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李世民于神龙殿暖阁内单独召见魏王李泰,询问《括地志》编撰中遇到的疑难,兼考较其学问。暖阁内薰香袅袅,父子对坐,气氛看似融洽。李泰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将编书过程中如何克服资料匮乏、如何考辨古今天下郡县变迁,娓娓道来,言辞恳切,态度恭顺,引得李世民频频颔首,面露嘉许。
然而,就在论学暂告一段落,内侍奉上新茶的间隙,李泰的话锋却似不经意地,悄然转向了别处。
他轻轻放下茶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眉头微蹙,声音也压低了几分:“父皇学识渊博,儿臣每每聆听教诲,皆如醍醐灌顶。只是……近日偶闻一事,心中颇感不安,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世民正沉浸在方才论学的愉悦中,闻言抬眼看他,道:“你我父子,有何不当讲?但说无妨。”
李泰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方才缓缓道:“儿臣听闻,前些时日,晋阳妹妹似乎……曾于深夜私自出宫,还在宫外与人起了些冲突,险些遇险。”
李世民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轻松之色瞬间敛去,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哦?竟有此事?朕为何不知?” 晋阳是他最为疼爱的幼女,若真遭遇危险,他岂能容忍?
“父皇日理万机,此等宫闱琐事,下面的人或许怕惊扰圣驾,未敢轻易禀报。”李泰连忙解释,语气愈发显得关切,“儿臣也是偶然得知,心中后怕不已。晋阳妹妹年纪尚小,天真烂漫,不知宫外险恶。幸得……幸得当时或有巡街武侯经过,或是遇到了路见的义士,方才化险为夷。只是……”
他话语微顿,抬眼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李世民的脸色,才继续道:“只是儿臣想到,晋阳妹妹平日最是敬重太子兄长,常往东宫走动。太子兄长身为储君,总领宫廷,对弟弟妹妹们负有教导管束之责。妹妹此次如此胆大妄为,固然是年幼无知,但东宫那边……是否对妹妹的言行有所疏忽,或是……宫禁护卫方面,是否存在些许纰漏,才让妹妹得以轻易出入?儿臣实在是担心,这次侥幸无事,若下次……”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话语中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晋阳公主私自出宫,你太子李承乾要么是管教不严,要么是东宫管辖的宫禁出了漏洞,甚至可能……与你东宫的人有关联!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你李承乾的失职!
这番话,看似在为晋阳公主担忧,在为宫廷安全考虑,实则句句如刀,直指东宫要害。他没有直接指控太子参与了什么,而是将“管教不力”、“宫禁松弛”这两项罪名,巧妙地与太子捆绑在一起。尤其是在李世民本就对太子近期行为不满的敏感时期,这种暗示无疑具有极大的杀伤力。
李世民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想起李承乾近期的种种行径,想起他身边那群良莠不齐的“伙伴”,再联想到爱女竟在太子“理应”负责的范围内遭遇如此风险,一股无名火顿时涌上心头。他沉默着,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暖阁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压抑。
李泰垂着眼睑,恭敬地侍立一旁,不再多言。他知道,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种子已经播下,只需等待它在父皇心中生根发芽。他成功地利用了晋阳遇险这件事,将祸水引向了东宫,既撇清了自己的干系,又给了太子沉重一击。
“朕知道了。”良久,李世民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晋阳之事,朕会查问。你的《括地志》还需用心,退下吧。”
“儿臣告退。”李泰躬身行礼,姿态一如既往的恭谨,退出暖阁。转身的刹那,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色。
而暖阁内的李世民,独坐良久,望着窗外明媚的夏日景致,眼神却冰冷如霜。他最不愿看到的兄弟阋墙,似乎正以他无法阻止的速度,愈演愈烈。而青雀这番“关切”之言,究竟是真心担忧妹妹,还是别有用心的攻讦?帝王的猜疑,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开始悄然收紧。东宫的天空,阴云愈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