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黑水村项目部的灯光却依然亮着。何明远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几份从档案柜深处翻找出来的陈旧文件。窗外的山风呼啸,更衬得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他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轻微声响,以及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两张看似普通的机械燃料物资验收单上。单据金额不大,十万出头,在动辄千万上亿的项目支出里,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就是这两张单子,让他感到一股寒意正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单据日期显示,那还是他在黑水项目部担任生产主管的时候。按照流程,这类物资验收,必须由他这个主管现场核实签字确认后,才能上报审批。可他对这批燃料的到来、验收、使用……竟没有丝毫印象。仿佛这十万元的物资,是凭空出现,又悄然消失在了庞大的项目消耗中。
更诡异的是,在这份缺少他这个关键环节签字确认的单据上,最终的审批栏里,却赫然签着总经理“刘建民”的大名,笔迹看起来与他平日签署文件时并无二致。
这太不合常理了。刘建民一向以严谨,甚至有些保守着称,对流程合规性要求极高。他怎么会越过直接负责人,在没有主管签字的情况下,直接审批这样一笔支出?即便金额不大,这也严重违背了他一贯的原则和工作习惯。
是刘建民当时迫于某种压力,违规操作?还是……这签名根本就是伪造的?
如果是伪造,谁能模仿刘建民的笔迹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这十万块钱?似乎又说不通。当时经手这件事的肖勇已经入狱,陆云深远调边西,死无对证。这更像是一个被精心埋下,等待特定时机才会引爆的雷。
何明远感到一阵头疼。补签?等于默认了自己当时的失职,虽然毫无记忆,但白纸黑字签下去,就成了事实。去找刘建民问个清楚?万一这真是刘建民自己出于某种原因破例签的,自己贸然去问,岂不是直接质疑顶头上司的决策甚至诚信?尤其是在白源虎视眈眈的当下,任何内部的不和谐都可能被放大利用。
就在他思绪纷乱,难以决断之际,桌上的手机响了,打破了深夜的沉寂。来电显示是“姜采薇”。
何明远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接通电话:“采薇,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电话那头传来姜采薇略带疲惫却依旧柔和的声音:“刚整理完明天省公司调研的接待方案细节,想着你应该还在项目部,就打个电话提醒你一下。宋清河书记带队,明天下午三点准时到黑水项目部,重点是调研党建工作与生产经营深度融合情况,你要做好准备,汇报材料再捋一捋。”
“放心吧,材料都准备好了。”何明远应道,随即像是想起什么,顺势问道,“采薇,有个事我一直有点好奇。之前不是有风声说,林董要直接去省公司任常务副总吗?怎么最后来了我们清江?”
电话那头的姜采薇似乎轻笑了一下:“你也听到这风声了?是有这么个意向。不过,是林董自己主动向集团提出,希望先到地市公司担任一把手,扎实历练一下。”
“自己要求的?”何明远有些诧异。通常来说,从省公司党建办主任到副总经理是晋升,直接担任常务副总更是重用,很少有人会主动选择往下走。
“嗯。”姜采薇的语气变得有些感慨,“林董后来跟我们聊起过。她说,那次来黑水村调研党建工作,跟你们深谈之后,触动很大。她发现自己虽然理论、政策掌握得多,但缺乏独当一面、全面主持一个公司经营管理的经验,对基层的复杂性和实操性理解还不够深。她说,‘坐在机关里制定的政策,到底在基层是怎么落地的,会遇到哪些真问题,不去亲身经历一遍,永远只是隔靴搔痒’。她不想做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领导。这份清醒和魄力,挺让人佩服的。”
何明远默然。林穗宁的这个选择,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对这位女董事长多了几分敬意。这绝非那些只知道钻营关系、追逐虚名的人所能做出的决定。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当前的工作。何明远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说起来,基层确实复杂。就比如现在,白总对项目建设这么‘关心’,事事过问,林董和刘总怎么不索性把他的分工调整一下,让他直接主管项目建设算了?也省得他总打着安全的旗号四处‘指导’。”
姜采薇在电话那头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嘲讽:“我的何总啊,你还是太实在。像白源那种下来镀金的,你以为他真想要具体负责?他的算盘精着呢。参与,是要体现他的存在感和价值,是要功劳簿上有他的名字;但不负责,是为了不出错,不担责。真要让他主管,签字画押,出了问题谁兜着?他那个在省国资委做副主任的老丈人,能让他干这种有风险的实职?说不定他现在这个分管安全又‘关注’建设的模糊分工,就是他老丈人精心设计的结果。安全嘛,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插手工建也有了由头,进退自如,功劳能分,过失难沾。这才是高人布局。”
一番话,说得何明远背后发凉。他之前只是觉得白源是针对他,想找麻烦,却没想到这背后可能还有如此深的算计和权力呵护。
“还是你们看得透。”何明远苦笑,“我们这种没背景、没靠山的,只能埋头苦干,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就像这项目上的事,千头万绪,哪个环节不小心出了纰漏,可能就是万劫不复。有时候真觉得,像我们这样一步步爬上来的人,活得真累。”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姜采薇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共鸣:“谁说不是呢。明远,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拼吗?就是因为没有退路。我们没有白源那样的岳父可以倚仗,没有林董那样的家世可以托底,甚至没有唐牧野那样试错的资本。我们有的,就是自己的专业能力、那点不肯服输的劲头,还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每一份文件,每一个签字,都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候被翻出来,用放大镜审视。走错一步,可能前面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草根逆袭,听起来励志,其中的艰辛和压力,只有自己知道。”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脆弱。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精明干练的副总,更像是一个在职场奋力打拼、同样倍感压力的同行者。
何明远深深吸了一口气,姜采薇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两人隔着电话线,仿佛能感受到彼此那份沉重和不易。这是一种属于草根奋斗者的共鸣,无需多言,却能直达心底。
又聊了几句工作和人事,互道晚安后,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何明远的心,却因为这番深夜对话,更加难以平静。姜采薇对白源的分析,对他和自身处境的感叹,都让他对眼前的局势有了更清醒,也更无奈的认识。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两张诡异的物资验收单上。
姜采薇说的对,他们这种人,经不起任何审查和风波。这两张单子,无论真相如何,都是一个隐患。补签,风险巨大;去找刘建民,风险同样不小。
他拿起单据,对着灯光又仔细看了很久。刘建民的签名……越看越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僵硬感,尤其是转折处,似乎少了点他平日签批时的那种流畅和力道。
难道真是伪造的?
如果是,伪造者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贪墨这十万元?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针对刘建民,或者针对他何明远,甚至是针对整个清江公司管理层的阴谋的开始?这十万块,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或者只是一个试探,一个未来用来发难的借口?
何明远感到一股巨大的危机感袭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大漩涡。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揉着太阳穴。
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
直接找刘建民摊牌?风险未知。
暗中调查?又从何查起?
按下不表,静观其变?无异于坐视隐患发酵。
每一个选择,都似乎布满了荆棘。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嗡嗡作响,仿佛预示着山雨欲来的不安。何明远睁开眼,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他知道,自己必须非常小心,非常谨慎地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这场暗战,已经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