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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淡金色的光晕悄然透过窗纸,如薄纱般洒落在书房内。百里爵立于案前,指尖轻托着那部古旧的《礼经》,缓缓将其摆回原处。书脊微凹,积了一层极细的尘灰,仿佛岁月无声沉淀的痕迹。他凝视着封面片刻,指腹在粗糙的布面轻轻一掠,似有所触,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动作轻缓得如同拂去一片落叶。

影十七垂首静立门侧,身影半隐在晨光与暗影交界之处,低声禀道:“殿下昨夜未阖眼,可要传些温热汤水,以助清神?”

“不必。”他启唇,声音清越如玉磬轻击,澄澈中不染半分倦意,宛如山涧晨露滑过青石,“把笔墨备好,我要临帖。”

影十七应声退下,脚步轻悄,如风掠林梢。百里爵缓步踱至书案前,衣袖微动,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他徐徐提起那支紫毫笔,笔锋圆润饱满,蘸饱浓墨后,细细掭理,动作娴雅从容,不疾不徐。素白宣纸平铺案上,如雪覆地,洁净无瑕。他却并不急于落笔,只静静伫立,目光低垂,凝望着砚台中墨色幽深,涟漪轻漾,仿佛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他心底那一片不动声色的波澜。

良久,方才提笔,腕力沉稳,笔走龙蛇,却终归于端方。一行小楷跃然纸上,字字如珠玉排列,清峻挺拔:“礼者,天地之序也。”

墨迹匀净,结构谨严,笔锋间不见丝毫颤抖,亦无半分疏漏,仿佛不只是书写,而是在以心执礼,以笔承道。

半个时辰后,他缓缓合上笔帽,指尖轻捻,将写满墨迹的几张宣纸细细揉作一团,随即投入铜盆之中。火折子幽幽一亮,橘红的火舌倏然舔舐纸团,转瞬便将其吞噬,化作一缕轻烟与几片灰烬飘零落下。他静立片刻,目光微垂,似在凝视那余烬未尽的残痕,而后抬步转身,换上一身素净雅致的常服,衣料是上等云锦织就,袖口以银线绣着暗纹,日光斜照时,银光如溪流般在布面上悄然流淌,若隐若现,清冷而内敛。

他自华阳宫缓步而出,足音沉稳,不疾不徐,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时光的节拍之上。长廊曲折,雕梁画栋间光影斑驳,他穿行其间,衣袂微动,宛若一幅流动的画卷。不多时,已至藏书阁前,朱漆大门半启,檀香自门缝中悠悠逸出,沁人心脾。

阁内静谧如深潭,高耸的书架如林矗立,层层叠叠,典籍罗列其上,皆按类分卷,井然有序。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沉香与旧纸的气息,仿佛连呼吸都需放轻,唯恐惊扰了这方寸间的千年智慧。他径直走向“前朝律制”一栏,指尖掠过书脊,最终停驻在一卷《大胤开国礼典》之上。他轻轻抽出,动作极尽谨慎,翻开书页时更是屏息凝神,仿佛山河岁月皆藏于纸间,不容半分亵渎。

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阁中回荡,如钟鼓轻敲,叩入人心。一名身着玄色朝服的老臣执象牙令签缓步而入,须发微白,神情肃穆,正是当朝太傅——慕容铮。

百里爵闻声抬眸,目光与那苍然却锐利的眼眸相接,心头微震,旋即敛袖躬身,姿态恭敬而不卑弱。

“太傅安好。”

慕容铮略一点头,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在他手中那卷古旧书册之上,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声音低沉如古井泛波:“皇夫也读此等陈年旧典?”

“近日心中偶有所思,故翻阅一二。”百里爵语气温和,语气如春风拂面,却又似含一丝迟疑,仿佛话中有话,“陛下勤政爱民,天下安定有序,然女子主兵权、掌刑狱,终究非祖制所载。昨夜读至‘男司外事,女司内务’一句,字字如针,竟觉心绪难平,隐隐有所触动。”

慕容铮眸光微闪,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却并未接言,只默然转身,踱步至另一排书架前,伸手取下一册《礼记集注》,指尖抚过封皮,似在思索什么。

百里爵见状,轻轻合上手中书卷,动作轻柔得如同为熟睡之人掩被,随后将其稳妥归回原位。他垂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融进檀香之中:“太傅昔日所言‘礼不可废’三字,先前我未能彻悟其意,如今细细思量,方知其中深意如渊,字字如珠玉落盘,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阁内一时寂静无声,连檐角铜铃也仿佛停摆。空气似凝滞成冰,连飘浮的尘埃都静止不动,唯有那一线阳光斜穿窗棂,映照在他低垂的眉睫之上,投下一道幽深的影。

慕容铮缓缓转身凝望他,目光如芒刺般锐利,一寸寸地审视着眼前之人。百里爵神色从容,眉宇间却悄然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倦意,仿佛久居权力边缘的孤影,终于在寒夜中觅得一丝微温的回响。

“皇夫能有此悟,实乃社稷之幸。”慕容铮终于启唇,语调依旧庄重肃然,却隐隐透出几分暖意,宛如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只可惜当今圣上执迷不返,执意逆天而行,恐将酿成滔天祸乱,动摇国本。”

“我亦曾屡进忠言。”百里爵轻叹一声,声音低沉如风过松林,带着几分无奈与苍凉,“然陛下多疑善变,连我这等贴身心腹,如今也难入御前参议军机。前日左翼三营告病者数以百计,军心涣散,士气低迷,若由男子统帅,岂至于此?牝鸡司晨,非但悖逆纲常,更易招致天下动荡,终非长治久安之策。”

他言辞徐缓,字字如珠玉落盘,句句皆似经千回百转深思熟虑,却又自然流淌,毫无刻意雕琢之感。慕容铮眸光微闪,眼底骤然燃起一簇幽深火焰,仿佛猎手窥见猎物步步踏入陷阱,心中暗喜,却仍沉稳克制,不露锋芒。

“皇夫所见,可谓洞若观火。”他压低嗓音,语气近乎耳语,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势,“然独木难支大厦将倾,一人之力,终究难以扭转乾坤。唯有志同道合之士携手并肩,方能拨乱反正,重定山河,扶社稷于危澜之际。”

百里爵垂首默然,眸光微敛,似在心底反复权衡利害得失,良久之后方才抬眼,语气慎重而坚定:“若有此等机缘,我愿倾尽所能,竭力相随。只是……我身份特殊,身处旋涡中心,行事不得不如履薄冰,步步谨慎。”

“自然明白。”慕容铮微微颔首,神情肃穆而不失体谅,“时机未至,切不可贸然轻举妄动。然今日你我推心置腹一番对谈,已可见肝胆相照,心意相通。待风云际会之时,自有暗线联络,共谋大业。”

话音落下,他旋身而去,玄色长袍拂过书架边缘,带起一缕细微尘埃,在斜洒的暮光中轻轻飘散,如同悄然落幕的阴谋序曲。百里爵静立原地,目送那挺拔背影渐行渐远,最终隐没于廊柱交错的幽深处。他脸上那抹迟疑与踌躇如雾消散,唇角忽地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如寒潭微澜,转瞬即逝,唯余满室寂静,暗藏惊雷。

午后风起,御苑西亭。

天光微斜,淡金色的日影洒落在朱红檐角之间,卷着几分春末的暖意。百里爵独坐于亭中石凳之上,一袭玄色锦袍衬得身形清峻如松,手中执一卷《边防辑要》,书页在风中轻颤,似显专注,实则眸光沉敛,耳听八方动静。风过林梢,叶影婆娑,远处宫廊深处脚步轻响,一名侍从模样的人悄然趋近,在亭外青石阶下驻足良久,屏息垂首,似在等候召见。

百里爵缓缓抬眼,目光如秋水般清冷,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可是太傅遣你来的?”

那人低头应是,双手奉上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他接过,指尖轻启,徐徐展开,只见纸上墨迹细密,写着几行小字:“子时换防,左营校尉可用。西角门老周已通,届时灯火三灭为号。”字迹隐秘而工整,透出几分紧迫之意。

他默然读罢,神色未动,只将纸条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暗袋,动作从容如拂尘。片刻沉吟后,忽从怀中取出半张残旧纸页,边缘焦黄,似经火焚,其上潦草绘着禁军轮值表的一部分,墨线凌乱却脉络可辨。他故意将一角微微外露,置于案边,任那侍从眼角余光扫过,尽收眼底。

“请转告太傅,”他低声开口,语调平稳如古井无波,“此图我已潜心推演多日,三日内必可拟出完整部署,万无一失。”顿了顿,又添一句,语气轻缓却意味深长,“另有一事——沧州水道近日巡查松懈,巡卒怠惰,若有人趁夜潜入,未必无人接应。”

那侍从闻言,瞳孔微缩,眼神骤然一凝,随即迅速敛去情绪,默默记下每一字句,低头恭声道诺,旋即退步离去,身影很快隐入回廊深处。

风再起,吹动书页簌簌作响。百里爵重新合上《边防辑要》,指尖却在页缘极轻地划过,留下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折痕,如同棋局落子,无声无息。他望着庭前摇曳的竹影,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

他知道,这一局,早已布势千里,如今,不过是开始收网罢了。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华阳宫深处的密室中烛火摇曳,微光如豆,在幽暗的墙壁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

百里爵端坐于案前,身形沉静如古松,眉宇间透着一丝不容惊扰的凝重。案上摊开着那部厚重的《礼经》,书页泛黄,边角微卷,仿佛承载着岁月的低语。他指尖轻捻极细狼毫,就着昏黄灯影,于夹页空白处以蝇头小楷一字一句誊录所得情报,笔锋细腻如丝,墨迹清润而不溢:

“子时换防,左营校尉赵崇义为内应;西角门老周受银五两,允开偏门;信号为灯火三灭;接应者着杂役服,持玄驿戊字七号令牌。”

每落一笔,他皆屏息凝神,反复推敲,唯恐稍有疏漏。写罢最后一句,他轻轻搁笔,从贴身衣袋中小心取出那枚铜铃残片——其色黯哑,边缘参差,却似蕴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他指尖微颤,将残片缓缓嵌入书脊一道隐秘的暗槽之中。那槽口窄如发丝,精巧绝伦,恰好容纳残片,合拢之后天衣无缝,浑然一体,毫无破绽可寻。

他俯身吹去纸面未干的墨痕,动作轻柔而谨慎,继而缓缓合上书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烛光映照在他的眸中,波澜不兴,深邃如寒潭静水。

“影十七。”他低唤一声,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如风过林梢。

一道黑影自角落悄然浮现,无声无息,仿佛本就融于夜色之中。

“明日辰时,将此书送往天机楼外围交接点。”他语调平稳,字字清晰,“口信如下:‘姑母所赠之经,儿已读毕,颇有感悟。’”

“是。”影十七低声应命,双手接过书册,转身欲退,步伐轻若落叶。

“且慢。”百里爵忽又开口,语气微顿。

那人立刻止步,身形纹丝不动。

只见百里爵从案头取过一张素白新纸,提笔蘸墨,略一沉吟,挥毫写下四字:“风紧,缓行。”墨迹浓淡相宜,力透纸背。他将纸条仔细折好,递入影十七袖中,低声道:“若遇异常,即刻焚之,勿留痕迹。”

影十七微微颔首,目光沉静,随即身影一晃,如烟消散于茫茫夜色之中,只余烛火微微晃动,似在回应那一瞬的离去。

殿内早已人去楼空,唯余他孤身一人静立其中。他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窗前,抬手轻轻推开半扇雕花木窗,霎时间,夜风如潮水般涌入,带着几分凉意,拂动帷幔,吹得案上烛火左右摇曳,光影斑驳,仿佛思绪般起伏不定。

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轻颤,发出清越悠扬的声响,宛如低语,又似叹息,随风飘散于深宫寂静的夜色之中。

他凝望着宫墙深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目光深远,似穿透了重重殿宇与岁月尘埃。片刻后,他忽然勾起唇角,低声一笑,那笑声极轻,极淡,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回应某个隐匿于黑暗中的无形存在。

“你说……我会信吗?”

话音尚在空气中微微震颤,远处便传来沉稳的更鼓声,三响连击,浑厚而肃穆,正正敲在子时的刻度上,仿佛为这寂静添了一笔宿命的注脚。

他不再言语,转身缓步踱回书案之前,动作从容不迫。伸手取过一张崭新的宣纸,徐徐铺展于案上,提笔蘸墨,笔锋微顿,随即落下第一行字——《春汛防洪策》第一条补议。字迹端方严谨,力透纸背,一如他平日心性,沉静、克制,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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