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气,如同沉甸甸的、浸透了冷水的巨幕,无声地笼罩着临淄宫室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风从遥远的燕山和渤海之间卷来,带着金属的腥咸和草木衰败的气息,在宫墙之间穿梭呜咽。宫殿深处,青金石铺就的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藻井的繁复雕饰,却透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气,仿佛脚下的并非坚硬磐石,而是深不见底的万年玄冰。这刺骨的冰凉,与殿外庭院中那几株虬枝盘结、挂满黄叶的老槐树在朔风中摇曳的萧瑟影子完美呼应,构成一幅苍凉肃杀的深宫图景。
齐景公姜杵臼,裹紧了那张价值连城的紫貂皮裘,将自己深深埋进宽大的坐榻。皮裘厚重雍容,然而却似乎隔绝不了那无孔不入的宫闱寒意。他那只曾挥舞戈矛、如今布满老人斑的手,正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焦躁的韵律,轻轻敲击着几案边缘。案上,一只产自遥远昆吾、通体以错金银工艺勾勒出蟠螭纹的青铜觚,随着他指尖的落下,发出沉闷而滞涩的轻响,“咚…咚…咚…”,在死寂的大殿里异常清晰,如同古老心脏迟暮而沉重的搏动。
殿内光线暗淡,只有御座旁两侧的铜灯跃动着微弱的光。灯油是上好的鲸脂,燃烧时并无油烟,只散发出一种几不可闻的甜腻气息,却丝毫无法温暖这冰冷的空间。摇曳的光影在姜杵臼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那些深刻的皱纹仿佛刀凿斧刻,记录着数十年权力倾轧的血雨腥风。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半梦半醒的混沌里,带着对时光流逝的无措和对生命终点的隐约畏惧。然而,就在昨日之后,一丝迥异的、被强行压抑却又顽强燃烧的光芒,开始在那浑浊的眼底深处隐隐闪烁。
昨日!那卷来自郑国的告盟文书,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火种,瞬间搅动了幽暗的水底。
竹简被侍者以最恭敬的姿态呈上时,墨迹犹新,甚至还能闻到新鲜的松烟墨汁那特有的苦香。封泥是刺目的鲜红,清晰地印着郑献公姬趸那枚象征着郑国社稷的貔貅图案印章。印章的线条似乎蕴含着力量,沉默而坚定地镌刻着一个信息:盟约已成。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宛如一颗滚烫的炭块落入了临淄宫室这潭冰冷死水中。它在深宫的幽暗角落里被小心翼翼地传递、审视,经过整整一夜的、无声无息的发酵。一种难以言喻的热度,如同地下滚烫的岩浆找到了裂缝,开始丝丝缕缕地从姜杵臼脚下的青金石地面向上渗透,缓慢而坚决地消融着他周身凝滞了许久的、名为衰老与迷茫的寒冷。
“卫侯……”姜杵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几乎是以气流而非声音的方式,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因久未开言而异常沙哑,如同一把钝刀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但这沙哑里,却包裹着一丝难以琢磨、如同淬毒匕首般的嘲意,以及更深一层、如同老猫终于觑见鼠影般的得意。“动作竟比寡人预想的还要快些…”他回味着这句话,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卫灵公姬元那张在皋鼬之盟后因愤怒屈辱而扭曲的面容。那个年轻气盛、被晋国上军佐范鞅当众羞辱得颜面扫地的卫国君主,其心头的怨怼竟如此强烈而炽热!这份仇恨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如此快速而顺理成章地打开了通往齐国盟约的大门。卫国的殷勤改弦,快得近乎谄媚,几乎不需要他齐国再费任何额外的口舌。
“这份‘厚礼’……”姜杵臼枯槁的手指在觚壁上滑过,感受着冰凉金属上凸起的金银纹路,那丝嘲意加深了,甚至带上了一点荒诞感,“倒像是老朽刚要闭眼瞌睡,便有人巴巴地塞来了枕头。”这卫国的殷勤,像一束突然穿透云层的光柱,豁然照亮了他这位饱经沧桑、正步入人生终点的暮年霸主原本如暮色般沉重的心田。
一种久违、甚至已陌生到令人心悸的信心感,如同沉睡千载的地下暗河,在姜杵臼心田的最深处被凿通了源头。温热的泉水,带着积蓄已久的地脉力量,开始丝丝缕缕、汩汩不断地向外渗透出来。这温暖的气流漫过他如朽木般干枯疲乏的关节,一点点驱散着那缠绕骨髓的寒意,似乎将新鲜的生命力重新注满他那具被岁月反复侵蚀、几近空壳的躯体。“诸侯们的鼻子…真是灵光啊…”他想着,嘴角的皱纹牵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那些曾长期匍匐在晋国阴影下的东方诸邦,那灵敏如猎犬般的嗅觉,难道真的已经捕捉到了齐国——这个曾经雄踞海岱、威震四方的古老东方大国,即将再度崛起的微弱征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姜杵臼猛地一撑几案,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残留的爆发力。他起身,大步走向紧闭的雕花窗牖。吱呀一声响动,沉重的窗被用力推开,冰冷的北风夹杂着庭院中草木碎屑和尘土的气息,瞬间灌满了空旷的大殿,吹得他白发飞扬,紫貂皮裘猎猎作响。
视线骤然开阔。庭院中铺满了层层叠叠的金黄落叶,它们被呼啸的北风卷起,在空中打着绝望的旋儿,最终无力地跌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铺出一大片斑驳灿烂却又透着刺骨凄凉的图案。秋,是肃杀之季,万物凋零,寒风凛冽如刀。但,姜杵臼浑浊的目光死死锁住那风中狂舞的叶片,他看到的不仅是衰败,更是深藏其中的力量——一种积蓄着、等待着、以退为进的力量!金黄的叶在坠落前最绚烂的燃烧,不正预示着来年更为蓬勃的新生?
这肃杀的秋景,竟如此贴合他此刻的心境,契合着眼下纷繁复杂的东方时局!风烛残年?不!他要向天下证明,暮年的霸主胸中,依旧燃烧着足以焚毁旧秩序、重塑疆界的烈焰!
他需要一个目标,一个响亮的宣告,一个能让天下诸侯侧目、让晋国那垂垂老矣的“猛虎”发出不安低吼的壮举!一场酣畅淋漓的征服!一场足以宣告蛰伏的东方巨龙已然抬头,并且喷吐出足以熔金断铁的怒火的征服!
他的目光,深邃而锐利,穿透了宫殿的阻挡,如同猎食的鹰隼展翼掠过层峦叠嶂的山岭和广阔的原野,带着无尽的贪婪与决绝,牢牢地钉在了那片以礼乐着称、温顺依附于晋国强大羽翼之下数百年的土地——鲁国!那里,是孔丘治学的中心,是周公旦的封地,是礼仪道德的象征,更是晋国在东方的基石和颜面!
一个念头,清晰、炽热、如同寂静天穹下骤然炸响的裂空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他心中爆开!瞬间驱散了所有盘踞已久的踟蹰、疑虑和对暮年的畏惧。留下的是熊熊燃烧的征服欲望,和一种近乎暴虐的决断。
“召国夏!”姜杵臼的嗓音如同被粗糙的砂石磨砺过,却带着北风般的冷冽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命令如同离弦之箭,猝然射出,穿透了冰冷凝滞的空气。侍奉在殿角、屏息凝神的寺人们浑身一凛,几乎是以逃命般的速度疾奔而出。皮靴撞击青金石地面的急促声响,在空旷的宫殿里激起一阵短促的回音。
齐国的上卿国夏,此刻正在署衙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卷宗。他年富力强,身形挺拔,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上时刻保持着士大夫应有的沉稳与矜持。然而当他被突如其来的急召唤入这压抑深宫,直面姜杵臼那双如同淬火冰凌般的眼眸时,一种本能的战栗瞬间爬上了他的脊椎。那双老迈却异常清亮的眼睛深处,燃烧着一种他从未在其君主眼中见过的疯狂决意,如同暴风雨前夕海面上诡异燃烧的磷火。
召见的过程简洁、粗暴、直接,如同两军阵前的主帅命令。没有问询,没有商讨,只有冰冷的铁令。
“去!”姜杵臼那只枯槁的手指重重戳向殿外西方的虚空,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带上你的精兵!挑最锋利的矛,选最剽悍的马!给我伐鲁!取其城邑!掳其人口!用他们的土地丰盈寡人的府库,用他们的人丁充塞寡人的营垒!寡人要拿它,作为我东方盟约最坚实、最耀眼的基业!”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青铜甲片,带着凛然的寒意和血腥的气息,狠狠砸在国夏的心坎上。
国夏猛地躬身,宽大的袍袖几乎垂地。他不敢抬头看那鹰隼般的目光,声音却异常洪亮坚定:“臣,谨遵君命!必不负君上所托!”他感到了那份从御座上弥散下来的野心之火,那火焰如此灼热,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沉睡许久的武夫血性和对功业的渴望。领命转身的瞬间,那背影似乎都承载着君主灌注的狂热雄心,步伐变得异常沉重有力,在青金石地面上踏出铿锵的节奏。
初冬的天空,铅云低垂,沉重得像要塌陷下来。霜风如刀,呼啸着掠过空旷无垠的齐鲁边界原野。枯黄的草茎紧贴着冻土,瑟瑟发抖。远处层叠的山峦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模糊而冷漠。
五千齐卒,在国夏的统领下,如同从深渊中溢出的沉默铁流,沿着枯水季节裸露的河床与古老的官道,在霜白覆盖的旷野间缓缓、却不容阻挡地西进。这是一支被精心挑选的、凝聚了临淄禁卫精锐和国氏、高氏等强宗私兵的力量。青铜铸造的戈矛如同严整的密林,在惨淡的冬阳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毫无生气的冷硬光泽。木质的车轮碾压着被冻得异常坚硬的土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响,沉重而单调,像是大地在巨力碾压下不堪重负的呻吟,又像是古老战鼓在深渊中徒劳的回响。
矛尖所向,是鲁国西陲的咽喉——郓城。这座依托河湾而建的小小城邑,早已从恐慌的边境斥候口中得知了齐军逼近的消息,但混乱的边境防御体系和不期而至的严寒,极大地迟滞了守军的准备。当齐军那铺天盖地的旌旗在地平线上骤然涌现,伴随着沉闷如雷的脚步声和车马嘶鸣,城头的守卒们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临近时那冻结血液的寒意。城楼上,象征鲁国的凤鸟纹旗帜在凛冽的朔风中无力地扭曲翻卷,如同垂死的鸟儿扑腾着残翅。守卒们冻得发青发白的面孔上,双眼因过度惊惧而瞪得滚圆,手握着长戟或弯弓的指节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抵抗的决心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孱弱而可笑。
战争的节奏从一开始就被齐军牢牢掌控。没有战阵前的叫骂、挑衅,甚至没有正式的围城劝降。国夏端坐于高大的战车之上,面容冷峻如同覆盖寒冰的石刻。他手中玄色的令旗猛然挥下,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
“杀!”低沉而充满杀伐气息的命令被传令兵用尽全身力气吼出,穿透风噪,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一个齐卒的心头。
早已部署到位的巨型攻城槌,由数十名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的悍卒推动着,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冲击力,狠狠撞向郓城那厚实的包铁城门!
“咚——!!!”
一声巨响,如九天奔雷炸响于城下!整个城垣都似乎在这一撞之下痛苦地颤抖起来。城门发出令人心悸的、仿佛要断裂的呻吟,门轴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簌簌木屑混杂着铁屑粉尘纷纷扬扬落下。城上零星的箭矢如同受惊的飞蝗,稀稀拉拉地射落下来,大多数软弱无力,仅仅是徒劳地撞击在齐军前排那由厚重蒙皮大盾组成的盾墙之上,叮叮当当作响,激不起丝毫涟漪。城头上传来的哭喊和咒骂声显得遥远而破碎,淹没在齐军进攻的鼓点和号角声里。
“登城!”又是一声令旗挥动,更短促,更凌厉!
伴随着摄人心魄的呐喊,早已准备好的攻城死士,口中衔刀,借助简陋的云梯和钩索,如同最原始的蚁群,向着冰冷的石墙发起了决绝的攀爬。前排士兵举着的巨盾掩护着攀爬的同伴。不时有人被城上滚落的礌石、砸下的滚木击中,惨叫着从半空跌落。更有人被火油淋身,瞬间化作凄厉燃烧的火球。下方的弓弩手则不断进行压制性的仰射,箭矢在空中交织穿梭。铁器碰撞声、垂死的哀嚎声、火焰爆燃的噼啪声、将官的怒吼声……汇成一首地狱的协奏曲。
胜负的天平,在攻城槌那一下下撼动山河、粉碎骨骼的撞击声中,剧烈地、无可逆转地向齐人一方倾斜。每一次巨大的撞击声,都伴随着城门不堪重负的扭曲变形和上方鲁卒心中防线的崩塌。齐人的阵线如同冰冷而无情的海潮,前仆后继,一波退下,另一波更强的浪峰又呼啸而至,冲刷着那用血肉和意志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岸。
城外狭窄的旷野,早已被暗红的血泊和零散倒伏的尸骸点缀得斑驳陆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厚铁锈腥气、硫磺硝烟味以及皮肉烧焦的恶臭。低空盘旋的寒鸦发出刺耳的聒噪,俯冲着啄食那些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肉。齐军沉默地清理着前进的障碍,将倒毙的同袍或敌人尸体随意踢开,踩踏着冻土上的污泥与血水,继续向前涌动。他们的眼神漠然,仿佛在处理一堆与自己无关的朽木。
终于,在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大地碎裂的巨大撞击声和随之而来的爆裂声中,郓城那扇坚守了一个昼夜的城门,由中心向外猛地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木屑铁片横飞!城门洞开!
“城门破了!冲进去!”狂喜的吼叫声淹没了一切。
如同堤坝彻底崩溃,黑色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洪流,瞬间从那个被强行撕裂的豁口中汹涌灌入!甲胄摩擦的金铁之声汇成一片死亡的轰鸣,淹没了城内最后的哀鸣与抵抗之声……
城破了。
郓城陷落的消息,如同最致命的那股冬日寒流,以惊人的速度席卷整个鲁国,最终狠狠地撞进了曲阜高墙围困的鲁宫。它沿着冰冷的宫墙石壁传递,让廊下的每一个侍从都不由自主地裹紧了单薄的衣裳,脸色惨白。
鲁定公姬宋的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墙上悬挂的孔子手书“仁者爱人”四个遒劲大字。他正伏案批阅简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沉静,试图在礼乐诗书的微光里汲取抵御恐慌的力量。然而,当一个心腹侍者几乎是从门外连滚带爬地扑跌进来,扑倒在冰冷地面,甚至连声音都被巨大的恐惧劈开了腔调,带着冰锥刺穿骨髓般的锋利和绝望嘶喊出:“报——!齐国大军压境!郓城……郓城已……已陷!”时,所有的伪装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啪嚓——!”
一声刺耳的裂响!姬宋手中紧握的那卷珍贵的《尚书·禹贡》简牍重重摔在光滑的漆木几案之上,价值千金的竹简瞬间碎裂散落,光滑的竹片如同垂死的蝴蝶,无助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滚动。那卷承载着上古地理疆域和分封荣耀的典籍,在他指下化为狼藉。姬宋那张素来以温和儒雅着称、象征周公礼乐风范的脸上,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褪尽,比屋外飞舞的雪花还要苍白几分。一股透骨的寒意,远胜于深冬酷寒百倍的凛冽之气,如同从脚底冰窟骤然窜起,瞬间便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那感觉像是整个人被活活塞进了万丈冰渊!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撑住几案边缘,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漆面,泛起可怕的青白色,指节如同干枯的树枝,才勉强支撑住他那摇摇欲坠、几乎要软倒下去的身体。
书桌上那些摊开的、密密麻麻书写着“仁”、“义”、“礼”、“智”的绢帛和竹简,在姬宋眼前剧烈地扭曲、跳动起来,黑色的墨迹仿佛变成了无数张牙舞爪的毒虫,发出无声而尖锐的嘲弄与讥笑。齐国!姜杵臼!这个已经老朽不堪的东方蛮夷之君!他竟真的撕碎了数百年齐鲁联姻的盟邦情谊,践踏了维系宗周秩序的礼仪之约!只为了那点扩张的贪欲!在景公赤裸裸的强权面前,一切的道德文章和圣贤教诲,竟是如此苍白,如此不堪一击!
“欺人太甚!!!”一声低沉压抑的怒吼,如同巨石摩擦着冰川的底部,骤然在死寂的书房中迸发出来,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那是被践踏的王者尊严在嚎叫。一股被彻底羞辱和侵犯的炽烈怒火,如同爆发的火山熔岩,陡然压倒了那彻骨的冰冷,猛烈地烧灼着他的胸腔,几乎要将心脏都烤焦、炸裂!“卫国无耻!背信弃义!引狼入室!无耻之尤!!”姬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唾沫星子喷溅在几案上,“寡人……寡人乃周公之后,受命于天!岂是那甘于引颈就戮、任尔宰割的牲畜?!”
他猛地抬起头,鬓角已然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睛此刻布满了可怖的血丝,喷吐着刻骨的怨毒与疯狂的怒焰,脸上肌肉因强烈的屈辱和愤怒而呈现出近乎痉挛的抽搐。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恨意几乎烧毁了他的理智。
齐鲁之间流淌着鲜血的战争,就在这初冬万物凋零的凛冽肃杀之中,猝然拉开了它血腥而沉重的、近乎绝望的帷幕。冰冷的刀锋已然染上鲁国子民的热血,它又岂会轻易归于平静的鞘中?
曲阜宫城深处,一处仅点着一盆熊熊炭火的狭小偏殿内,空气焦灼凝重得如同烧红的铜铁熔浆,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灼烫着咽喉。鲁定公姬宋蜷缩在并不宽大的矮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却依然止不住地颤抖。炭盆里跳跃的桔红色火苗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不断晃动的线条,映衬出他眼中那交织着阴沉、焦虑和一丝残留侥幸的复杂情绪。几案上堆放的,不再是儒经典籍,几乎全是前线快马加鞭、不分昼夜送回的告急文书。那些粗糙的、沾染着风雪泥尘气息的绢帛或竹简,字字句句如同刚从炼炉里夹出的烧红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口肉上。
“齐国……齐国国夏之军…”姬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对着几案对面沉默如同幽魂的几位公室重臣重复着一句他无比渴望成为现实的话,“…被寡人…击退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异常用力,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一种事后的、充满不真实感的恍惚和深入骨髓的颤抖。
是那被羞辱点燃的空前愤怒和身为周公后裔最后的倔强,支撑着他在初闻噩耗后的狂暴情绪中,几乎是倾尽宫中所藏宝物作为犒赏,发出了近乎绝望的全国征召令。一批平日里被边缘化的、性格剽悍的边将,在他“复国仇、雪国耻”的激昂诏令下,竟真的纠集了数万临时征召、装备参差的鲁卒以及少量公室卫戍甲士,在几位公族大夫的统领下,凭借着保家卫国的血气和对齐人的恨意,利用郓城沦陷后齐军短暂分兵控制要地、略作休整的时机,竟在郓城西面的一处称为“泗水隘”的小型山地谷道发起了一次堪称鲁莽的奇袭!
他们利用了熟悉的地形和冬日弥漫的晨雾,拼死作战,一度切断了国夏军前锋的部分补给,并利用弩箭和伏兵重创了急于清扫山谷的齐军一支偏师,使其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和少量战车辎重。这局部的、战术性的小胜,被层层夸大渲染,传到曲阜时,已经变成了鲁军在君上神威感召下、击溃齐国上卿的“大捷”。这份不期而至、如同强心针般的“捷报”,曾让姬宋几近枯死的内心泛起过一丝希望的火星,让他仿佛看到了挽狂澜于既倒的可能。
此刻,他面对着几位须发皆白、脸上刻满忧患痕迹的鲁国公室老臣——他们的子孙许多就在那支突袭队伍中——试图用这句话为自己,也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鼓气。
殿下垂首默立的三位老臣,如同供奉在祖庙多年早已蒙尘的石俑,纹丝不动。炭火的光芒在他们佝偻的背上投下凝重的阴影,殿外呼啸的北风撞击着紧闭的窗棂,发出如同怨灵呜咽般的声响。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只听得见炭火噼啪的微响和风声。
终于,居中的须发尽白、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上卿才极轻微、却又极其清晰地摇了摇头。他的动作牵动了宽大的、象征尊贵身份的石青色深衣袍袖,拂过冰冷的地面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却足以刺破寂静的微响:“君上……”老者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挤出,“此‘退’…恐非溃败,而是…暂退,蓄势。”他抬起那双浑浊、眼白泛黄,却依旧藏着洞悉世故光芒的眼睛,那瞳孔里映着炭盆跳跃的火光,却折射不出丝毫暖意,只有深深的忧虑,如同冬日冻结的湖面,“齐国地大兵强,是名副其实的万乘之国啊!国高一家所藏私兵,恐怕就不止此数!此来不过是先锋之锐!去岁国夏一军便已轻松破郓城。如今小挫,于那姜杵臼而言,不过是拂去了衣上一点尘埃。他只会视此为奇耻大辱!岂能容忍一个‘僭越’的小邦如此羞辱?怕只怕……这只是巨大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平静,接下来倾泻而来的……将是难以想象的雷霆风暴!”
“风暴……”姬宋像是被那“风暴”二字击中,身体微不可察地一抖,刚才因激动而泛起的那点病态红潮瞬间褪尽。老臣那如同冰锥般的断言,精准而残酷地刺入了他努力构筑、本就摇摇欲坠的勇气缝隙之中。一股更强烈的寒意从尾椎骨骤然窜起,瞬间冻结了刚才那虚假的暖流。是啊!那姜杵臼是谁?那是踩着无数对手尸骨登上君位、心机似海、手段狠辣的老狐狸!他暮年得握全权,正是内心骄狂野心最炽烈膨胀之时。齐国如同一头沉睡多年、猛然惊醒的巨熊,岂容一窝小小的野蜂用微不足道的毒刺来撩拨?一场小小的阻击战,于齐国那足以碾压小国的庞大体量而言,算得了什么?牛刀小试而已!一次意外的失利,只会极大地刺激他那强烈的征服欲和报复心!姬宋甚至能清晰回忆起探马回报的画面:国夏军退却时,阵列丝毫不乱,旌旗虽然受损但依旧飘扬,连撤退的路线都选择了便于重整和再进攻的方向……那绝非溃败,那是猛兽在扑杀前的下蹲蓄力!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蛇,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紧紧地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喉结如同锈住的石臼艰难滚动了一下,方才挤出几个破碎嘶哑的字:“那我鲁国……当何以自处?”
这声音充满了茫然和无力,早已不复方才的“豪情”。
话音未落,另一位神情严峻如同刻刀凿出的大夫踏前半步,声音低沉如丧钟,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殿中如同沉重的石块投入冰冷深潭:“君上慎思!去岁齐国国夏一军便已如入无人之境般击破郓城!那时尚未动用全力!今次我军侥幸偷袭小胜,然代价已是不轻!若齐国此番动了真怒,姜杵臼亲点国、高二卿尽发倾国之兵复来……凭借他们足以淹没我们全部常备军十倍的兵力……则我鲁国……社稷危矣!顷亡只在旦夕之间啊!” 他紧跟着又补了一句残酷的事实,“据报,齐人前锋虽退,中军旗帜已在郓城旧址升起,营寨连绵十数里……国夏显然只是在等待援兵!”
“社稷危矣”、“顷亡只在旦夕之间”……这几个字如同千斤巨石,轰然砸落在姬宋本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他眼前一阵发黑,视野中的炭火光芒猛地暗了下来。初战那点用无数鲁国子弟鲜血换来的血勇,此刻已彻底化作沉甸甸、冰冷刺骨的绝望冰坨,沉沉地坠在胸口,堵得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能调动的全部力量,那所谓的“倾国之锐”,在齐国即将到来的真正国战级碾压面前,渺小得如同撼树的蚍蜉,如同挡车的螳臂!
寂静,再次沉重地降临,如同泰山压顶,统治了整个小小的偏殿。窗外的北风骤然加大,发出尖锐凄厉的呼号,如同千万怨鬼在拍打着脆弱的宫墙。其间夹杂着细碎急促的声响——零星坚硬的雪粒开始猛烈地拍打在糊着麻布的窗纸上!
姬宋的手指在宽大的玄色袍袖中下意识地、神经质地互相摸索着、缠绕着、剧烈地颤抖着。那感觉,仿佛溺水的囚徒在深不见底的绝望冰水中徒劳地抓挠,想要抓住一根根本不存在、虚幻无比的救命稻草——一种名为“拖延”的、苍白无力的幻想,正无声而残酷地啃噬着他身为君王最后的尊严和意志。
当肃杀的残秋彻底被严冬的酷寒所吞噬,最后一片挣扎的黄叶也被凛冽如刀的北风从枝头无情卷走,化作枯蝶碾入泥尘之时,一股比之前强大数倍、由冰冷的铁与血铸就的寒潮,裹挟着万物凋零的死亡气息,如同一场灭世的风暴,终于铺天盖地、无可阻挡地向整个鲁西边境倾轧而来!其威势之烈,几乎瞬间便碾碎了曲阜君臣那一线本就不存在的侥幸!
边境告急的烽火狼烟日夜不息!无数斥候骑卒在风雪中摔得人仰马翻,甚至因冻伤而不得不截去手足!他们用带血的嗓子嘶吼着、连滚带爬地将一个足以令所有鲁人魂飞魄散的消息——如同地狱吹来的冰冷阴风般——急报至曲阜:
齐国上卿——高张!国夏!这两位真正位高权重、足以代表姜杵臼意志的重臣,已然亲率齐国主力大军,如同撕裂天穹的狂暴寒流冰瀑,轰然倾泻而下!
车轮滚滚,碾碎冻土,卷起的烟尘遮蔽了惨淡的冬阳!无数戈矛戟钺林立,密密麻麻如同钢铁荆棘丛生、绵延不尽,在林立招展的各色狰狞兽纹旗幡映衬下,形成一片移动的、笼罩一切光明的、充满毁灭气息的金属寒林!车马嘶鸣,铁蹄如雷,沉重的脚步声汇成震撼大地的轰鸣,踏碎了鲁人脆弱的和平。其规模之盛,气势之足,远超去岁国夏孤军作战的数倍!如同一座座披挂着钢铁甲胄、轰然移动的山峦!
黑底刺白大字的“高”、“国”帅旗在凛冽的狂风中撕扯、咆哮,如同向天地宣告吞噬的巨兽!鲁国耗费大量民力物力、在边境线上匆匆修筑加固的数道壁垒、哨卡和用以迟滞的小型土堡木寨,在齐军这股绝对力量的碾压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用沙土堆砌的城堡!仅仅象征性地抵抗片刻后,便在惊天动地的踏平声中化为齑粉!
齐军排山倒海般的人潮、车阵如同粘稠的黑色沥青,冷酷无情地漫过田埂、摧毁残破的农舍和田地,踏平鲁军组织起来的、微不足道的阻击线,几乎未遭遇任何像样的抵抗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前疾推、碾压!数处小城邑的守军几乎闻风而逃。来不及撤退的鲁卒如同被猎杀的羊群,哭号着,在冰冷的旷野中被齐兵精良的骑兵衔尾疯狂追击驱散、切割、屠杀,象征性的反抗瞬间土崩瓦解。赤色的鲁国旗帜、折断的兵器、散落的草鞋头盔丢满了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荒野。那些象征鲁国存在、镌刻着凤鸟图腾的边境石界、供奉社稷的小祠、甚至烽燧台,一座接一座在冲天而起的火焰与滚滚浓烟中化为断壁残垣,成为焦土的一部分。鲁国西境大片曾经炊烟袅袅的膏腴土地,在齐军的铁蹄和肆意抢掠的屠刀下痛苦地呻吟、颤抖,在极短的时间内,如同浸透血水的画布,以一种令人心碎的速度褪去了鲁国的色彩,覆盖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与猩红!
压力!如同山崩海啸般实质性的恐怖压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沉重地、持续不断地疯狂挤压着鲁定公姬宋的每一根神经!前线如同雪崩一样源源不绝飞回的告急文书,那竹简每一次被斥候用冻伤的手颤抖着递入宫门,撞击在那冰冷的铜门环上的声音——当啷,当啷——都像是催命阎罗手中的铜锣,一声声敲在姬宋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鼓上!每一声闷响,都像是重锤敲击在他灵魂深处悬挂着的那口濒临碎裂的警钟上!
“陷落!” “溃败!” “求援!” “国军主力已至阳关!我军……全军覆没!”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铁腥味,狠狠扎进姬宋的灵魂最深处。他甚至不敢再去触碰那些染血或布满污渍的紧急文书。他感到那象征着周公遗泽、代表着礼乐源头的玄端朝服、垂有旒冕的冠冕,此刻正变成了冰冷沉重的镣铐与刑具,紧紧束缚着他,令他动弹不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尽的屈辱与痛楚。绝望,那是一种令人发疯的绝望!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暗冰湖,黑色的水流已经漫过了他的头顶,冰冷刺骨!令他正在一寸寸、无可挽回地向下沉沦,沉向那埋葬宗庙社稷的万劫不复深渊!他仿佛看到了太庙里供奉的列祖列宗牌位在尘埃中腐朽倒塌!鲁国三百年的礼乐钟磬之声,难道就要在他——姬宋——周公子孙的手里彻底断绝、化为齑粉了吗?!
姬宋摒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枯坐在冰冷的、空旷如同巨大坟冢的朝堂大殿之上。窗棂缝隙中渗入的寒风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双腿向上蔓延。炭盆早已冰冷熄灭。黑暗中,他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黑暗,渐渐泛出死鱼肚皮般的青灰,又艰难地透出一线惨淡无光、毫无暖意的冬日黎明。漫长如同一个纪元的煎熬。
终于!在黎明前最寒冷黑暗、仿佛连时间都已冻结的时刻,一个沉重到让灵魂都在抽搐的决定,一个充满了浓烈自我厌弃、屈辱和别无选择的挣扎决定,如同带血的刺钩般,极其艰难地、几乎撕裂了姬宋的咽喉,才最终从他那干裂灰败的嘴唇间,伴随着微弱的血气一起挤出:
“……遣使……”
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
“……速速……密遣得力之人……”他的声音因为一夜的煎熬和巨大的心理冲击而更加沙哑破碎,几乎只剩下气音,“即刻潜行……向……晋!向新田!向晋国求救!!!”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词——“晋国”!那个字眼出口的瞬间,姬宋像是被无形利刃穿心般痛苦地蜷缩了一下身子!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猛地闭上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长长的、因缺乏睡眠而黯淡无光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再也遮挡不住眼角溢出的、混合着绝望与羞耻的浑浊液体。向晋国低头!向那个曾经无情践踏过鲁国尊严、多次强索赋税、动辄以武力相挟的北方强邻求救!这是他姬宋生平从未想过、也绝不愿作出的最痛苦、最屈辱的抉择!然而此刻,一切的礼乐尊严,那些传自周公的傲骨,那些盘桓心头数十年、绵延千年的旧恨,在那冰冷残酷、即将把他和他的国家彻底碾成尘土的灭顶之灾面前,都显得如此虚伪、如此不值一提!比鸿毛还要轻!
什么尊严?那不过是粉饰太平的虚妄!什么脸面?那不过是套在身上的枷锁!
活着!让鲁国的宗庙香火得以延续!让太庙里的牺牲不至于断绝!让周公的封邑不至于从舆图上被彻底抹去!唯有活下去!喘一口气!才比什么都重要!
这两个字——“求救”!如同最后苟延残喘的毒咒,彻底榨干了这位自诩尊贵的“上公”身上残存的最后一丝骄傲!
使者挑选得极其艰难。公室子弟中堪用的本就不多,既要忠诚可靠不畏死,又要机警沉稳能应变,还要有足够的身份能面见晋侯或执政。最终挑选了姬宋一位血缘疏远、平时低调谨慎却以聪慧果决着称、曾多次奉命出使列国的旁宗中年大夫——姬衍。他甚至没有时间更换华服或准备充足的行囊,仅匆匆套上一件不起眼的灰褐色旅服,将一柄足以证明使节身份的铜制“节符”藏入怀中内袋,外面只佩戴一柄装饰性短剑象征性地挂在腰间。他那张清癯的脸上刻满了对使命沉重和凶险的清晰认知。
在掌管外交通使、专司秘密联络的公室司寇亲自引领下,姬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于宫城一个极其隐蔽、堆满杂物的小角门内,亲手将那份用朱砂与血泪写就的求救帛书——那卷承载着举国命运、用最恳切沉痛的辞藻、盖有鲜红鲁国宝玺的丝帛——颤抖着交付给了姬衍。
帛书用油布紧密包裹了数层,再装入一个防水的薄皮囊内。姬衍默默地双手接过,仿佛接过的是一座倾倒的泰山。他将其紧紧贴身藏入胸甲之内最靠近心脏的部位。那皮囊灼热无比,如同燃烧的炭块紧贴着他的肌肤,传递着一个行将灭亡的国家的滚烫脉搏和冰冷绝望。
“走……快走!”司寇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和恐惧,几乎是在低声祈求,“沿着沂水河谷那条猎户小径!翻过崎岖的蒙山山脊!避开所有官道市邑!越快越好!宁死……也务必将君上的哀告带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姬衍,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都灌注到对方身上,随即又不由自主地望向角门外漆黑一片、风声鹤唳的未知,“若能抵达新田,面呈晋侯与执政诸卿……天佑我鲁!祖宗神灵在上!全……就靠你了!”话语中带着浓重的哭音和悲怆。
姬衍没有多余的话语,甚至没有看那位身份尊贵的司寇第二眼。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冬日黎明前清冷刺骨、夹杂着雪末和亡国气息的空气,将那带着铁锈般的沉重味道压入肺腑,重重点了点头,眼神中一片决绝的清明。他一矮身,如同山野间最敏捷的狸猫,瞬间融入了角门之外那更加浓重、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沉沉暗影之中。身形几个闪动,借助残破的宫墙和庭院假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道低矮的石墙,彻底消失在那片被呼啸的寒风统治、预示着无数未知与致命凶险的茫茫旷野之中。
新田的天空,低垂着浓重的铅灰色云层,仿佛凝固的铸铁,沉沉地压着宫殿群那高大巍峨、用黑色陶砖垒砌的飞檐与耸立的阙台。冰冷的空气仿佛有了重量,无声地流淌在宽大的青石板御道间,卷起零星打着绝望旋儿的枯叶,在地面留下凄惶的擦痕。这里的建筑风格远比齐鲁厚重森严,巨大的黑色殿宇如同俯视大地的巨兽。
晋宫深处,那座专供晋侯召集六卿重臣密议国是、象征着晋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崇政之殿”,此刻却被一股远比天气更酷烈的无形风暴所笼罩。一股无声却激烈汹涌的暗流在沉默的表象下激烈碰撞、激荡,几乎要撞破这厚重坚固的殿壁,将屋顶都掀翻!
鲁国求救的帛书,已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平摊在晋顷公面前那方光可鉴人的巨大墨玉几案之上。猩红的字迹触目惊心,如同泣血!鲁国宝玺蟠龙赤色大印,在丝帛末端异常刺眼。殿内燃烧着数个巨大的青铜炭盆,炭火正旺,红光跳跃,却丝毫暖不了人心。
晋侯年富力强,面容棱角分明,一双狭长的眼睛内蕴精光。他没有立刻说话,但那双眼睛如同探出的锥子,冰冷、锐利,在下首几位权倾晋国、掌握着军政命脉的卿大夫——中军元帅兼执政大臣范鞅、上军主将赵鞅、上军佐荀寅——以及范匄、魏舒、韩起等诸位卿族巨头脸上缓缓扫过。
那目光沉甸甸,带着一种无声无言却尖锐如冰凌的巨大压力。国君无需开口,那锐利的眼神已经道尽了千言万语,如同刻刀直接凿进了在座每一位权臣的心底:鲁国!那是维系晋国东方屏障无可替代的基石!是他们号令中原诸侯、彰显霸主权威的命脉象征!是他们姬姓霸业维持至今的重要支柱与证明!若眼睁睁看着鲁国彻底落入姜氏齐国的掌控,那就等同于将晋国这块象征百年霸业的金字招牌扔在世人面前,当众羞辱砸碎、再狠狠地踩上几脚!等同于向全天下血淋淋地昭告:晋国已从云端彻底跌落尘埃,连自己东面的门户和最重要的盟友都无力护佑!堂堂西陲之伯,还有何颜面立于诸侯之林,称什么“霸主”?还有何威信能震慑诸戎、统领三军?!这将是一场关乎国家存亡气运与核心尊严的生死之战!此战若避,则晋国将万劫不复!
这无声的重压,在阴冷却又因炭火而显得窒闷的殿内疯狂弥漫、凝聚、沉降!使得每一道呼吸都变得如同吸入针毡般滞涩艰难。巨大的青铜蟠龙纹鼎中,香料燃烧的青烟笔直升起,在重压下仿佛也凝滞了。
中军元帅兼执政大臣范鞅——这位年逾花甲、白发已隐现、统领着晋国最强大的中军旅、深谙权术、惯于在朝堂倾轧中借势攀爬、左右逢源的巨擘,此刻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攀升而上!国君那如同刀锋的目光,如同一面无情的、纤毫毕现的照妖镜,赤裸裸地映照出了他真实而险恶的处境!鲁国若是倾覆,晋国霸权威严扫地覆灭,第一个被捆绑在历史耻辱柱上、被天下诸侯和国内汹汹民议生吞活剥的,必然是他这位执掌一国最高军政权柄的执政者!晋国六卿内部的倾轧暗杀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刀光剑影。平日里,几大家族的刀锋都对着彼此的胸膛和脖颈暗中打磨得锋利无比!一旦国家威望因他的“不作为”或“无能”而遭受如此毁灭性的打击,那这看似滔天的权力,顷刻间便会化成亿万把指向他自己、刺向整个范氏家族的致命毒刃!昔日他范鞅权倾朝野,人人称颂;一旦大厦将倾,他就是首当其冲、千夫所指、万罪所归的绝佳替罪羔羊!范氏百年根基,必将在随之而来的清算中灰飞烟灭!
这念头如同一条带着冰刺的剧毒之蛇,倏然窜入范鞅的心窝深处,狠狠噬咬!他那张因长久执掌权柄而习惯性覆着温和、持重伪装面具的脸上,瞬间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震惊与再也无法掩饰的恐惧从中喷涌而出!冷汗几乎在同一时刻浸透了后背的中单!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吸气的动作幅度之大,如同溺水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试图将那沉重得如同液态铅汞般的寒冷空气,强行灌入自己急剧收缩的肺腑深处!
“君侯!”范鞅猝然自坐席上挺直腰背,动作之猛几乎带倒身前的玉几!他声音如同被强行拔出的锈涩古剑与粗粝的金属摩擦,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顾一切的、斩钉截铁的决绝!这声音在殿堂死寂的空气中如同晴空霹雳般炸响,震荡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与神经!“齐国姜杵臼!悖逆无道!擅起刀兵,侵伐我同宗姬姓血盟!鲁国乃文王苗裔、周公遗封,是我晋国在东方的兄弟手足!唇齿相依!若视其覆亡而不救,任由暴齐肆虐!则晋国尊严何在?天下礼法何在?此大辱!奇耻大辱也!若不能洗雪此辱,不能驱齐复鲁,臣……范鞅何颜立于天地之间?!何颜面对太庙中晋国列祖列宗的英灵!!何颜面对天下仰望晋国的诸侯!!”
范鞅那句如同熔岩喷发的、饱含恐惧与孤注一掷的战吼,在崇政殿巨大的空间内猛烈回荡,撞击着每一根梁柱,也狠狠砸在每一位卿大夫的心坎之上!
国君的目光如同实质性的枷锁,悬停在赵鞅的头顶。赵鞅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如刀刻的“川”字,那复杂的神情下翻涌着巨大的困惑、抗拒,以及一种被范鞅话语裹挟着、强行撕扯出来的、近乎耻辱的痛苦。齐鲁远在东陲,打得你死我活,与我强大的、盘踞晋中膏腴之地的赵氏何干?卷入这样一场远离封邑、耗费靡巨的战争,除却消耗赵氏辛苦数代积蓄的精锐私兵、堆积如山的粮秣辎重、珍贵的车马器械,还能得到什么切实的利益?那些铁甲锐士,那庞大坚固的战车洪流,皆是赵氏屹立于晋国政治漩涡中央、甚至觊觎更高权力的根本倚仗!将它们投入远离巢穴的东方战场,就像是将滋养根基的鲜血,白白泼洒在异乡的冻土之上!他的指节在袖内因内心的剧烈挣扎而捏得发白,几乎要捏碎那枚象征族长权威的玉韘。
范鞅那双在恐惧与亢奋中燃烧的鹰隼眸子,如附骨之疽般死死钉在赵鞅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抽动!他太了解这些血脉里流淌着算计与自保的同僚了。不待赵鞅将那股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疑损耗的异议酝酿成形,范鞅的声音陡然变得更高亢、更急促,如同战场上骤然密集响起的战鼓点,带着不容喘息的反诘力量,直刺要害:
“赵孟!岂不闻‘鼠目寸光,危在咫尺’?!齐国姜杵臼之心,早已路人皆知!非止鲁国也!其意在东,更在撬动我晋国霸业之根基!今若坐视其鲸吞鲁国,使东方屏障塌陷于一旦……待其吞鲁得逞,挟新胜之威,坐拥齐鲁全境,膏其腹、壮其骨!彼时,齐军之锋镝所指,就绝非是小小郓城一隅!”他目光锐利如刀,声音拔高近乎咆哮,“必将直指我晋国大河之东岸膏腴之地!济水、汶水,那些丰饶的河谷平原,难道不是赵氏苦心经营之基业?唇亡而齿寒!此千古至理,绝非虚言恫吓!今姜杵臼之贪暴,恰似猛虎伺于侧,已亮出爪牙!我等六卿,皆是晋国支柱,国之柱石!难道要等那虎狼在侧,吞噬掉所有国脉生机,坐视疆土沦为焦土、子民化为白骨之时,才徒呼奈何吗?!”
这“唇亡齿寒”、“虎狼在侧”的怒吼,如同冰锥猛然刺穿了赵鞅那因盘算私利而裹缠的重重心防!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富庶的济水两岸丰饶土地,那无数依附于赵氏大旗下的庶民、匠人、商贾,那世代经营起的庞大产业……如果齐国铁蹄真的因他们的怯懦与内耗而踏过黄河……赵鞅不敢想下去。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短视的得失考量。
范鞅丝毫不给赵鞅喘息的机会,那迫人的目光、话语携带的万钧之力如同咆哮的海啸,瞬间又转向了他的右手侧——上军佐荀寅。荀氏家族与范氏之间,存在着根深蒂固、剪不断理还乱的政治纠葛与利益冲突。平素里暗流涌动,相互提防甚至拆台几成常态。
此时,荀寅正端坐如山,身形岿然不动。他脸上的神情平静,如古井无波,双目微垂,视线似乎沉溺在面前几案上那天然形成的、如同星河脉络般的木纹之中,仿佛那扭曲的纹路里蕴藏着无穷的玄机和关乎家族未来的惊天秘密。他在极速地权衡:鲁国的存亡,对扼守晋东南咽喉的中行氏领地防御缓冲究竟有多大实质影响?晋国霸权的暂时折损,是否会从长远上削弱其他对手,反而给中行氏留出更自由的腾挪空间?齐国的锋芒,或许只会刺激晋国倾力东顾,对身处太行山脉以东的他们而言,未必全是坏事……利弊得失,在他的心海深处精密地计算、碰撞、消长。
当范鞅那灼灼逼人、饱含了恐惧、激愤、甚至一丝恳求意味的复杂目光,如同战场上沉重无比、呼啸而来的破甲重锤般狠狠砸向荀寅时,这位中行氏的掌舵人才仿佛从极度内敛的盘算中被惊醒。他眉心那如刀削斧劈的印记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耸。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千年寒潭,表面波澜不惊,底部却正涌动着精确到毫厘的算计与对权力天平的重新校准!范鞅的爆发并非全然危言耸听,虽然掺杂着强烈的自保意图,但其核心逻辑坚硬无比——齐国的膨胀确如刀锋悬顶!晋国的衰落,绝非仅仅折损一国之誉那么简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晋国这棵大树整体衰朽倾颓的结局,绝非任何依附其上的、内斗不休的卿族所能独善其身!无论是霸权的衰落还是分裂的耻辱,最终都会反噬到每一个卿族的地位和生存空间上!
“中行伯!”范鞅的嗓音再次陡然拔高,几乎是用尽了胸腔最后一丝气力在咆哮!那嘶吼中蕴藏着强烈的鼓动性和不容置疑的指控!如一根淬毒的尖刺,精准无比地刺向荀寅心灵深处那根最为敏锐、最为隐秘的神经——“脸面”!家族的荣辱!“若晋国因我等内耗不休、心志不一而失却领袖诸侯、庇护属国之担当!若那姜杵臼在我等眼皮底下逞其凶威,吞噬姬姓同宗,肆意践踏我等先祖浴血争来的礼法盟约,成功窃取东方霸业……那天下诸侯,那些西戎、北狄、南蛮、东夷,乃至吴越荆楚!彼辈又将如何看待我晋国六卿?!”范鞅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锁住荀寅那潭水般的眼眸,“他们将如何评价我中行氏?!我荀氏百年传承的赫赫威名,是战场浴血、九死一生挣来的!是靠先祖襄子辅佐悼公复兴霸业的功劳铸就的!难道要在我辈手中,沦为壁上观火的懦夫?沦为坐视邦国蒙羞而不援手的自私之徒?!颜面扫地!威望尽丧!家门尊严何存?!彼时纵然保有疆土甲兵,也不过是无人正视、在列国嘲弄声中屈辱存续的三流之族!此等家门兴衰荣辱,难道仅仅与我荀寅个人相关?这是悬系整个荀氏宗庙祭祀、子孙万代声名的……千钧一发之时啊!”
“家门……荣辱……”这四个字,如同两根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钢针,毫无征兆地、精准无比地刺穿了荀寅寒潭冰封的表层防御,狠狠扎入了他心中最隐秘、最敏感的神经末梢!无论六卿内部恩怨情仇如何纠葛,在外人眼中,他们首先是晋国的象征!中行氏的每一寸荣光、每一分权势、百年门楣能否在列国的虎视眈眈中延续下去,无不深植于“晋国”这棵参天大树虽已朽坏却依旧存在的巨大躯干之中!若晋国这棵大树沦为任人攀折、枯朽腐烂的枯木,或被齐人肆意砍伐而他们无力阻止,若“霸主晋国”彻底沦为天下笑柄,“中行氏”这枚依附其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硕果,又将以何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荣光何在?地位何在?那无数依附于门庭的宾客、武士、封邑百姓的信任又将依附何处?!这不仅仅是权力的消长,更是关乎整个家族在历史洪流中耻辱印记的终极审判!
范鞅以他执政数十年对人心权术洞若观火的老辣眼光,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荀寅眼中那瞬间剧烈的、如同冰面被重锤轰击后出现的蛛网般蔓延开的动摇与惊悸!那潭水表面终于被投入了巨石,激起了翻涌的波澜!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范鞅毫不迟疑!他声如裂帛,将自己最后的气魄、全部的意志,如同岩浆般滚烫、带着足以焚灭一切犹豫的感染力,倾泻向整个大殿!对着神色各异的国君与诸卿,也像是对着冥冥中决定着晋国命运的、浩荡无形的力量发出了最终的祈请与胁迫!
“列位!!!”范鞅的嘶吼已是气若洪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暴齐在外,磨牙吮血!国威临渊,危在旦夕!祖宗之业,倾覆已在刹那之间!此刻……”他锐利的目光如闪电般扫过赵鞅因巨大压力而变得青白的面色,掠过荀寅眼底翻涌的暗流,钉在一直沉默观察的韩起、魏舒、范匄等人脸上,“……唯有倾我晋国举国之力!合诸卿诸大宗族之兵!!即刻发兵,救鲁抑齐!渡大河,击骄齐!以雷霆万钧之击,慑服不臣!以虎贲百战之师,复我晋国铁血霸权的赫赫荣光!!此战乃立威之战!存亡之战!!若败……”
他霍然站起!身上象征着执政地位与军中最高统帅的玄色云龙纹卿大夫深衣袍袖,随着他这倾尽生命力量的激烈动作猛地鼓起,如同风暴中一只搏击长空的苍鹰展开了它已然迟暮却依旧凶悍的巨翼!那双深陷眼眶的眸子燃烧着狂野的、被死亡恐惧逼出深渊的火焰,那火焰又与被唤醒的强烈战意、一种近乎殉道者般的偏执执着交织在一起!这无形的精神烈焰发出无声的呐喊——看清楚了!这不是我范鞅一个人的战争!这是关乎你们所有人在晋国这张即将倾覆的权力棋盘上最后的立足点!关乎你们名位的存续!关乎你们子孙血脉的兴衰!谁也不能置身事外,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他的目光,蕴含着冰冷的铁意和灼热的疯狂,如同铸造厂里浇铸成的青铜巨钉,狠狠掠过赵鞅那张因内心激烈交战而微微抽搐的脸庞,又牢牢钉在荀寅那潭终于波澜翻涌的眼底,再扫过韩起凝重、魏舒沉默、范匄担忧以及其他几位卿大夫神色各异的复杂面孔!而国君那如同古井般幽深、却又带着寒冰锥刺般锐利的眼神,始终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如同最终裁决的锋刃!静候着,无声地施加着最后的、无可逃避的压力。
国君的默许、范鞅那由内而外爆发的、混合了个人恐惧与家国存亡的战吼、鲁国求救帛书上那如同用鲜血写就的猩红字迹——以及那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的、关于晋国霸业彻底崩塌后被天下耻笑唾弃、被卿族对手清算瓜分、被齐楚秦等强敌围猎撕咬的、难以言喻的恐怖前景——所有这些有形无形的巨力,终于在这座冰冷宫殿内死寂而沉重、几乎凝固的空气里,形成了一股足以摧毁所有私心壁垒的合力!一道阻隔了百年之久、名为“家族私利高于邦国荣辱”的、早已腐朽不堪的心防闸门,在这股沛然莫御的洪流冲击下,终于发出了刺耳欲裂的呻吟,随即轰然垮塌!
如同第一块被巨浪推下悬崖的岩石,激发出了一连串雪崩式的连锁反应!
“砰!”赵鞅结实的手掌猛地拍在身前的墨玉几案之上!那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惊雷炸响!他挺直了因内心挣扎而略显佝偻的虎背熊腰!一股被他强行压下却又在胸腔中激烈冲撞翻涌了许久的气血终于直冲喉头!赵鞅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滚烫得像熔炉里喷溅出的铁水火花。他那张因激愤和屈辱而微微扭曲的脸上,终是浮现出一种被千斤重担压弯了腰却又如释重负的、异常嘶哑沉重的决然:
“执政!”赵鞅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击铜磬,低沉却带着金属的坚定,“此言刺骨!醒我顽愚!鲁国若亡,齐国东进,首当其冲者,确是我赵氏济水膏腴之地!家门之基亦在其中!此非唇亡齿寒,乃是骨断筋连!我赵氏百年根基,岂容齐寇践踏?!此战……”他霍然起身,对着晋侯深深一揖,目光如虎,“赵氏铁甲千乘!雄兵万众!必披坚执锐,随中军旌旗所指,与国同休!共雪此辱!”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如同从滚烫的铁浆中艰难拔出的利剑,沉重且炽热。他终于下定决心将积累数代的家族根本战力投入这险恶漩涡。剜肉之痛锥心刺骨,但家国一体、覆巢之危已不容他再做壁上观!
紧随其后!荀寅脸上那变幻不定如走马灯的复杂神色亦在范鞅那句刺破心灵防线的“家门兴衰”中骤然凝固!冻结!最终化作冰原般坚硬、磐石般冰冷的决断!他缓缓离席,动作沉稳如山岳移动。对着面色威严的国君躬身行礼时,脊梁挺直如枪。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激扬文字的煽动,只有最简洁、最冰冷、同时也最沉重有力的宣告,每一个字都带着刀劈斧凿的硬度砸在殿内:
“中行氏!”
他停顿了一下,如同积蓄雷霆之力,
“举族之兵!唯君侯之命!唯中军元帅之旗号!令旗所向,万死不辞!”
这宣告如同在冻结的湖面上砸下的第二块巨石!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冰层碎裂、蔓延的连锁狂响!
如同山崩引发的雪浪咆哮!殿内其余几位卿族家主——一直凝重的韩起、始终沉默观察的魏舒、代表范氏年轻力量的范匄等人——亦纷纷起身离席,躬身,对着高踞主位的晋侯,声音在宏阔的殿堂中低沉而肃穆地回荡汇聚:
“韩氏愿发兵助战!”
“魏氏听令于中军!”
“下军辅师,随时待命!”
“范氏子弟,敢不为前驱!”
……
那些平日里或许彼此龃龉、暗中敌对、或冷眼观望、或盘算私利的强大势力领袖,在“覆巢之下无完卵”的亡国灭种预感和范鞅那不惜点燃自身、焚毁一切的意志煽动下,在君威如山、情势如火的巨大压力下,被迫第一次放下了指向彼此的刀剑,暂时将那把淬毒的反目利刃转向了同一个外敌——齐国!
一种前所未有、却又极其脆弱、如同寒冰粘连般的“一致对外”意志,在这座冰冷森严的晋宫崇政殿内,在君王目光的沉默注视和亡国威胁如同千钧巨石高悬头顶的压迫下,极其艰难地、带着裂帛般痛楚的声音,被强行捏合、捆绑在了一起!仿佛一柄以各氏族血脉为熔炉、仓促铸就、裂缝满布却不得不战的、染血的巨剑!
晋国这架早已内部锈蚀、即将散架的庞大战争机器,终于在灭顶的危机和权力场最后的本能反应下,发出了沉重艰涩、嘎吱作响的启动声!向东方——那大河彼岸正在燃烧的鲁国战场!开拔!
冬日的寒风,如同亿万支冰冷的利箭,从辽阔无垠的、覆盖着冻土与霜雪的晋西北高原呼啸而下,肆虐着被群山环绕、扼守黄河天险的风陵渡口。这里是晋国联通河东西岸最重要的战略渡口,也是阻挡齐国深入中原的门户所在。
此刻,风陵渡西岸的广袤平原之上,已化作了金属的海洋、旌旗的丛林!
数十座巨大的、连营如山的营盘依附着渡口险要地势拔地而起!寨墙采用巨木和土石混合筑成,比寻常营垒高出近倍,新砍伐的巨大柳木树干末端削成尖利的拒马状,深深打入冻结如铁的冻土地下,形成陡峭狰狞的坡面,其外更挖掘了数道宽阔的、底部插满倒刺的深壕。壕沟上方铺设着薄板覆土,既是防备敌方袭扰,更是战时致命的陷阱。营墙上箭楼林立,箭孔密集如蜂窝,无数身披扎甲、目光锐利的晋国弓弩手在垛口后面警惕地扫视着视野尽头那波涛汹涌、水色暗沉、如同巨蟒般奔腾咆哮的黄河!各色狰狞野兽交织着玄色底纹的晋军旗帜在凛冽刺骨的朔风中狂舞撕扯,发出裂帛般的巨大声响:“范”、“赵”、“中行”、“韩”、“魏”、“范”、“知”……各大卿族的徽号迎风招展,仿佛宣告着整个晋国压抑已久的磅礴力量在此聚集!
营寨的核心,中军帅帐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雄踞中央。厚重的数层熟牛皮帐幕隔绝了外面凄厉的风啸和嘈杂,其内,巨大的铜制蟠螭纹炭盆中,无烟的兽炭燃烧出幽蓝色近乎透明的灼热火焰,蒸腾出足以灼伤皮肤的热浪。数十支插在青铜灯奴臂弯中的巨烛跳动着,照彻营帐。空气焦灼得如同即将爆裂!
中军元帅范鞅一身沉重的札甲并未解去,端坐在铺着猛虎皮的青铜将案之后。冰冷的甲片在烛火摇曳下反射着幽暗如鬼火的光芒。连日急行军、布置防御、调集协调各卿族兵力的高强度运作榨干了他这具老迈身躯的每一分精力。深深的疲惫蚀刻在他眼周松弛的皮肤上,铁青的脸色下透着苍白的病态。几案上、两侧的地面甚至行军小几上,早已堆满了如同小山般的竹简和帛图,每一份都沾染着渡河先锋斥候带回的潮湿、腥气的黄河水和冰雪气息,皆是后方新田源源不断送来需要他批阅的指令以及前线斥候不分昼夜刺探、用生命传递回来的齐军动向信息!无数墨色勾勒的线、点、标记,描绘着河对岸那片被齐国军队盘踞的土地上齐军营寨的位置、大致兵力部署、粮道走向以及被占领的鲁国城邑。
范鞅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张巨大的黄河下游舆图,指尖带着冰冷的力度。目光每一次掠过那些标志着齐军集结地的黑点,尤其是标注着“高”、“国”两字的中心大营位置,他那深陷眼窝中便会骤然闪过一簇幽暗跳动、混合了亢奋、忧虑以及对未来结局难以预测的火焰。那火焰如同冰冷剑刃下跳动的火星,短暂燃烧后便沉入更深的忧虑和疲惫深渊。
帐帘被猛地从外面掀开!卷起一阵刺骨的寒流和黄河泥腥气!一个浑身包裹在褐色斗篷、肩臂上犹自凝结着白霜的斥候军校尉几乎是跌撞着扑进帐中!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高厚的兽皮地衣上!覆盖着薄冰的甲胄与地面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冰冷脆响!他斗篷边缘还带着几片冻僵的枯草,脸上沾满了泥污、墨黑色的冻土和风雪刮擦的血痕,露出的双眼布满赤红的血丝,喘着粗气,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剧烈翻滚:
“禀!禀元帅!齐…齐军主力,依旧在其筑城高地原地驻扎!!其前军哨探营虽每日轮换警戒,然主力营盘未见拔营异动!高帅旗、国帅旗皆于中军高处矗立,纹丝未移!!各寨每日辰时、午时炊烟密集升起,数目如常!车马皆整备停当,戒备森严…然…然并未集结,亦无舟楫聚集渡口迹象!”他一口气将连日潜伏观察所得倾泻而出,声音因在寒风中潜伏过久而嘶哑变形,因恐惧和巨大的情报压力而剧烈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主帅!斥候营连日窥探……除常规轮训操演,其部竟……竟毫无大规模渡河进击之兆啊!”
“嗯?”这石破天惊的汇报传入耳中,范鞅那因长久劳心而略显麻木冷硬的脸上,额角的纹路似乎几不可察地剧烈抽动了一下!那并非是简单的松弛,更像是濒临绷断的琴弦在被强行施加最后一丝压力时那种濒危的震动!一直紧紧攥住案角边缘、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骨白色泽的手指,在这一刻微微松开了些力道。一股带着腥气的凉意似乎正从肺腑深处涌起,试图驱散那积累多日的郁结。
但他的眉头反而锁得更紧!他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一闪而逝的狂喜与巨大的警惕怀疑交织的光芒,目光重新落在那张写满敌情的舆图上,长久地沉默着。营帐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寂静,带着一种更加深重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力。
“呵…”一声低沉而充满不解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轻哼从左侧下首传来。上军主将赵鞅从一副描绘着赵氏领地详细田亩河渠的帛图中缓缓抬起眼。他那双精明锐利的眼中,困惑和某种被强压下去的烦躁厌恶交织在一起。“匪夷所思……”赵鞅放下手中的青铜笔,那动作刻意放得平稳缓慢,试图掩盖内心的波澜,“三军集结于此已逾两旬!耗费粮秣军资如山如海!我大军旗号蔽空,刀矛映日!大河虽险,然非天堑!齐人集结在前,兵甲粮秣堆积如山,士气军容之盛,据报犹在我等初至之时!本该趁我营垒初定,人心或因水土不服而稍显疲惫之际,一鼓作气,以雷霆万钧之势渡河与我决战!以求速胜,扬其军威才是正理!为何……”他刻意将目光投向对面端坐的荀寅,又瞥向上座的范鞅,显然是在寻求解答,更是在确认这诡异平静背后的致命陷阱,“如此纹丝不动?耗于两岸对峙?!究竟意欲何为?难道高张、国夏之辈,徒有虚名,竟是怯战鼠辈?”最后一句,他微微提高了声调,带着明显的挑衅与不解。
“怯战?绝非。”一个沉稳如磐石、略带着一丝审慎探究意味的声音,从范鞅右侧响起。荀寅缓缓捋了捋他精心修剪的花白胡须,深邃的眼眸凝望着跳动的烛火,如同凝视着变幻无穷的棋局。“大河之险,非止在于水阔流急,更在于渡口天险之易守难攻,在于……背水。”他刻意加重了“背水”二字,目光转向范鞅和赵鞅,眼中闪烁着老辣的算计,“齐军再骄狂,其核心主力亦是高、国二族私兵。彼等身经百战之宿将,岂能不察兵法要义?我军虽内部掣肘之声不绝于耳……”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家族代表,“然此刻,三家精兵既已合璧,旌旗蔽野,甲胄耀日!声势已造至滔天!无论其内部如何勾心斗角,这表面之‘势’,便如横空出世的冰山,足以令任何人心生寒意。齐国举兵,其意在撬动,而非倾国与我晋死磕!强行渡河与我在此等险地搏命,胜则惨胜如败,亡则全军覆没!姜杵臼老奸巨猾,必不会以国之根本行此下策。故其引而不发,恐非惧战,乃是审时度势……” 他看向范鞅,“……或是……料定我等终将自溃?静待时机?”
荀寅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范鞅原本就波谲云诡的心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审时度势?等待我们自溃?这念头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浇灌进他的脑髓!巨大的危机感并未因荀寅的分析而稍减,反而如同毒蛇般缠绕得更紧!他们这仓促捏合的“强大”联盟如同冬日河面的薄冰,看似稳固,实则冰层之下暗流汹涌、裂痕遍布!各家族为了自家利益在粮草调拨、营寨位置、进军次序上不断发生的争执甚至小规模械斗;魏舒对抽调封邑守军的不满;赵鞅那看似服从却眼底深藏的怨念与防备;还有隐藏在更深处、那些随时可能引爆的旧怨!时间拖得越久,齐人如同阴影般的存在越像是在嘲讽着晋国内部的虚弱!那看似平静的对峙,本身就是一把悬在他范鞅,悬在所有晋人头顶的、缓慢却致命无比的钝刀!姜杵臼……这位暮年的枭雄,恐怕早已看穿了这表象之下的真实!他想要的,甚至不是一场渡河的胜利,而是看着晋国这强撑的虚胖巨人,自己倒下!
这念头让范鞅浑身如同浸入冰窟!他猛地站起!沉重的甲叶摩擦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金铁撞击声!瞬间打破了帐内因诡异消息而弥散的、令人心胆俱寒的死寂!
“传令各军!”范鞅的声音冰冷如刀锋刮过寒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营帐内凛然回荡:
“加固所有营垒!凡辕门、箭塔、沟堑、栅墙!务必再高深三尺!增设双倍夜间巡哨!调集弓弩精锐轮番值守各处箭楼!尤其两岸高地及水浅易渡之处!”
他目光如电,锐利地扫过赵鞅略显惊讶、荀寅深沉审视的脸:
“传令三军斥候总司!遣军中所有矫健斥候与善泅死士!乔装、潜行、不惜一切代价渗透东岸!哪怕死,也要给我钉死齐军营盘核心及周围五十里范围!其车马调动、粮草辎重运输、尤其统帅营帐动向!凡有一兵一卒异常调动,无论方向、无论规模!即刻飞马昼夜兼程回报中军大营!!”他如同即将扑食的头狼般向前探身,那迫人的气势压向营帐内所有将校心腹!
“全军戒备!备战之弦!自本帅起,直至营中每一位执戈之士!绝不可……有……丝毫……松懈!!!”那最后的六个字,几乎是从他牙齿缝里、带着一种近乎恶毒的诅咒意味、一字一顿地挤出!
巨大的警钟,同时在黄河两岸敲响!无形的压力,随着范鞅这道最严苛的军令,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狠狠倾泻在晋国军营每一个角落!风陵渡口,晋军大营如同被冰封的铁砧,每一块甲片都透着彻骨的寒意,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轰然砸下的、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战争巨锤!
临淄的宫阙深处,温泉水汽氤氲蒸腾,浓烈得如同实质的药石芬芳弥漫在巨大而空旷的温汤殿宇内每一寸空间。沉重的蜀锦幔帐低垂,将殿外冬日刺骨的寒气隔绝。奇特的乳白色温泉水冒着滚滚热气,水面雾气缭绕,形成一个混沌温暖的小世界。
齐景公姜杵臼,正将自己那具枯槁、松弛、布满岁月侵蚀斑点与刀剑旧痕的身体,深深浸泡在这据说能“洗髓伐毛、延年祛病”的热泉里。只露出一个白发稀疏近乎秃顶的头颅。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松弛如同风干橘皮的面颊在热力与药力的双重熏蒸下透出一种极不正常、近乎妖异的红晕,但那双眼却异常清醒,锐利如旧,如同两块深藏在浑浊温泉水底,散发着幽幽冷光的坚硬黑石。
“哗啦——!”
巨大的声响。一名只着犊鼻裤、体格异常雄健壮硕如同门神般的高大寺人,面色沉毅,小心翼翼地将一大木桶滚沸翻腾、几乎冒出青烟的沸水,猛地、均匀地倾泻在姜杵臼那嶙峋苍老的脊背之上!
“呃哼!……”枯瘦如柴的身体在水中猛地绷紧!肌肉虬结的脊椎瞬间弓起!喉咙深处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极压抑的、近乎濒死的、饱含痛苦和某种怪异释放的短促闷哼!随即,又在沸水裹挟着强烈药力瞬间渗透骨髓的极致舒爽与虚脱般的暖意冲击下,骤然松弛开来!沉重的叹息如同将尽的风箱拉过枯朽的肺叶,悠长、疲惫,如同要吐尽积压一生的疲惫与寒凉:“……水……”他闭着眼,声音被水汽和叹息包裹得模糊嘶哑。
侍立在汤池畔巨大铜仙鹤灯影下的一位须发尽白、脸上刻满忠诚的老近臣立即侧身趋前一步,俯身低语,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来自内心深处传递至身体的颤抖:“回……回君上……前日夜,潜出大河关隘的密报飞骑已然抵都……”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晋……晋人西岸大营……范鞅居中坐镇,赵鞅统其左翼……荀寅掌其右军……据报,甲兵精良……军械犀利……营垒深固……尤其……尤其其旗号铺天盖地,气势……气焰……极……极盛……渡口一带斥候如云……其斥候……其尖兵……已然渡河……甚至……窥探我大营!” “旌旗……几可蔽日!舟筏林立,其势……其势……汹汹……”老近臣艰难地将密报中那令人窒息的场面凝缩成最后半句。
大殿之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连泉水流淌和池边药罐因滚沸发出的咕嘟声都清晰可闻!水雾蒸腾翻滚,带着药香的热气熏染着池畔巨大的蟠龙金柱。
“呵……哦……呵……”姜杵臼的眼皮骤然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在蒸腾的白雾中如同潜伏的蛟龙,冰冷地扫过高夷吾那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如纸、几乎要窒息而死的面孔!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冰棱划过朽木般的冷笑,在那松弛如烂絮的唇边极其隐蔽地隐现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只是水波映照的光影幻象。他那枯柴般的、湿淋淋的胳膊猛地从温水中抬起!带起一串灼热滚烫的水珠砸在水面上,“水!不够劲!烫!烫些!!”声音嘶哑而充满一种怪异的暴躁。
另一名同样精壮如熊罴的寺人额头青筋跳动,屏息凝神,再次小心翼翼地抬起另一个同样盛满沸腾药汤、表面泛着剧烈白沫的巨大木桶,竭尽全力平稳均匀地倾泻下去!滚烫的热流裹挟着更浓烈的药味和物理刺激力,再次猛烈冲击着姜杵臼那毫无血色、布满松弛褶皱的枯槁皮肤!
“呃……嘶——!呵……嗯……”喉间发出的是满足却更显扭曲痛苦的呻吟,整个苍老的身躯似乎都要在这足以烫熟皮肉的滚烫中蜷缩起来,融入那致人死命的灼热中去!“范鞅……赵鞅……荀寅……呵……好……好得很……”他的声音在水声翻腾和压抑呻吟的间隙里若隐若现,断断续续,如同水底沉浮的气泡,“寡人……本想只是……用撬棍……稍稍……撬动那朽烂的木门一角……结果…一棒子下去……”他低低地、断续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浑浊的痰音和水泡破裂的啵啵声,却无一丝欢愉,只有沉如寒铁的、浸透了浓稠毒汁的嘲讽!“……反倒……把那些躲在烂木堆里……互相撕咬抓挠……啃噬自家根基的豺狗和耗子……”笑声渐落,如同阴风中摇曳的残烛,“……给……给打得……呜呼哀哉……抱……抱成一团了?刺猬?……呵……真是……天……不佑……孤也?”最终化为一声沉入水底般的、如同古井深渊里飘出的叹息,带着一种智计失效、力不从心的深深苍凉,“……算……想不到……”
殿角高台上巨大的铜兽香炉燃烧着名贵的龙涎,青烟缕缕,在水汽蒸腾中盘旋上升、扭曲、弥散,如同无法掌控的命运。汤池的热气熏蒸着,光影在氤氲水雾中变幻莫测。姜杵臼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沉入了水底般的、只有水流冲刷石壁的静默。他闭上眼,松弛如烂絮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所有支撑,缓缓地靠向背后被无数君王体温浸染温润、早已光滑如墨玉的汤池石壁,仿佛要在这片药石蒸腾、温暖混沌的迷雾中寻得片刻沉静的安眠。
然而!那浑浊松弛的眼皮覆盖下的,绝非凡夫的懵懂混沌!那眼瞳深处,那点冰寒幽光在剧烈地流转、撞击!晋国人这出乎预料的强硬集结!这种被外力挤压而产生的、被范鞅强行激发的“同仇敌忾”假象,如同一条原本盘踞在朽木下互相吞噬的斑斓毒蛇,在死亡威胁下猝然挺直了所有的身躯、昂起了所有的头颈、亮出了全部的致命獠牙!狰狞地、狂暴地矗立在了他!姜杵臼!这位谋划半生、意图重振东方霸业的暮年雄主的面前!范鞅的凶悍狠厉、赵鞅家族的雄浑底蕴、荀寅那深不可测的权谋算计……更可怕的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被这临时利益所暂时绑定的晋国那庞大而并未完全腐朽的战争机器所蕴藏的恐怖潜力!这力量在此刻凝聚起来,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山峦!硬碰上去吗?齐国纵然倾尽国中所有壮丁武装起来形成百万大军,在这股真正百战淬炼的精锐晋军面前,胜算几何?即便付出尸山血海、半数国中青壮死绝的代价惨胜!那齐国也必然元气大伤,国力将倒退数十年!甚至可能被周边如卫国、莱夷、乃至蛰伏的楚国所窥伺扑咬!更何况……若一个处理不好,真的在黄河西岸被晋军打出一个前所未有、史无前例的大败……姜杵臼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穿透了滚烫药水的包围,直接钻入了他的骨髓深处!那将是什么结果?!那就等于自己亲手!用尽最后的力量!彻底砸断了晋国那已然摇摇欲坠的脊梁!!然后呢?彻底激发出这头被逼入绝境的巨兽垂死挣扎时的、足以吞噬整个东方的疯狂?!抑或是……让虎视眈眈的秦国、磨刀霍霍的楚国、还有那些摇摆不定、随时可能反噬的附庸诸侯,看到了可乘之机?!看到了分食齐国这块看似肥美的熟肉的机会?!
不——!!绝对不能如此!!!
姜杵臼那浸泡在滚烫药水中的枯瘦手臂猛地用尽全力在水中搅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支撑!一个冰冷、决绝,充满自嘲与不甘,却又别无选择的最终决断,如同溺水濒死者在汹涌幽暗的水底抓住的最后一线天光——那一线名为“理智”的微弱绳索——挣扎着从他浑浊、冰冷而清醒到残酷的意识深渊中破开迷雾浮现出来!清晰无比!
撬动霸权根基的机会,此番看来是被他姜杵臼亲手擦肩而过了,但也并非彻底消亡!晋国内部那深刻如裂谷般的裂缝依然存在,只是暂时被这外来的生死压力强行挤压合拢了裂隙!只要这巨大的压力撤去!只要时间……如同永不停止的砂漏一样流逝!那裂缝!那致命的、足以将晋国彻底撕裂成齑粉的致命裂痕!必然会随着压力的消失而重新扩大!它那腐烂的内核,终究无法长久地支撑这层强行糊上的、名为“团结”的强硬外壳!此刻与晋国进行一场倾尽齐国所有国力的豪赌,将整个东方根基都押上去?!那是亡国之君的孤注!是灭宗毁祀的愚蠢行径!是……葬送毕生心血、令祖宗蒙羞的笑柄!
“来……人……”苍老异常、却骤然清晰到带着金铁敲击之声的召唤,猝不及防地划破了温汤殿宇内水汽氤氲的死寂!所有垂手侍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近侍、医官、寺人皆浑身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姜杵臼猛地从汤池中站起!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残留的爆发力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最终爆发的决绝!滚烫的泉水顺着他松弛的皮肤如同溪流般汹涌滚落,蒸腾着白色水汽。侍者慌忙涌上,用巨大的、吸水力极强的素白丝帛将他潮湿枯槁的身体紧紧覆裹、擦拭。姜杵臼挥开试图搀扶的侍从,赤足,赤裸着上身,就那样站在冰冷光滑如同镜面、触感如冰的墨玉地砖之上!那股从脚底窜升的刺骨寒气,却无法侵入此刻他那颗意志凝聚如磐石般的核心!那是数十年权力挣扎、纵横捭阖练就的枭雄本能!
他赤足踏过冰冷的地砖,留下湿漉漉的足迹。那身形在巨大空旷的、被药汽笼罩的宫殿中显得有些瘦小单薄,甚至透着一种被时光碾压后依然挣扎着的孤独与凄凉!
“传诏!”姜杵臼的声音并不高,却在空旷死寂的浴殿内带着某种金属被敲击后特有的、冷酷而极具穿透力的回响!这声音砸碎了温吞的寂静,抽刀断水般果决利落!“致高张、国夏二卿……”
他一步步,走向靠墙放置御用文房漆器的长几,步履虽慢却异常稳定。
“鲁西之地……齐鲁接壤之犬牙小邑……如‘灌’、‘龟阴’……经此数番兵火焚掠,其民惶惧,我齐国声威已足!”他背对着所有人,取过一支紫毫笔,沾了沾早已研好的浓墨。那枯槁手指握着笔杆,却稳如泰山:
“……于此中,可酌情取其一、二……以作惩戒之资!权当鲁国僭礼悖逆,需偿付之血债!”
最后一笔落下!如同刀锋划过!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撕咬猎物后强行叼走一块肉的贪婪与被压抑的凶狠。
“然!大局已定!示威已足!目的已达!”
他猛地掷笔入砚!墨汁飞溅如血!
“令!高、国二帅!主力!全军!即刻规避晋人锐气!避开其锋芒!不得恋战!更不可……贸然渡河寻衅!”
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如同锋利的铡刀落下!
“弃!原地营垒!退入鲁境已占之城邑,依托其城廓!固守!”
“全军……”
姜杵臼猛地转过身!湿漉漉的白发紧贴在头皮上,形同恶鬼!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寒潭深渊燃起的两点鬼火!
“……即刻……”
“……班师——!”
“哗啦——!”这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那被强行压抑的决断,如同堤坝崩塌般宣泄出的,是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般的疲惫与更深的、刻骨的不甘!它回荡在殿宇内,震得池水都泛起了涟漪!
侍者中最稳重的宦官首领高夷吾扑通跪倒,额头重重触地,双手高举过头顶:“老奴……谨遵王命!八百里……飞骑……即刻……奔赴鲁境!”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出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外殿明暗交接的阴影与层层帷幕之后。
殿内,再次只剩下温泉水翻腾的哗啦声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药香蒸汽。姜杵臼站在原地,任由侍者默默为他擦干身体、穿上舒适的温软裘袍。他并未立刻就座,而是步履蹒跚、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着,一步一步走向大殿尽头那扇绘满《山海经》巨兽和云雷纹饰的巨大彩绘南窗。那扇窗,紧闭着,隔绝了北方的风尘。
他停步窗前,突然!猛地伸出枯瘦却力量惊人的双手!抓住沉重的雕花铜窗框!如同野兽挣脱最后的束缚般!爆发出全身剩余的力量!向外!狠狠推开!!!
“呼——轰——!!!”
一股凛冽到足以切割岩石、裹挟着远方黄河故道带来千年泥沙气息、卷起无数枯枝败叶、雪粒冰晶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北风!瞬间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疯狂地灌入这温暖湿润、飘散着药香的内殿殿堂!这股源自苦寒晋地的狂飙撕碎了蒸腾的暖湿水汽!吹得墙壁上悬垂的厚重锦缎如同垂死的风帆般激烈抖动!发出恐惧的簌簌哀鸣!高台上的烛火在狂暴气流中猛烈地跳动!几近熄灭!将姜杵臼孤零零的影子在巨大空旷的墙壁上拖曳晃动成扭曲怪诞的形状!
姜杵臼!白发在脑后如同枯草般狂乱地飞散!身体在罡风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却奇迹般以惊人的意志力站稳了脚跟!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被强劲如刀的寒风吹得刺痛!眼睛被风沙眯得生疼!泪水不由自主地沁出!但他浑浊的双眼却极力瞪大!穿透弥漫翻涌的水汽!穿透层层叠叠、沉重压抑的殿宇屋脊和宫墙轮廓!穿透整个临淄城!穿越无数重山水阻隔!
向西!全力向西望去!!!
在那目光所能抵达或无法抵达的无限远方!在风陵渡那咆哮的黄河彼岸!晋国纠集起来的庞大军营如同沉默的、披覆着铁甲的连绵群山!正以无形的意志和嗜血的刀锋!隔着一道天堑!无声地释放着足以碾碎山河、令临淄这座王城都为之窒息的恐怖威压!它像是一片笼罩东方的巨大战争阴影!
这寒意刺骨的、如同宣告败退敕令的风,在宣告着他的退避!宣告着他姜杵臼雄心壮志的一次重大挫折!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刻到骨子里的、混合着剧烈不甘和对生命尽头无力感的疲惫,终于爬上他那张被寒风吹得僵冷、却依旧高昂的下颌线!
姜杵臼!久久地矗立在这地狱吹来的罡风之中!任由那如刀寒风削刮着他已然不多的生命!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愤怒、算计与最终的审慎都冻结在躯体里!许久!许久之后!
他那微微有些佝偻、在狂风中显得尤为渺小的身影,才在寒意的侵蚀下向后……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后退了一小步!仅一步!
他抬起那青筋暴露、冻得发青的手……缓缓地……用尽最后一丝象征性的力气……推动着那扇如同命运闸门般、在寒风中咆哮嘶吼的巨大窗扇……
“轰——当!!!”
沉重的窗扇与墨玉窗框最终紧紧合拢!发出一声沉闷如巨兽咽喉闭合的撞击巨响!彻底隔绝了外面凄厉如鬼哭的风声呼啸!亦将那片遥远的、他并未亲眼目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重量、如同泰山般压在他心头的大军虚影!
一并……
锁在了这片弥漫着绝望药香的……
宫阙囚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