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厢里的气氛越发松弛。何明远看着对面已有七八分醉意的陈仲强,趁着这个机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试探道:“陈部长,您是老审计,火眼金睛,手底下肯定攥着不少硬货。您看……这次巡视,杨组长那边催得紧,舆论压力也大,要不……您私下里给我透一两个劲爆点的线索?不用太复杂,够分量就行,我也好拿去交差,签批下去查一查,堵住那些人的嘴?”
陈仲强原本有些迷离的眼神听到这话,猛地清醒了几分。他用力摇了摇头,脑袋晃得像拨浪鼓,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嘲讽和无奈的苦笑:“劲爆的?呵……明远啊,你还是太年轻。真要是劲爆的线索,杨组长他……他敢碰吗?也轮不到他去碰!”
他端起酒杯,又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似乎给了他一些勇气,也让他的话匣子打得更开:“我手上……我手上有些东西,别说查办,杨组长他连听的胆量都没有!”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何明远心中巨震,追问道:“为什么?既然有问题,为什么不能查?”
陈仲强醉眼惺忪地看着何明远,伸出食指,颤巍巍地指了指上面,又指了指周围,含混不清地说:“为什么?水太深啊……牵一发……动全身。有些线头,扯出来,指不定连着哪尊大佛呢?我老陈干了半辈子审计,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能感觉到……但我……我没那个说的胆量啊老弟!”
他又拿起酒杯,跟何明远用力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一饮而尽,仿佛要将所有的憋闷和恐惧都随着酒液吞下去。“我能感觉出来……你不是那些靠着花架子、溜须拍马上来的人……你老弟……眼里有光,心里有数……你肯定也看到了不少问题……你跟我一样……知道,不说……对不对?嘿嘿……”他醉醺醺地指着何明远,像是在寻找同类,又像是在发泄积压已久的情绪。
何明远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今晚不能再问下去了。他勉强问清楚了陈仲强家的地址,搀扶着几乎不省人事的陈仲强,叫了代驾,将他送回家。
开门的是一位气质温婉、面带忧色的中年妇女,看到烂醉如泥的丈夫,她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一边对何明远连声道谢,一边担忧地小声嘀咕:“哎呀,这是怎么了?老陈他平时滴酒不沾的,在家里闻着酒味都皱眉,今天怎么喝成这样?是不是……是不是在单位遇到什么难事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何明远心中一动,面上却保持着温和得体的笑容,解释道:“嫂子您好,我是省公司巡视办的何明远,刚从地方上调研回来。今天和陈部长聊工作,聊得投缘,就多喝了两杯。陈部长没事,就是高兴,您别担心。真是抱歉,是我没照顾好陈部长。”
陈仲强的妻子见何明远举止沉稳,谈吐清晰,语气真诚,不像是惹是生非的人,又听说是聊工作,心里的疑虑稍稍减轻,转而认为丈夫或许是遇到了难得的知音,才会破例喝醉。她一边费力地扶着丈夫,一边对何明远再三表示感谢。
离开陈仲强家,深夜的冷风一吹,何明远酒意醒了大半。他独自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想着陈仲强今晚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那些醉话,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中慢慢拼接,隐约指向一座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大而恐怖的冰山。“水太深”、“连着大佛”、“没胆量说”……这些词汇反复敲击着他的神经。陈仲强这个老审计,究竟知道些什么?他又在害怕什么?
第二天,边西省公司的内部融媒体平台发布了一篇题为《深化纪检监督,筑牢廉洁防线——西矿集团边西省公司近期查处一批典型问题》的通稿。文章罗列了几个近期查处的违纪违法案例,有虚报冒领奖金的,有违规接受宴请的,有在物资采购中收受回扣的……看起来颇有成效。
然而,细心的人稍加留意就能发现,这些案例的查处时间节点,大多都在何明远此次巡视启动之前,甚至有些是去年遗留下来的案子。但文章的写作手法非常巧妙,将其与“当前巡视工作”的大背景紧密联系,穿插使用了“结合巡视发现”、“巡视利剑高悬”等字眼,给人一种这些成果都是此次巡视直接带来的错觉。
这篇经过精心策划的通稿果然起到了一定的效果。那些关于何明远巡视“雷声大雨点小”、“毫无建树”的舆论风暴,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毕竟,表面上看起来,纪检系统还是在干活、出成果的。
何明远看到这篇通稿,只是淡淡一笑,未予置评。他知道这是杨声东或者说省公司层面为了应对舆论、挽回面子而采取的策略。他依然我行我素,按部就班地整理巡视报告,熟悉省公司情况。宋清河也好像完全没受到外界风波的影响,依旧在一些重要的对外活动、与地方政府的协调会议上带着何明远,向他介绍各方人物,让他旁听学习,态度一如既往地亲切和器重。
就在这股微妙的平静持续了几天后,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审计部部长陈仲强病倒住院了。
据说是因为长期伏案工作,积劳成疾,突发性眩晕症,需要住院观察治疗。他的妻子到单位来替他办理请假手续,脸上带着憔悴和担忧。
杨声东得知后,还特意抽空亲自去医院看望了一下。病房里,陈仲强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看起来十分虚弱。杨声东安慰了几句,嘱咐他好好休息。
走出病房,杨声东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他确实有点担心陈仲强的身体;另一方面,看着病床上的陈仲强,再想到那个似乎只想“混日子”的何明远,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力——纪检监察工作最重要的两员干将,一个病倒,一个不作为,这工作还怎么开展?难道真要停摆了?
但转念一想,杨声东又暗自松了口气。不闹腾也好,安安稳稳的,不出事就是最大的政绩。现在这样,虽然没什么亮点,但至少也没什么风险。他摇摇头,背着手离开了医院。
然而,就在杨声东去医院看望陈仲强的当天晚上。
东江市郊区,一栋并不起眼的、挂着“东江市干部培训中心”牌子的老旧小楼里,却是灯火通明,气氛肃穆。这里早已被东江市纪委临时征用,成为一个高度保密的专案组办公点。
在其中一间最大的会议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长长的会议桌上,堆满了如小山般的账册、合同、银行流水单、审计报告副本以及各种档案材料。十几名身着便装但神情严肃精干的纪委工作人员分散坐在桌旁,有的在飞快地敲击笔记本电脑,有的在低声讨论,有的则在仔细翻阅材料,不时用笔标记。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浓茶的提神气味,以及纸张特有的味道。
会议桌的主位旁,一个本应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人——陈仲强,正精神奕奕地坐在那里。他脸上毫无病容,眼神锐利如鹰,手中拿着一支激光笔,对着投影屏幕上复杂的股权结构图和资金流向图进行讲解。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大家看这里,盛鑫贸易公司,注册资金五百万,表面上看股东是两个自然人,张三和李四。但通过调取他们的银行账户流水可以发现,这两人都是下岗职工,账户长期只有基本生活支出。而盛鑫公司近年来与西矿集团边西省公司下属三家冶炼厂有大额贸易往来,累计金额超过两个亿。”
一名年轻纪委干部迅速记录,并提问:“陈部长,盛鑫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有没有线索?”
陈仲强切换ppt,屏幕上出现另一个公司的信息:“重点在这里。通过比对税务发票信息和货物运输轨迹,我们发现盛鑫公司超过百分之七十的采购业务,最终都指向了这家——‘东江宏远矿业有限公司’。而宏远矿业的法人代表王五,他的小舅子,在省工信厅原材料处工作。”
另一名负责资金分析的干部接口道:“陈老师,我们追踪了盛鑫公司收到的货款流向。大约有百分之十五,以‘咨询费’、‘服务费’的名义,定期支付给这家注册在海南的‘天涯咨询公司’。天涯公司的股东结构同样复杂,层层穿透后,发现其与一位已经退休的省国资委前副主任的子女有关联。”
“记录在案,关联性存疑,需要进一步核实资金来源和最终受益人。”一位看似小组负责人的中年男子沉声道。
陈仲强点点头,继续道:“这只是冰山一角。再看另一个案例,关于三年前省公司一套进口冶炼设备的采购。中标方是德国布鲁克公司,但最终的设备提供和维护服务,却由一家注册在香港的‘亚太机械’公司全程代理,采购价格比市场同期同类设备高出近百分之二十。我们当时审计时就提出质疑,但被以‘技术独家’、‘符合采购程序’为由驳回。这是当时的审计工作底稿和异议记录。”
他示意助手将一沓厚厚的复印件分发给众人。
“香港公司的背景查了吗?”有人问。
“查了。注册信息很简单,代持嫌疑很大。资金最终流向瑞士某个银行账户,目前还在申请协查。”
“设备采购当时的省公司分管领导是谁?”
“是前任副总经理,现已调任集团总部任职的赵安民同志。”
“标记为重点,与其它线索并案分析。”
问答之间,专业、高效、冷静。陈仲强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在单位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老审计,而是变成了一个缜密、犀利、手握大量关键信息的“活字典”。他如数家珍般地介绍着一个个隐藏在正常业务背后的疑点,将复杂的股权关系、资金链条、人际关联剖析得清清楚楚。
纪委的工作人员们则像训练有素的猎手,捕捉着他的每一句话,快速记录、交叉验证、提出假设、部署下一步核查方向。
这里的每一个字,都可能牵扯到一条重要的线索;这里的每一次分析,都可能指向一个隐藏在深处的腐败分子。寂静的夜晚,在这间保密会议室里,一场无声的战斗正在紧张地进行着。而病倒住院,只不过是陈仲强为了避开某些耳目、集中精力配合纪委工作而精心设计的障眼法。
那座何明远隐约感知到的冰山,正在专业而冷酷的镐凿下,一点点露出它狰狞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