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良娣的骄矜与锋芒,如同夏日骤雨前的闷雷,在东宫上空隐隐作响,搅动着立政殿的风云,却也未曾真正遗忘那深藏在宫苑角落、看似与世无争的芷兰轩。那个曾让她感到莫名压力、甚至需要靠模仿才能挽留君心的女子,始终是她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尖刺。
她不敢,亦不能如对待普通宫人或直接挑衅王氏那般对待武媚。武媚那敏感特殊的身份——帝王才人,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使得任何过于明显的针对都可能引火烧身,甚至触怒陛下那不可测的底线。然而,这并不妨碍她运用更隐蔽、更阴柔的手段,试图在李治心中,一点点瓦解那个清冷身影可能占据的位置。
机会出现在李治某次来蕙兰殿,心情尚可,与她闲话家常之时。萧良娣倚在他怀中,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殿下近日操劳,妾身瞧着都心疼。只是有时想起,这东宫之内,殿下与妾身等人尚能相互慰藉,唯有那芷兰轩的武才人……唉,终日独对空庭,青灯古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太过孤清寂寥了些。”
她刻意将“孤清寂寥”四个字咬得缓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怜悯,仿佛真是在为武媚的处境感到难过。
李治闻言,抚弄她发丝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地飘向芷兰轩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在寒风中单薄却挺立的身影,那双清澈而沉静的眼眸。一股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怜惜、愧疚与某种被勾起的牵挂——悄然漫上心头。
萧良娣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失神与情绪波动,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显得纯良无害,继续柔声道:“说起来,武才人身份终究是……有些特殊,长久居于那等僻静之处,难免沾染些……清冷之气。妾身只是担心,这般境遇,时日久了,怕是于人心性……唉,妾身多嘴了,殿下只当妾身胡思乱想便是。”她欲言又止,将“晦气”、“心性阴郁”之类的恶评,巧妙地包裹在“担心”与“胡思乱想”的外衣下,轻轻植入李治的心田。
李治沉默了片刻,方才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有些淡:“她之事,你不必忧虑,你如今身怀六甲,不必为她人劳神,安心养胎要紧。”
话虽如此,萧良娣却知道,自己这番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已然在李治心中激起了涟漪。她成功地再次提醒了李治武媚那“尴尬”的身份与“不祥”的处境,并试图将那沉静坚韧,扭曲为一种因长期压抑而可能产生的“阴郁”。
然而,无论萧良娣在蕙兰殿内如何巧言令色,无论东宫因她这一胎如何暗流汹涌,位于风暴边缘的芷兰轩,却始终维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
庭院的青石板被洒扫得干干净净,几株兰草在檐下舒展着碧绿的叶片。武媚依旧每日晨起读书,午后习字,偶尔在院中那方石桌上抚琴,琴音淙淙,并不激昂,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穿着依旧素净,但浆洗得十分整洁,发髻一丝不苟,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外界所有的纷扰、所有的荣辱,都与这方小小的天地无关。
有时,萧良娣或王氏派来“探望”或“传话”的宫人,带着或明或暗的试探踏入这方庭院,所见到的,永远是武媚那副从容淡泊的模样。她接待她们礼仪周全,言语平和,既不显热络,也不露怯懦,更无半分怨怼之色。对于蕙兰殿的“盛宠”与立政殿的“隐忍”,她仿佛充耳不闻,只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书卷,或是庭前那几株生机勃勃的兰草。
这份过分的平静,这份置身事外的淡然,反而让一直通过眼线密切关注着她的萧良娣,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她宁愿武媚表现出嫉妒、愤怒,或是凄惶无助,那样至少证明她被打动了,被影响了。可如今这般古井无波,倒让萧良娣觉得,自己所有的挑衅与算计,都像是打在了空处,毫无着力之感。她看不透武媚那沉静眼眸下究竟藏着什么,这份未知,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武媚并非真的无知无觉。宫闱之中的风吹草动,她自有渠道知晓。萧良娣的得意忘形,王氏的隐忍待发,李治的纵容与那一丝因她而起的微妙情绪……她都清晰地看在眼里。只是,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在自身力量尚不足以抗衡之时,任何的躁动与怨愤,都不过是授人以柄的愚蠢行为。
她将所有的观察与思虑,都沉淀在了心底。那双愈发通透的眸子里,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她像一名最耐心的猎手,又像一名最冷静的棋手,在这波涛暗涌的宫闱之中,默默地积蓄着力量,磨砺着心志,等待着属于她的时机到来。萧良娣的喧嚣与针对,于她而言,不过是登高路上必经的风景,或许恼人,却远不足以动摇其心志。
幽兰独静,并非怯懦,而是在无声中酝酿着足以颠覆棋局的风暴。这份宁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她的对手感到心悸。风雨,正在这极致的平静中,悄然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