是因为他们习惯性地搬弄是非、踩低捧高,这是他们的生存法则,改不了的。你跟他置气,反而落了下乘。”
何明远苦笑一下:“那依徐大小姐高见,我该如何应对?难道就任由他这么蹦跶?”
徐若杭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狡黠的得意神情,微微扬起下巴:“高见谈不上。但道理很简单:不要跟小人计较,但要跟他背后的靠山较量。跟一个小喽啰纠缠,赢了也不光彩,输了更难看。真正有手腕、有格局的人,会不动声色地收集证据,分析形势,找准时机,直接动摇甚至扳倒他赖以生存的根基。没了靠山,这种小人自然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到时候收拾他,易如反掌。”
何明远闻言,心中一震,不禁侧目看向身边这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丽又带着几分锐气的女孩,由衷赞道:“果然是将门虎女,商业世家出身,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确实一针见血,令我茅塞顿开!”
徐若杭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何明远趁热打铁,继续请教这个现成的“智库”:“那……若杭,你再帮我分析分析。省公司巡视办这个位置,我现在感觉是进退维谷,宋书记似乎有所重托,但杨组长又明显想息事宁人。我该如何自处?如何破局?”
徐若杭似乎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她不假思索地、用一种轻描淡写却极具力量的语气说道:“很简单啊。把你的同事,甚至你的上级,都变成你的朋友,或者至少是能说得上话的人。省公司那个平台,汇聚的是整个边西省系统的精英和权力节点,那里的人脉,就是你未来能否大展鸿图的最重要资本。巡视办这个岗位,恰恰给了你一个绝佳的理由,去合法、合理地接触和深入了解每一个人、每一个部门、每一件事。”
“把所有人变成朋友?”何明远细细品味着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何入手?”
徐若杭微微一笑,分析道:“首先要搞清楚,你对每一个人而言,最大的价值是什么?他们需要什么?你能提供什么?比如,对宋清河书记。”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如果我没猜错,他看中的,绝不仅仅是你的能力,更关键的是你和东江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关学峰那层称兄道弟的关系。”
何明远点头,这点他也有感觉。
但徐若杭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但是,他让你去巡视办,主要目的恐怕并不是指望你直接去帮刘进忠平反。”
“哦?为什么?”何明远追问。
“你想,刘进忠的案子拖了这么久,迟迟无法结案,也无法彻底平反,这种‘悬而不决’的状态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徐若杭冷静地分析,“这很可能是有人故意在拖延时间,目的就是耗掉刘进忠的事业生命,让他永远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拖延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断地、隔三差五地向纪委监委‘举报’新的、真伪难辨的‘线索’,迫使调查程序不得不一次次重启、核实。就这样耗着。”
“但纪委也不可能无限期耗下去,”何明远接口道,“最终总要有个结论。”
“对!”徐若杭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拖到现在,案子其实已经接近尾声了。无论最终结论如何,刘进忠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很难再回到核心岗位了。在这个时候,你这个‘关系’对案子的直接影响,其实已经非常有限了。宋书记是聪明人,他不会把宝压在这上面。”
何明远陷入了深思,他发现徐若杭对高层思维的理解,远比他想象的要透彻得多。“那……他到底看中我什么?”
徐若杭兴奋地往何明远这边靠了靠,压低声音,如同分享一个秘密:“他对你最大的期望,也是你对他最大的价值,很可能是:由你,借助关书记的影响力乃至纪委的利剑,去扫清那些当年构陷刘进忠、如今可能还在阻挠宋清河自己推行改革的障碍!刘进忠倒下了,但他触动的那部分利益集团很可能还在,甚至更隐蔽了。宋清河要想大刀阔斧地干,就必须清理掉这些绊脚石。而你,就是他手中那把可以借助纪委力量的、合法的‘手术刀’!”
何明远只觉得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宋清河要的不是为刘进忠翻案,而是要继承甚至扩大刘进忠未竟的改革事业,而要达此目的,就必须清除改革的阻力!自己这把“刀”,要砍向的是现在进行时的障碍,而非过去时的旧案!
“为什么是我?”何明远还是有一点疑惑。
“因为关学峰是你的‘靠山’!”徐若杭笃定地说,“而且,一旦涉及到省管干部甚至更高级别的调查,很可能最终还是会由国家监委指定管辖,而指定的对象,极大概率就是边西省纪委,或者你们集团和省公司驻地所在的——东江市纪委!你这层关系,关键时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何明远心中巨震,独自思考时那些模糊的碎片,此刻被徐若杭清晰有力的分析完美地拼接起来,形成了一幅完整的战略地图!他不得不再次惊叹于这个女孩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大局观。
“那……杨声东组长呢?我该如何与他相处?”何明远问出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徐若杭似乎对这个问题早已胸有成竹,轻松答道:“多请示,多汇报。把他当成一尊需要香火供奉的菩萨。宋清河把巡视办的工作压给他,以他那种谨小慎微、求稳怕事的风格,自然不愿意亲自冲锋陷阵,肯定会把具体事务尽可能多地交给下边人去做,尤其是交给你这个‘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你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深入接触各项业务,积累人脉,建立威信。”
她狡黠地一笑:“其他的,你根本不用考虑。宋清河故意把你放到他手下,本来就有‘架着他’、‘借力打力’甚至‘把他架在火上烤’的意图。这是一把手的用人之道,既用了你的冲劲,又用杨声东的谨慎来平衡和缓冲。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把握好分寸,杨声东反而会成为你的‘挡箭牌’。”
一席话,如同拨云见日,彻底驱散了何明远心中的迷雾和阴霾!
月光下,他转头看着徐若杭,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欣赏。这个夜晚,这场对话,这位月下为他剖析时局、指点迷津的红颜知己,让他真正看清了前路的方向,也获得了继续前行的巨大勇气和智慧。
“若杭,谢谢你。”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真诚的感谢。
徐若杭迎着他的目光,脸颊微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动人。她轻轻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空浩瀚,前路虽依然挑战重重,但何明远的心中,已然一片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