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风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转身往屋走。
脚步踩在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像他这些日子的模样。
该练功时练功,该理事时理事,连吃饭都按着时辰来,平静得像潭不起波澜的水。
只是没人知道,每到深夜练完功,他会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西南方的方向——那里是南辰王府的位置。
他会想起宏晓誉笑着骂他“笨”的模样,想起她骑马时披风飞扬的样子,想起她腰间那枚他送的暖玉,在月光下该是温温的光。
晚膳很简单,一碟青菜,一碗糙米饭。漼风吃得很慢,却也吃得干净。
放下碗筷时,天已经黑透了,院里的灯笼亮了起来,昏黄的光落在雪地上,泛着柔和的亮。
“拿我的枪来。”
他对侍从说。
侍从愣了下。
“公子,您刚练完……”
“拿来。”
漼风的声音沉了沉。
侍从不敢再劝,连忙去兵器架上取了枪。
漼风接过枪,转身又走进了练武场。
枪尖划破夜色,带起呼啸的风,招式比白日里更狠,更急,仿佛要把心里那些说不出的话、压不住的绪,都顺着枪尖刺出去。
月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雪地上,一动,一颤,像根被风吹得摇晃的芦苇。
他知道等阿爹到了,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可他除了这样一遍遍地练功,把自己练得累些,再累些,竟想不出别的法子。
只有练到浑身脱力,倒在雪地上时,他才敢闭着眼,轻轻念一声那个名字。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雪的凉意,像极了她当年在北境军营里,递给他的那碗热姜汤。
暖过,却终究要凉。
中州的晨光刚漫过漼府的朱漆大门时,周生辰已勒马立在巷口。
玄色披风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是从南辰王府赶早路带来的寒气。
昨日萧宴说漼广今日到中州,他没多犹豫,天不亮便起身,只带了两名亲兵,连朝服都没换,依旧是常日里穿的玄色劲装,腰间悬着那柄随他多年的长刀。
门房见是他,唬得连忙躬身行礼,转身要往里通传,却被周生辰抬手拦住。
“不必惊动旁人,我自去主厅等便是。”
他声音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门房不敢违逆,只得引着他穿过抄手游廊。
廊下的红梅开得正盛,雪落在花瓣上,一半融成了水,一半凝着白,倒比南辰王府的梅多了几分娇憨。
周生辰目光扫过枝头,想起时宜小时候总爱踮着脚摘梅枝,说要插在书案上“熏香”,那时她才及他腰际,梳着双丫髻,手里捏着小剪刀,剪落的花瓣总往他靴上落。
“小南辰王?”
一声轻唤拉回他的思绪。
漼三娘正站在主厅的台阶下,身上穿着件绛色褙子,鬓边簪着支赤金步摇,见了他明显愣了愣,随即快步下了台阶,脸上堆起温和的笑。
“怎敢劳你亲自来?快请进。”
周生辰颔首行礼。
“三娘子。”
他没称“漼夫人”,还是按早年在西州的习惯唤她,倒显得亲近些。
“快往里坐。”
漼三娘侧身引他进厅,又扬声对侍立的丫鬟道。
“快,取去年的雨前龙井来,用炭火煨着的泉水沏。”
“不必忙碌了三娘子。”
周生辰走到紫檀木桌旁坐下,指尖拂过冰凉的桌面。
“我只是来等漼太傅,稍坐片刻便好。”
“那怎么成?”
漼三娘亲手替他掸了掸披风上的雪,语气带着真切的热络。
“您是时宜的师父,便是我漼府的座上宾。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疼惜。
“您驻守北境这些年,难得来府里一回,总不能连杯热茶都不喝就走。”
周生辰没再推辞,只微微颔首。
厅里的炭盆烧得旺,暖意在脚边漫开,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他目光扫过厅内的陈设。
还是老样子,案上摆着时宜小时候画的《西州雪景图》,虽笔触稚嫩,却被装裱得精致。
墙上挂着漼太傅早年写的字,笔力浑厚,透着文人的风骨。
“阿娘,您唤我?”
清亮的女声从厅外传来,带着点刚睡醒的软糯。
周生辰下意识地抬眼,就见时宜披着件月白斗篷,快步从廊下走进来,鬓发微松,额前的碎发还带着点凌乱,显然是被仓促叫过来的。
她走到厅中央,刚要屈膝行礼,抬眼看清桌边坐的人时,猛地顿住了。
眼里先是闪过点茫然,随即漫上难以置信的亮,连指尖都轻轻颤了颤,嘴唇动了动,却没叫出声,只怔怔地望着他。
周生辰也在看她。
比在西州时高了些,身形却更清瘦了,原本圆润的脸颊尖了些,下颌线透着淡淡的轮廓。
眼尾还是微微上挑的,只是此刻睁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眼里映着炭盆的火光,亮得有些晃眼。
“师父……”
时宜终于低低唤了声,声音轻得像怕惊走什么,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自去年被接回中州,已有半年没见了。
她总在夜里翻他送的那本《兵法注》,总在梅花开时想起他教她辨花的样子,可真见了面,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剩这两个字。
周生辰起身,目光落在她单薄的斗篷上,眉头微蹙。
“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漼三娘在一旁笑了。
“刚从暖阁里叫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换厚衣裳呢。”
又对时宜道。
“傻站着做什么?去给你师父倒茶。”
时宜这才回过神,连忙走到桌边,拿起茶壶时,指尖还是抖的。
热水倒进茶盏,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没察觉,只低着头,把茶盏轻轻推到他面前,声音细若蚊蚋。
“师父用茶。”
周生辰接过茶盏,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指尖,只觉一片冰凉。
他抬眼看向她,沉声道。
“瘦了。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时宜头埋得更低了,耳尖悄悄泛红。
“有好好吃的……”
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在漼府不比在西州,规矩多,宴席上总吃不下多少,夜里又总睡不着,不知不觉就瘦了。
“胡说。”
周生辰的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严厉,像从前她挑食时那样。
“你从前在王府,一顿能吃两个糖蒸酥酪,如今这模样,倒像只没喂饱的小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