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路夜市大排档的喧嚣,仿佛一层温暖的屏障,将官场上的正式与拘谨隔绝在外。炭火的噼啪声、锅铲的碰撞声、食客的谈笑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夜乐章。何明远坐在徐若杭和关小月中间,感受着这久违的、带着市井温度的放松。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姿态自然地先为关小月续上微凉的茶水,然后又给徐若杭的杯子添满。这个细微的举动,落在一直暗中观察的陈东市长眼里,更坐实了这几人关系非同一般的猜测。
关小月接过茶水,却故意扭过头不去看何明远,转而面向斜对面的褚世安,脸上绽开爽朗的笑容:“褚总,咱们王门镇那个红色教育基地,现在可是越来越火了!上次接待了一个北方的老干部团,他们对咱们这种政企共建、活化红色资源的模式赞不绝口,说既有教育意义,又带动了老百姓实实在在增收。很多游客回去后,还在社交媒体上帮我们宣传,带来的土特产订单都增加了不少!”她言语间充满了自豪,也带着对褚世安当年发起这个项目的感激。
褚世安微笑着点头,与关小月聊起了基地后续深化发展和可持续运营的话题,气氛融洽。
趁着关小月不注意,徐若杭微微侧身,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对何明远说:“明远,小月姐这次可能要动了。市里已经在考核她的四级调研员,听说材料已经报到了市委组织部。不过,现在铜山县这边,只有政协有一个副处的空缺岗位,要么就是调到别的县去担任副县长。”
何明远闻言,轻轻“哦”了一声,目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正谈笑风生的关小月。他知道,以关小月的能力和闯劲,去政协养老显然不是最佳选择,跨县调动虽然提拔了,但又要重新适应环境,而且离开了她倾注了大量心血的王门镇,终究有些遗憾。他低声问:“那你呢?还打算继续在王门镇深耕?”
徐若杭抿了一口茶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现在刚当选镇长,总得干出点样子。省里不是提出要打造‘糖罐子、果盘子、菜篮子、肉案子’为代表的特色农业产业集群,培育‘边字号’农业品牌嘛,这正是我们乡镇发力的时候。”她话锋一转,眉头微蹙,露出了工作中遇到的难题,“不过,现在下面普遍存在一个问题,产业发展‘严重依赖老路径’的倾向很明显,还是习惯于传统种植、等待收购,缺乏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和市场化、品牌化转变的主动性和能力。”
何明远对基层情况并不陌生,他沉思片刻,说道:“王门镇的情况我了解,耕地资源本身偏少,山脉下来又多是丘陵地貌。农村人才短缺,市场要素不足,这是基础和人才的硬约束,短时间内很难根本改变。”
“是啊,”徐若杭叹了口气,随即眼中又燃起斗志,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习惯性地向何明远征询意见,“何秘书,你现在站得高,看得远,有何高见,帮我们指点一下迷津,如何破局?”
这声“何秘书”带着几分戏谑,却也掩不住那份熟悉的信赖。何明远笑了笑,没有计较称呼,而是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油腻的桌面上简单划拉着:“谈不上高见,一点不成熟的想法。王门镇按方位可以大致分成四个区域。东部,以王门村为核心,有红色教育基地这个现成的Ip支撑,完全可以围绕旅游做文章,发展民宿、餐饮,把土特产包装成旅游商品,实现‘红色旅游+绿色特产’的融合发展,达到乡村振兴的初步目标,这块是你们的优势。”
他手指移向西部:“西部是西矿集团的矿区,能吸纳大量就近劳动力,增加农民工资性收入。同时,因为劳动力转移,也腾退出部分土地,可以尝试流转整合起来,交给北部和南部区域的农户集中经营。”他的手指最后点在桌面代表北部和南部的区域,“丘陵地带不适合大规模发展粮油,但搞特色花卉、精品水果产业却是得天独厚。关键在于选准品种,形成规模,打造品牌。可以引入农业龙头企业,或者培育本地合作社,走‘公司+基地+农户’的模式,解决技术和市场问题。”
徐若杭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何大秘书,你这番高论,怎么跟我们镇党委政府刚通过的《王门镇乡村振兴产业空间布局优化方案》核心要点,几乎一模一样呢?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
何明远一愣,随即失笑摇头,知道自己这是班门弄斧了。徐若杭和关小月扎根基层,对情况的了解和思考的深度,远非他现在所能及。
这时,关小月回过头来,恰好听到两人最后的对话,她没好气地白了何明远一眼,语气带着姐姐般的嗔怪:“明远,你们俩这是多久没见面了?好不容易凑一块儿,就光聊这些工作工作?能不能说点别的?”她的话语里,带着对过往亲密无间时光的一丝怀念,也透露出对何明远如今身份转变后,那份不易察觉的疏离感的微妙提醒。
一旁的东江市长陈东一直竖着耳朵捕捉着这边的动静,见缝插针地端起酒杯,隔着桌子向徐若杭示意了一下,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徐镇长,年轻有为,思路清晰,真是让人佩服啊!不瞒你说,我们东江市江北区红霞街道,现在就缺一位像你这样有闯劲、有思路的党工委书记。红霞街道可是咱们省政府的驻地街道,地位特殊,平台也大,非常锻炼干部。有没有兴趣过来挑战一下?”
他这话一出,桌面上瞬间安静了几分。红霞街道党工委书记,那是正经的正科级实职岗位,而且地处权力中枢边缘,视野和机遇绝非一个偏远乡镇镇长可比。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挖角”了。
坐在徐若杭斜对面的徐禹杭,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此刻却默默地端起了自己的茶杯,隔空朝着陈东的方向微微举了举,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这个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举动,让陈东心中猛地一喜,感觉自己可能押对了宝!这位资本大佬,似乎对妹妹调到省城、离权力中心更近乐见其成。
然而,清江市市长彭向前却哈哈一笑,插话进来,他看似随意,实则绵里藏针:“陈市长,爱才之心可以理解。不过啊,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说不定明天吴书记一纸调令,我们的徐镇长就不知道高升到哪里去喽?咱们啊,还是得看组织安排。”
彭向前这话,看似在说徐若杭,实则也暗指了何明远。他通过唐牧野,对何明远的感情状况有所耳闻,知道还有个背景深厚的林沪宁存在,因此他保持了适当的尺度,没有过度介入何明远和徐若杭之间,而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干部流动的常态。他的话外之音很清楚:何明远的前途,同样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韩俊峰省长若在边西更进一步,何明远很可能下放地方历练;若韩省长调任外省,八九不离十也会把何明远这颗重要的“棋子”带走。徐若杭如今被吴少华书记看上,其发展轨迹同样充满了变数,绝非一个市长可以轻易许诺和安排的。
这番话,像一阵微冷的风,吹散了夜市喧嚣带来的些许迷醉。陈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连连称是。他明白,彭向前点破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更高层面的棋局里,他们这些市县长,很多时候也只是棋子。徐若杭和何明远的去向,决定权在省委主要领导手中。
徐若杭本人则显得很平静,她只是对陈东报以礼貌的微笑,并没有接话。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冲动行事的年轻民警,几年的基层磨砺,让她深刻理解了组织的纪律和干部任命的严肃性。
此时,旁边两桌的气氛已经彻底活跃起来。在东江市干部们卖力的宣传和热情招待下,那些来自各大投行的老总们似乎已经占据了“主场优势”,开始反客为主,频频举杯,甚至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拉着陈东市长敬酒,畅谈对东江市投资环境的看好。陈东只好暂时放下心思,投入到与投资人的应酬中。
彭向前趁机挪动位置,坐到了徐禹杭身边,低声交谈起来,内容无非是清江市的产业基础、招商政策以及对电机产业落地的渴望和准备。
而何明远和徐若杭,仿佛又回到了在王门镇共事时的状态,抛开了刚才那片刻的微妙与尴尬,继续沉浸在工作的探讨中。两人分享着各自岗位上遇到的趣事和难题,徐若杭讲述着推进村公公司时与老乡们打交道的点点滴滴,何明远则偶尔提及在省政府看到的宏观政策和各地市报上来的典型案例,互相启发,乐此不疲。
关小月见状,无奈地笑了笑,干脆彻底转向褚世安,认真地请教起关于资本如何更有效助力地方产业发展,以及王门镇未来能否引入一些创投基金支持小微企业等问题。唐牧野则如鱼得水地混在东江市的干部和投行老总中间,凭借着唐家的背景和自身的活络,进行着极限拉扯,既维护清江的利益,也不得罪东道主。
这场看似混乱随意的夜市大排档聚会,在烟火气的包裹下,实则暗流涌动,进行着信息、人脉和未来机遇的无声交换与碰撞。
一个月后,边西省委组织部下发了一系列干部任免通知。
其中两条,引起了小范围的关注:
徐若杭同志,任省委财经委员会办公室(隶属于省委办公厅)综合处副主任(主持工作)。
关小月同志,任清江市委办公室秘书处副处长(主持工作)。
这两个看似平级调动的人事安排,实则蕴含深意。
徐若杭调入的省委财经委办公室,是省委重要的议事协调机构,负责全省经济领域重大问题的政策研究、统筹协调和督促落实。将她放在这个位置,一方面是对其能力的肯定和培养,另一方面,让她代表省委层面,对口联系和协调徐禹杭的西湖私募在边西省电机产业的投资事宜,层级足够高,能够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行政摩擦和“毛刺”,确保资本与政府之间的沟通更加顺畅、高效。这无疑是吴少华书记兑现“重用”承诺,并从工作实际出发的巧妙布局。
而关小月调任清江市委办秘书处处长,虽然看似离开了倾注心血的王门镇,但进入了市委核心部门,视野和平台更为开阔。更重要的是,这个位置与省政府办公厅,尤其是与何明远所在的省长秘书岗位,有着天然紧密的工作联系。未来清江市在争取省级政策、项目、资金,尤其是在电机产业布局的竞争中,有了关小月这条“内线”与何明远相互接应,清江市与省政府层面的沟通无疑会更加紧密和顺畅。这背后,未必没有彭向前甚至周华成的推动,是清江市在区域竞争中的一步暗棋。
人事的涟漪悄然荡开,新的格局正在形成。何明远在省政府办公厅的窗户后面,看着这份任免文件,心中了然。他知道,自己和这些曾经的战友,都被卷入了一场更为宏大、也更为复杂的边西发展浪潮之中,每个人都被赋予了新的角色和使命。前方的路,既充满机遇,也布满了看不见的激流与暗礁。
(本书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