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的北平,腊月里的寒气像刀子,专往人骨头缝里钻。几辆黑漆锃亮的汽车碾过这些石板,发出沉闷的哗哗水声,一路开到挂了“北平府”大牌子的前清亲王府邸门口。
铁门无声洞开,又旋即沉重合拢,把门外小贩那点有气无力的“冰糖葫芦——”吆喝彻底隔绝。
府内,暖意融融,甚至带点燥热。西洋式样的会议厅阔大轩敞,正中一张长条桌,铺着墨绿色厚呢绒桌布。壁炉里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光跳跃,映着墙上那幅几乎占满了整面墙的巨幅欧亚地图,山川河流、国境线,都细细勾勒出来,泛着冷硬的光。
空气里浮动着雪茄烟丝、高级香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石味儿——那是门外走廊里,穿着崭新灰布军装、荷枪实弹的卫兵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们钉子似的站着,帽檐压得很低,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呼吸时带出的白汽转瞬即逝。
门开处,几个人鱼贯而入。德国公使汉斯·冯·克洛格将军肩章上的银星在壁炉光下闪得刺眼,他目不斜视,腰杆挺得笔直,锃亮的马靴踩在厚地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只留下浅浅的凹痕。
他身后,英国代办阿尔杰农·皮特爵士裹着他那件标志性的厚呢格子大衣,即使进了这暖房也不肯脱,半秃的脑门儿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拿着手帕不停地揩。法国特使路易·杜邦倒显得轻松些,灰白的山羊胡子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一翘一翘,手里捏着个小小的银烟盒把玩着。
最后进来的是个高大的美国人,乔治·帕克参赞,脸上挂着那种仿佛焊上去的微笑,眼神却像鹰隼,不动声色地把厅里的一切都扫了一遍,从壁炉的火苗到角落里那只正指向十点整的雕花自鸣钟,最后落在主位上那个穿着深蓝色立领中山装、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身上。
唐启。这个名字在这短短几年间,响彻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他身后,一个穿着同样简洁军装、面色沉毅的副官轻轻替他拉开了厚重的橡木高背椅。唐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四位客人,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无过分的热情,也不显得倨傲,像是看着几个约好了来谈生意的老熟人。
“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是地道的西南官话,尾音略沉,有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坐吧。”
皮特爵士脱大衣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似乎觉得不妥,又继续笨拙地拉扯着。杜邦把玩烟盒的手停了,随意地将它丢在面前的桌布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帕克参赞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冯·克洛格将军已经率先在唐启右手边的位置坐下,腰背依旧挺得直直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炯炯地直接投向主位:“唐先生,客套话可以免了。我们时间宝贵。”他浓重的德语腔调像用砂纸打磨过桌面。
“要得。”唐启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算是回应。他没有坐下,反而向前走了两步,径直站到了那幅巨大的地图前。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将他深色的身影投在色彩斑斓的陆地与海洋上,边缘有些模糊不定。
他抬起手,没见任何多余动作,一根约莫半尺长的、通体漆黑的金属棒不知何时已握在掌心。那东西冰冷光滑,绝非凡物。唐启拇指在棒身某个位置轻轻一按——
“嗤!”
一道细小却凝聚到刺眼的猩红色光束猛地射出,精准无误地点在地图上那片广袤的冰原——圣彼得堡的位置。那光点极小,却红得妖异,像一滴凝固的血珠,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会议厅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的轻微爆裂声,和几道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
“沙俄,”唐启的声音平静无波,那束不可思议的红光随着他手腕的移动,在地图上流畅地滑动,从圣彼得堡一路向东,掠过伏尔加河,最终停在了乌拉尔山脉那片连绵起伏的褐色区域,“这头趴窝的熊,骨头架子早就被虫蛀空了。”
红光在乌拉尔山脉的位置上稳定下来,像一枚滚烫的烙印。
“圣彼得堡冬宫的地窖里,”唐启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堆着沙皇攒了几百年的金子。压库底儿的货,怕是把金砖摞起来,能垒出几座小金山。足够抹平各位在凡尔赛留下的烂账,还能剩下不少,给大家伙儿添点军费。”他口中的“烂账”二字,像根针,轻轻刺了一下皮特爵士和杜邦的神经。
那束红光倏地又跳回圣彼得堡,像只猩红的眼睛眨了一下。“至于乌拉尔山底下,”唐启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金属般的铿锵,“铁、煤、铜、镍……老天爷赏下的聚宝盆,躺在那里睡大觉。把它挖出来,够我们几家分着用,再造一个……新世界。”他刻意放慢了“新世界”三个字的语速,带着某种蛊惑的回响。
冯·克洛格将军搁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握紧了,那双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上的红光,瞳孔深处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柏林议会里没完没了的争吵、魏玛政府那令人窒息的软弱、还有他那些只能依靠劣质代用汽油嗡嗡哀鸣的坦克……眼前这抹红光,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禁锢野心的锁链。他甚至能闻到那深埋地下的黑金散发出的、令人迷醉的油腥气。
皮特爵士干咳了一声,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油亮的脑门,终于把那件厚格子呢大衣脱了下来,搭在椅背上。他眯缝着眼,盯着那根发出红光的小棒子,眼神里混合着惊疑和贪婪:“唐先生,您手里这个……小玩意儿,倒是稀罕得很。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英国人特有的审慎腔调。
“圣彼得堡的黄金是好,乌拉尔的矿藏也确实诱人。但沙俄那头熊,就算骨架松了,龇出来的獠牙还是能咬死人的。西伯利亚的寒风,比哥萨克的马刀更割肉。没点真凭实据,光靠一张嘴巴画饼……”他拖长了尾音,意思不言自明。杜邦也点了点头,山羊胡子跟着一翘,眼神精明地扫视着唐启。
帕克参赞一直保持着的微笑面具似乎松动了一丝,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的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