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在一种微妙而沉重的氛围中结束。面对宋清河几乎不容拒绝的安排和重托,何明远在经过激烈的内心挣扎后,最终选择了接受。他深知,这不仅是一次岗位调动,更是一次巨大的冒险和站队。但他也明白,在宋清河这样的领导面前,尤其是在其流露出对刘进忠案的深切不平和对自己的格外看重后,断然拒绝的后果可能更难以预料。更何况,兼任清江公司党委副书记并获得省公司两千万配套资金的承诺,也部分抵消了他对清江工作的顾虑。
“感谢宋书记的信任和栽培!明远一定竭尽全力,不负重托!”何明远站起身,郑重表态。
宋清河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具体调动程序,远民会跟进。你先回清江,做好交接准备,也稳定一下那边的局面。省公司这边,随时欢迎你来报到。”
邱远民也笑着附和:“明远主任,以后就是省公司的领导了,多多关照啊!”称呼已然改变。
何明远乘坐下午的高铁返回清江市,抵达时已是傍晚,自然错过了当天下午的清江公司领导班子例会。他提前分别给林穗宁和刘建民发了短信请假,只简单说明“省公司宋书记临时有事交代,耽搁了,赶不回参会”。林、刘二人都知道他被宋清河叫去吃饭,虽不清楚具体谈话内容,但也明白其重要性,均回复“已知悉,工作自行安排”,并未多想,也未向其他班子成员透露此事。
然而,正是这次看似寻常的缺席,在清江公司这个小小的池塘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误解的涟漪。
省公司会议上王文秋对何明远那番含沙射影的批评,早已通过某些渠道传回了清江。白源副总经理对此更是如获至宝,大肆渲染。他并不知道午餐时发生的惊天逆转,更不知道邱远民和董克在见识过关学峰的能量后,早已对何明远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并且极其默契地对何明远与关学峰的关系以及后续与宋清河的午餐守口如瓶。邱远民甚至只向宋清河一人详细汇报了关学峰与何明远称兄道弟的情况,这才有了宋清河后续的重托。因此,在白源乃至绝大多数清江公司员工的信息层面,何明远的形象就定格在了——在省公司大会上被公开隐晦批评、会后可能还被领导叫去继续训话、甚至第二天上午都未能及时返回——这样一个“失势”的倒霉蛋状态。
于是,各种猜测和谣言开始疯狂滋生、发酵、传播:
“听说了吗?何总在省里挨批了!被王副总点名批评,说他不顾大局,个人英雄主义!”
“何止啊!听说会后直接被叫到办公室骂了个狗血淋头!”
“怪不得下午班子会都没来参加,肯定是没脸见人了吧?”
“我看悬了,他那个副总位置搞不好要动一动了,省公司最讨厌这种不听招呼、爱出风头的人了。”
“年轻人爬得太快,根基不稳,摔下来也快啊!”
“白总这两天可是春风得意,话里话外都在说某些人不经夸,一碰就碎。”
这些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衍生出更多细节:有人说亲眼看到何明远从王文秋办公室出来时脸色惨白;有人说听到省公司朋友透露,何明远正在被调查经济问题;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何明远第二天上午才被“放”回来,下午才能勉强上班……
白源更是将这些谣言奉若圭臬,心中窃喜不已,觉得自己打压何明远的策略奏效了,在各种场合说话底气更足,时不时就要含沙射影地敲打一下“某些经受不起考验的同志”。
第二天,何明远到公司上班时,明显感觉到氛围不对。沿途遇到的一些员工,看他的眼神有些躲闪,打招呼也显得有些尴尬。他不动声色,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刚坐下没多久,办公室门就被敲响了。姜采薇一脸焦急地推门进来,又迅速把门关上。
“明远!你……你没事吧?”她走到办公桌前,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担忧,“你昨天下午怎么没来开会?公司里现在传得沸沸扬扬,说的话可难听了!这对你非常不利!”
何明远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心中了然,却故意装作不知,平静地反问:“传什么?有什么利不利的?在公司里,个人的发展进步,向来是由上级组织和领导决定的,下面的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
姜采薇见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是急得跺脚:“你怎么还不当回事啊!他们说你在省公司大会上被王文秋副总公开批评,说你有个人英雄主义,缺乏大局观!还说你会后就被叫去继续批评,甚至……甚至被调查了,昨天上午才结束调查下午才能回来!现在都在传你的副总位置要不保了!这还不是大事吗?”
何明远听着这些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传闻,内心只觉得荒谬可笑,叹为观止。他更加坚定了上任省公司巡视办副主任后,第一把火就要烧向这种捕风捉影、搬弄是非的不良风气。
他看着姜采薇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忽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采薇,既然传言这么厉害,那不如这样,以后我分管的那摊子工作,都交给你来管,好不好?”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垮了姜采薇的心理防线!她完全误解了何明远的意思,以为他这是心灰意冷,在交代后事,准备被撤职了!
“你胡说什么!”姜采薇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情绪瞬间崩溃,“怎么能这样!不就是挨了批评吗?在央企工作,哪能不受委屈?哪能事事逞英雄、耍个性?该低头时要低头,该沟通时要沟通啊!你怎么能就这么放弃了呢?我们可以一起去解释,去澄清……”
她语无伦次地劝说着,几乎把外面流传的所有谣言都当成了真事,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何明远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看着她为自己急成这个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还有一丝无奈。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水杯,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递到姜采薇面前,温和地说:“关心则乱。先喝口水,冷静一下。”
姜采薇见何明远走到自己身边,情绪激动之下,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顺势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声音哽咽:“我不要喝水!我只要你没事!你不能出事!”
何明远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顿时僵在原地,双手尴尬地举着,水杯差点掉在地上。他能感受到姜采薇身体的微微颤抖和发自内心的担忧。
“采薇……你……你这是听了什么离谱的传言啊?有这么严重吗?”何明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姜采薇激动的情绪。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松开手,后退两步,脸颊瞬间变得通红,眼神躲闪着,慌忙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重新坐回对面的椅子上,低着头,不敢看何明远。
何明远将水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自己也坐回办公椅,看着她这副样子,叹了口气,语气变得严肃而淡然:“采薇,一个领导干部,对自己要有基本的判断,对身边的同事,也要有清醒的认识。不能人云亦云,听到风就是雨。”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姜采薇的心。她顿时面红耳赤,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不仅失态,更暴露了自己缺乏主见和冷静判断的弱点。她之所以轻易相信谣言,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对何明远的过度关心和对白源之流的厌恶蒙蔽了理智。
“我……我只是担心你……”姜采薇低声嗫嚅道。
“我知道。”何明远语气缓和下来,“谢谢你的担心。但我没事,真的。有些事情,现在不方便说,但你相信我,我有分寸。回去好好工作,不要为这些没影的事烦恼。”
安抚了姜采薇几句,劝她先回自己办公室后,何明远看着关上的门,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形成。
接下来的两天,何明远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往常那样精神抖擞,穿着也变得有些随意,甚至偶尔显得有些邋遢。衬衫的领口有些褶皱,头发似乎也没那么精心打理了。他上班不再准点,开会时常常沉默寡言,眼神躲闪,偶尔还会对着窗外发呆,一副心事重重、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故意在一些公开场合,比如食堂、走廊,流露出这种“备受打击”、“意志消沉”的状态。
林穗宁和刘建民都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心中疑惑不解。他们知道他去见过宋清河,按理说不该是如此反应,但看他这副样子,又不像作假,不禁也暗自嘀咕:难道真在省公司受了天大的委屈?宋书记跟他谈了什么?
连林、刘二人都产生疑虑,公司里的其他人更是深信不疑。何明远即将被撤职查办的消息如同被风助长的火势,愈演愈烈,细节也越来越丰富离奇。
在一次中层干部会议上,白源更是得意忘形,在发言时趾高气昂,毫不客气地直接点名批评:
“我们有些同志啊,就是经不起组织的考验!只能听表扬,听不得半点批评!受到一点挫折,就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消极怠工,影响整个团队的氛围!这种心态,极其要不得!领导干部,就要有领导干部的胸怀和担当!”
他的话虽然没直接点何明远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林穗宁听着,眉头紧紧锁起,对白源这种落井下石、公然撒盐的行为极为不满。刘建民也察觉白源的话说得太过火了,在桌下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适可而止。
然而,白源却误读了这个信号,以为是鼓励,说得更加起劲。
何明远坐在台下,低着头,仿佛羞愧难当,无人看见的角度,他的嘴角却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让谣言再飞一会儿。他倒要看看,这出戏,最后会如何收场。这场由他亲自参与演出的“失意”戏码,正是为了将来那记响亮的耳光,积蓄足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