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搅得人心愈发烦乱。李治独自一人徘徊在太液池畔的九曲回廊上,脚步沉重,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方才在两仪殿外,他隐约听到内侍低声议论,言及父皇因晋阳之事,似乎对太子兄长更为不满,甚至提及了“东宫失察”之语。而四哥魏王,听闻近日愈发频繁地被召入宫中伴驾,圣眷正浓。
这鲜明的对比,如同冰火交织,灼烧着他年轻而敏感的心。他既为大哥感到难过,那份源于血缘的天然亲近,让他无法对兄长的困境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四哥的才智与手腕,又让他心生敬畏,甚至有一丝难以启齿的羡慕。然而,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于风暴边缘,不知何时会被卷入,也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茫然与恐惧。
他不愿卷入这兄弟相争的漩涡,那史书上记载的玄武门之变,虽年代久远,血腥气却仿佛仍萦绕在宫阙之间,让他不寒而栗。可他身为皇子,又如何能真正超然物外?
心烦意乱之下,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后宫深处,那片相对宁静的角落——芷兰轩。
武媚正坐在轩前的石凳上,就着斑驳的树荫,安静地翻阅着一卷《汉书》。见李治到来,她并未显得意外,只是从容地放下书卷,起身微微施礼:“晋王殿下。”
她的声音依旧平和温婉,如同炎夏中的一缕清泉,瞬间抚平了李治心头的几分焦躁。
“媚娘不必多礼。”李治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目光扫过那卷《汉书》,正是记载吕后与诸吕乱政的篇章,心中不由得一动。
武媚为他斟上一杯早已备好的、晾至温凉的清茶,并未急着询问,只是静静等待着。
李治捧着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困惑:“媚娘,近日……近日宫中之事,你可有听闻?”
武媚抬起眼,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轻轻颔首:“妾身身处深宫,虽消息闭塞,亦偶有风闻。”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轻柔,“殿下可是在为太子与魏王之事烦忧?”
李治重重叹了口气,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仿佛想借此浇灭心中的块垒:“大哥行为失检,四哥……锋芒毕露。父皇心意难测,朝臣各怀心思。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他抬起头,眼中带着真诚的求助,“媚娘,你素来有见识,依你看,我当如何?”
武媚没有立刻回答,她目光掠过庭院中那几株在烈日下依旧挺拔的青竹,缓声道:“殿下可知《诗经》有云:‘鹡鸰在原,兄弟急难’?骨肉至亲,本应相互扶持,共御外侮。然则……”她话锋微转,声音低了几分,“纵观史册,权力二字,最是蚀骨销魂。父子相疑,兄弟阋墙,乃至兵戈相向者,比比皆是。”
她看向李治,目光沉静而睿智:“殿下仁厚,不愿见兄弟相争,此乃殿下本性纯良。然身处漩涡之侧,独善其身,谈何容易?殿下此刻,一动不如一静。”
“一动不如一静?”李治喃喃重复。
“是。”武媚肯定道,“太子与魏王之势已成,殿下若贸然介入,无论倾向何方,皆可能引火烧身,甚至成为他人攻讦的借口。不若谨守本分,勤学修身,静观其变。陛下圣明,心中自有乾坤。殿下越是表现得无意于此,越是恭敬孝悌,或许……反而更能得陛下看重,也能远离那风暴中心。”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梳理着李治纷乱的思绪。“况且,”她补充道,声音几不可闻,“储位之争,凶险异常。殿下年纪尚轻,资历尚浅,韬光养晦,积蓄力量,以待天时,方是上策。此时贸然显露锋芒,绝非智者所为。”
李治怔怔地听着,心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清晰的认知所取代。媚娘说得对,他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按捺住所有的不安与冲动,如同这院中的青竹,看似随风摇曳,实则根基深植,静待风雨过去。
他看着武媚沉静秀美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与钦佩。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宫廷中,能有一个如此聪慧通透、又能与他坦诚交谈的人,是何其幸运。
“听媚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治长舒一口气,眉宇间的阴郁散去了大半,“我明白了。谨守本分,静观其变……是该如此。”
他又与武媚闲聊了几句诗文,心情已然轻松了许多,这才起身告辞。
望着李治离去的背影,武媚重新拿起那卷《汉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之上。她纤细的指尖轻轻划过书页,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她提醒李治静观其变,韬光养晦,何尝不也是在告诫自己?在这深宫之中,唯有足够的耐心和智慧,才能在这变幻莫测的风云中,寻得一线生机,甚至……抓住那可能出现的、微乎其微的机遇。李治的困惑与她的处境,在这瞬间,产生了一种无声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