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公司对何明远一行的接待,规矩而周到,却又透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林穗宁亲自安排,将何明远原来担任副总经理时使用的那间办公室,临时作为巡视组的办公地点。理由很充分:何主任对这里熟悉,环境也相对独立,便于进行个别谈话。再者,何明远还兼任着清江公司党委副书记,办公室门牌早已换成了“党委副书记”,于情于理,他用这间办公室都名正言顺。
再次走进这间熟悉的办公室,何明远心境已然不同。桌椅书柜依旧,但空气仿佛都变了味道。以前这里是他的根据地,如今却成了他履行省公司监督职责的临时驻点。高建新则在旁边一间小会议室里办公,整理材料。
简单的欢迎大会在公司礼堂举行,林穗宁主持,刘建民代表经营班子汇报工作,何明远做了简短发言,再次强调了此次调研式巡视的目的是“了解情况、学习经验、听取意见、促进工作”,姿态放得很低。台下,各级干部们正襟危坐,表情各异,揣测着省公司这番高调动作背后的真实意图。
大会结束后,进入领导干部一对一谈话环节。何明远进行了分工:由高建新负责与各部门经理、各项目部负责人进行例行谈话,侧重于了解具体业务领域的流程合规性和制度执行情况。而何明远自己,则亲自与公司领导班子成员进行重点谈话。
他第一个走向的,就是董事长林穗宁的办公室。
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林穗宁已经泡好了两杯茶在等着他。没有外人在场,林穗宁省去了客套,直接示意何明远在沙发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明远,这里没别人,你跟姐说句实话,”林穗宁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省公司这回,到底是想干什么?这么大张旗鼓,三天两头发文造势,就为了你这一个调研巡视?这不符合常理。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何明远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林董,最近集团党组或者省公司,有没有转发关于刘进忠同志案件结论的文件?”
林穗宁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有。前几天刚收到。是东江市纪委的结案通知,加上集团总部根据纪委结论下发的关于恢复刘进忠同志所有待遇及名誉的文件。”她说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睁大,不可思议地看向何明远,声音都提高了些许:“等等……刘进忠的案子……拖了那么久,突然就结了?难道……是你……”
何明远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淡淡地说:“东江市纪委的关学峰书记,办事还是很讲原则和效率的。”
这话等于默认了!林穗宁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她太清楚刘进忠这个案子有多棘手了!当初她刚从总部调来边西省公司时,宋清河就曾私下找过她,委婉地希望她能借助一些北京的关系,帮忙推动一下这个案子,但得到的反馈都是:案件已由国家监委指定东江市纪委管辖,程序严谨,外人很难插手。连宋清河都感到无力的事情,竟然让何明远这个年轻人给办成了?
“我的天……”林穗宁喃喃自语,看何明远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和重新审视,“难怪……难怪宋书记如此器重你!你这……你这简直是通天了啊!”
她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何明远的价值,绝不仅仅在于他个人能力,更在于他背后那深不可测的人脉资源(她自然想到了关学峰)。宋清河如此高调地支持巡视工作,力推何明远,其目的绝不仅仅是巡视本身。
“所以,”林穗宁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震动,声音压得更低,“这次全省范围的巡视造势,真正的目的是?”
何明远看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改革。”
林穗宁瞳孔一缩,身体下意识地靠回了沙发背。果然如此!上一个力主改革、试图斩断利益链条的刘进忠倒下了,现在宋清河要重新拾起这面旗帜,但他显然吸取了教训。改革未动,巡视先行!他这是要先挥舞起纪检这把“利剑”,在全省系统内进行一次彻底的“清场”和“敲打”,扫清障碍,震慑宵小,为后续真正的改革举措铺平道路!难怪声势如此浩大,却又让人摸不清具体路数,这是一种战略上的模糊和威慑!
“宋书记……好大的手笔!”林穗宁感叹道,随即她又急切地向前探身,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这次改革,有没有具体方案?力度有多大?上面……有没有明确的支持?”她用手指悄悄向上指了指,意指北京的总部甚至更高层。
何明远摇了摇头,坦诚地说:“不清楚。”他见林穗宁面露疑惑,补充道:“目前阶段,首要任务是摸清底数,形成震慑。具体的改革方案,恐怕要看这次巡视调研的成果,以及……各方面的反应。”他这话半真半假,宋清河必然有初步构想,但确实未必有完全成熟的方案和绝对的上方支持,更多是一种基于局势的判断和博弈。
林穗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也是高层领导,明白其中的玄机。先放风,再观察,后动手,这是常见的策略。“我明白了。你这是……到了一个风口浪尖的位置啊。”她看着何明远,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也有提醒。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林穗宁觉得有必要给何明远一些更具体的信息。她开始以一种近乎“八卦”但又极其严肃的口吻,低声而快速地谈起了她对省公司目前几位关键班子成员的看法:谁业务能力强但心思活络,谁看似低调实则背景很深,谁可能是宋清河的坚定支持者,谁又可能和某些地方势力牵扯较多,哪些人可以有限度地交往,哪些人必须格外小心……
何明远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将这些信息牢牢记住。这些来自林穗宁这个层面干部的直观感受,往往比档案材料更鲜活、更有参考价值。
谈话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林穗宁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她都直接按掉了。直到又一个重要电话进来,她才无奈地拿起手机。
何明远见状,便适时地起身告辞:“林董,您先忙。谢谢您。”
离开林穗宁办公室,何明远又来到了总经理刘建民的办公室。
刘建民的态度就轻松多了。他热情地把何明远拉到沙发上坐下,亲自给他倒上茶,然后就开始感慨:“明远啊,真是没想到!你这去了省公司,真是鲤鱼跳龙门了!巡视办的工作现在这么受重视?我看省公司那宣传阵势,了不得!好好干,前途无量!”
他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种老大哥看到自家兄弟有出息的欣慰。何明远也没有跟他透露任何关于刘进忠案和改革布局的敏感信息,只是笑着应和,说些“都是领导栽培”、“还在学习阶段”的套话。两人之间的谈话,更多的是闲聊,回忆一些在清江共事的趣事,交流一下行业动态,气氛融洽而轻松。何明远能感觉到,刘建民对更高层面的权力博弈并不敏感,或者说并不那么关心,他更专注于具体的生产经营。
谈话结束后,何明远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坐下来,亲自起草了与林穗宁和刘建民两人的谈话纪要。纪要内容写得中规中矩,主要记录了谈话的时间、地点、参与人员,以及交流的关于公司生产经营、党建工作、党风廉政建设等方面的基本情况,完全回避了那些深入的、敏感的话题。看起来,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履职谈话记录。
写好后,他把高建新叫了进来,将两份纪要递给他:“高工,这是刚才我和林董、刘总的谈话记录,你拿去请他们两位阅签一下字,走个程序。”
高建新接过纪要,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内容无误且符合规范后,点头道:“好的,何主任,我这就去。”
他先去了林穗宁办公室,林穗宁快速浏览了一下纪要,内容毫无出格之处,便爽快地在“被谈话人”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高建新随后又在“记录人”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他又找到刘建民,刘建民更是看都没仔细看,笑着就签了字。高建新同样履行了记录人签字的手续。
做完这一切,高建新将两份签好字的谈话纪要送回给何明远。
何明远接过来,目光快速扫过签名栏。林穗宁和刘建民的签名清晰有力。而在记录人一栏,高建新已经工工整整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何明远拿起笔,在“谈话人”一栏,郑重地签下了“何明远”三个字。
这一份份看似程序性的谈话纪要,将来或许就是某种工作留痕、责任明晰的凭证。高建新主动且规范地签下记录人的名字,体现了他严谨的职业习惯,也无意中为这个过程增添了另一重合规性。
第二天,一对一谈话继续。何明远进行了分工,他让高建新负责与白源及其他几位班子成员进行谈话,而他自己,则负责与姜采薇谈话。
他让综合部的人请姜采薇到他的办公室来。
姜采薇今天穿了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挽起,显得干练而清爽。她走进办公室,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何明远,脸上微微一红,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和紧张。
“何主任。”她轻声打招呼,在何明远对面的沙发坐下。
“采薇,别这么客气,还是叫明远吧。”何明远笑了笑,给她倒了一杯水,“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你目前分管的工程建设情况,特别是6号矿洞后续处理和红色教育基地项目的进展。”
谈到工作,姜采薇立刻进入了状态,神情变得专注而认真。她坐直了身体,条理清晰地汇报起来:“6号矿洞矿区新的施工单位已经进场,是一家大型央企,资质、技术、管理都非常规范,目前工程进展非常顺利,安全生产和工程质量都处于受控状态。”
“关于红色教育基地项目,”她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自信,“整体进展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十,比原计划略有提前。林董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亲自抓总,协调力度很大。遇到一些需要交叉作业或者技术难点,林董甚至直接协调了6号矿洞那边施工能力强的队伍过来支援,效率很高。现在项目的主体结构和主要场馆的雏形都已经出来了,效果逐渐显现。市里的书记、市长和县里的领导经常过来调研,都很满意,遇到一些用地、审批上的堵点,只要林董出面,或者市里领导一看是红色项目,基本都能很快解决。”
她汇报得非常细致,数据准确,进程把握清晰,遇到的问题和解决思路也讲得明明白白。何明远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心中颇感欣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姜采薇已经彻底摆脱了最初的生涩和犹豫,真正进入了分管领导的状态,变得务实、扎实、敢于担当,展现出了很强的执行力和协调能力。
他的目光中不由流露出赞赏之色。这种变化,是他乐于看到的。
姜采薇似乎也感受到了何明远目光中的欣赏,汇报的声音更加流畅,脸上也焕发出一种专注工作所带来的光彩。两人之间的气氛,在严肃的工作交流中,隐隐流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默契和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