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冷笑一声,伸手抓住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千军万马的性命?我看是他周生辰的名声!他怕输,怕坏了南辰王军的名头,才总把‘稳妥’挂在嘴边!我要是统领,早带着骑兵踏平北狄朝庭了,哪用得着年年守在这风沙地里?”
“将军从不是怕输。”
宁朔望着他,眼底带着失望。
“他是怕将士们白白送死。每次出征前,他都要在沙盘前推演到深夜,反复确认每个关隘的布防,就是想让我们少流血。你以为他愿意十年守在西洲?他本可以回中州享清福,可他说……”
“说什么?说他心怀天下?”
陆淮打断他,语气里满是讥讽。
“我可没忘了他是怎么对我的!就因为一次失误,就把我贬去守粮草营,让全营的人都看我笑话!你那时怎么不替我说句话?我们可是同乡,是一起从村里出来的!”
“我去劝过将军。”
宁朔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说你只是年轻气盛,求他再给你一次机会。将军说,军法面前没有同乡,若是这次纵容你,下次就会有人拿全军的性命赌气。他让我转告你,什么时候懂了‘护’字比‘杀’字重,再去找他。”
陆淮愣住了,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番话,半晌才嗤笑道。
“护?我看他是偏心!他就是瞧不上我这种没背景的,宁愿用你这种唯唯诺诺的,也不肯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证明什么?”
宁朔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证明你可以用布防图换荣华富贵?证明你可以看着北狄骑兵踏进来,不管百姓死活?陆淮,我们投军的时候说过什么?说要让家乡的人再也不受战乱之苦!你现在做的这些,对得起当年在祠堂里发的誓吗?”
“誓言?”
陆淮像是被刺痛了,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石墙上。
“那是给傻子听的!你以为守着誓言能有什么用?你守了十年西洲,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个布防司的副将!我要是早像现在这样想,早就……”
“我得到的,是西洲三城十二县的安稳。”
宁朔打断他,目光沉静如水。
“是每次巡城时,百姓递过来的热汤;是看到孩童在城楼下放风筝,不用躲躲藏藏。这些,比任何官职都重。”
陆淮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被这话堵得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梗着脖子道。
“假清高!你以为周生辰真的信你?他不过是觉得你听话,不会像我这样顶撞他!他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他让你守布防司,你就守一辈子?他说我勇猛是错,你就信我是错?”
“将军从不是让我们盲从。”
宁朔缓缓道。
“每次出征前的军议,谁都可以提异议。去年调整右翼烽燧,你还记得吗?是斥候营的小兵提出距离太近,容易被一锅端,将军当场就改了方案。他要的不是绝对服从,是知轻重,懂进退。”
他看着陆淮。
“你总说自己勇猛,可勇猛若没有分寸,就是祸根。狼山那次,你若是肯等将军的号令,何至于折损那么多弟兄?”
“折损弟兄?”
陆淮像是被踩了痛脚,突然激动起来。
“我那是为了更快结束战事!我砍了敌军的旗手,挫败了他们的锐气!周生辰他看到了吗?他只看到我‘擅离职守’!”
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眼底的偏执。
“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你循规蹈矩就能得到信任,我拼尽全力却只换来一句‘匹夫之勇’?若不是他周生辰偏心,我怎会走这条路?宁朔,你摸着良心说,论真本事,我哪点不如你?”
宁朔沉默了。
他想起少年时在乡野,陆淮总能一箭射落枝头的麻雀,能背着半袋粮食跑赢村里所有后生。
投军时,陆淮也是第一个通过骑射考核的,那时的他眼里有光,总说要当南辰王军里最厉害的先锋。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束光变成了执念。
“军营里,本事不止一种。”
宁朔的声音轻了些,带着一丝疲惫。
“将军让我掌布防司,不是因为我比你强,是因为我更适合。就像斥候营的弟兄擅长追踪,医帐的大夫擅长疗伤,各有各的位置。你总想着争高下,却忘了我们本是同袍,该往一处使劲。”
陆淮别过头,看向墙角的阴影,声音闷闷的。
“往一处使劲?他周生辰给过我机会吗?他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刺头,是麻烦!”
“机会一直在你手里。”
宁朔道。
“将军罚你去粮草营,是想让你磨磨性子。他说过,等你稳下来,就让你回先锋营。是你自己不等了,托病离了军。”
陆淮猛地转过头,眼里满是错愕。
“他说过?”
宁朔点头。
“就在你离军前三天,将军在军帐里跟我说的。他说你是块好料子,就是太急,得沉一沉。”
陆淮愣住了,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脸,喉结滚了滚,没再说话。
地牢里静得只剩下风穿过裂缝的呜咽声,油灯的光晕在地上晃来晃去,照得两人之间的铁栏杆像一道跨不过的鸿沟。
过了许久,陆淮才哑着嗓子道。
“别跟我说这些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像是想擦去什么,却只蹭了更多灰尘。
“我不后悔。至少我试过,试过证明自己比你强,比周生辰眼里的‘稳妥’强。就算明天死在刑场,我也认了。”
宁朔看着他倔强的侧脸,忽然觉得陌生。
那个曾经勾着他的肩膀说“等立了功,一起回乡盖大房子”的少年,好像被这些年的执念困住了,再也走不出来。
“我给你带的酒,是你当年最爱喝的桑落酒。”
宁朔把油纸包往栏杆里推了推。
“尝尝吧。”
陆淮没接,也没再说话,转身走回墙角,背对着牢门坐下,身影在昏暗中缩成一团,像个赌气的孩子。
宁朔站了一会儿,见他再无回应,终于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玉佩。
那是两人投军时,陆淮送他的,说“同袍就该有个念想”。
他把玉佩放在油纸包旁,轻轻说了句“多保重”,便转身提着油灯离开了。
甬道里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灯芯快要熄灭。
宁朔回头望了一眼地牢深处,那团黑影一动不动,只有铁栏杆上的油纸包和玉佩,在昏黄的光线下静静躺着。
他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用了。
陆淮的心结,早已不是几句话能解开的。
就像西洲的风沙,刮了十年,有些痕迹早已刻进了骨头里。
回到营房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帐外的幡旗还在猎猎作响,像是在应和着远处传来的晨号。
宁朔望着校场的方向,那里明天午时会竖起行刑的木桩。
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只能用代价来偿还。
而他能做的,只有守住剩下的,守住那些陆淮早已遗忘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