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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邑的宫阙,在初春的寒峭中显得格外森严。公元前690年,周室虽已式微,但天子脚下,礼仪法度依旧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威严。九鼎矗立在太庙前的广场上,承受着岁月和风雨的侵蚀,那失却光华的青铜身躯,沉默地诉说着昔日的无上荣光。

宫门次第洞开,沉重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随侯姬通身着赤黑相间的侯爵朝服,腰悬玉组佩,步履却带着铅石般的沉重。他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玉石方砖上,都仿佛敲击在心上。身后,天子派来的两列虎贲甲士肃立如铜像,他们的青铜短戈在廊柱间投下的阴影里,折射出幽冷的锋芒。殿内檀香与硝石混合的气息,令人窒息。

周天子姬胡齐端坐于髹漆镶玉的高台王座之上,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帘,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却遮不住那穿透帘隙、直刺姬通肺腑的锐利目光。几案上,一方简牍静置,其上墨痕犹新,笔迹却是姬通再熟悉不过的——那是他迫于无奈,遣心腹密使送往楚都丹阳、祝贺楚君熊通僭越称王的信札副本!

“姬通!” 天子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碎裂,穿透大殿的沉寂,“汝可知罪?”王座两侧,太祝、太卜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姬通灵魂深处。

姬通双膝一软,重重跪伏在地。冰凉的砖石寒意透骨,额头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臣…臣惶恐!楚君……熊通他……兵锋强盛,以力迫胁,臣……委实为保随国宗庙社稷及周室南疆安宁,不得已虚与委蛇,暂行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 天子猛地挥手,宽大的玄色王服袖摆带起一股劲风,“啪”地一声将那份副本扫落案下!玉珠碰撞,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碎响。“熊通自立为王,裂土称尊,此乃逆天悖祖,罔顾礼法纲常之第一大逆!尔身为周室宗亲,世居汉东要冲,受命为屏藩,不思持戈讨逆以正王化,反以金帛厚礼献媚,尊其为‘楚王’?此非虚与委蛇,乃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每一句斥责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姬通心头。

姬通眼前浮现去年深秋的景象:楚使如狼似虎般闯入随宫大殿,楚王金册玉印,傲慢地置于案头,言辞凿凿:“楚君已昭告天下,承继天命,即‘武王’之位!我王念旧谊,与随结为兄弟之国。若敢不从,汉东之地,三日可平!寸草不留!” 那使者鹰视狼顾的目光,殿外盔明甲亮的楚军锐士,城头摇曳的烽火……他屈辱地躬身接过象征屈服的楚王玉璧时,手心的冷汗几乎要将那冰冷的玉璧暖热。此刻,这份屈辱却在周天子的怒火下化为滔天巨浪,将他和他的国家推向深渊。

“天子明鉴!” 姬通声音颤抖着辩解,几乎匍匐在地,“楚地千乘,锐士如虎狼,控弦之士逾万……随国不过弹丸之地,甲兵不足三千。若公然抗命,无异于以卵击石!彼时楚国铁骑踏破城池,劫掠周南,臣……臣死不足惜,恐宗庙倾覆,生灵涂炭,更有损天子威仪于南国啊!” 泪水混杂着汗水,滑落他紧贴地面的脸颊。

高台之上,沉默良久。檀香缭绕,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最终,天子发出一声长叹,那叹息中蕴含着无尽的苍凉与失望。他缓缓起身,冕旒珠玉晃动,发出细微的叮当声。一名内侍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托盘,步履无声地走到姬通面前。盘上,置着一柄造型古朴、长约两尺的青铜短钺。钺身乌沉,刃口处一道暗红的血沁若隐若现,镌刻着四个篆字:除蛮安周。

“此钺,乃先王征伐淮夷,斩其酋首之信物。” 天子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寒意,“孤命汝持此斧钺,返国之日,当百官万民之面,击碎伪楚王所赐之印玺玉璧!明示天下,随国乃周室忠臣,永不言叛!更须断绝与楚一切往来!” 他顿了顿,字字千钧,“若阳奉阴违,或三月之期未见汝除逆举动……孤当亲执旌麾,聚宗周之兵甲,并召汉阳诸姬群起讨之!汝勿谓……言之不预!”

姬通浑身剧震,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柄冰冷沉重的斧钺。那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手臂,游走全身。它不仅代表着重整旗鼓的威严命令,更是一把悬顶之剑!拒绝楚王是死路一条;遵守天子令,无疑也是向楚武王赤裸裸的宣战,同样是死路!走出王宫时,残阳如血,涂抹在洛邑古老的城垣上,红得像刚刚泼洒上去的鲜血。随国的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归途的原野上,姬通端坐其中,死死盯着车舆角落那裹着丝绸的斧钺,感受着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的冰冷死亡气息。路旁的原野上,新生的草芽尚未完全驱除寒冬的枯黄,一如随国的命运,在这大国夹缝中艰难求生,前途一片迷茫晦暗。

随国的寒冬似乎比往年更漫长。姬通回到都城后,将那柄象征着不祥的“除蛮安周”钺,束之高阁,既不敢公开展示遵命,也无力将其毁掉。内心的煎熬日夜折磨着他。对楚国的态度,不可避免地转为冷淡与疏远。

楚王熊通的使者再次踏上了随国的土地。但这次,迎接他的是紧闭的宫门和一再拖延的搪塞之词。

“侯君斋戒敬天,暂不能见客,请使君宽待数日。”

“侯君出城巡视封邑,归期未定。”

“……”

楚使的面色由矜持变为愠怒,最终化为一片冰寒。他在随国城中的馆驿里盘桓数日,感受到的是戒备森严的士卒巡逻、市井百姓眼中毫不掩饰的疑惧,以及朝堂之上那无形的、冰冷至极的氛围。最后一次求见被宫令以“君体小恙,拒不见外客”为由彻底挡回后,楚使愤怒地拂袖而去。临行前,他冷冷地对随国负责接待的下大夫甩下一句话:“贵国之背约弃义,其寒尤甚北风!我王必有雷霆之怒,非贵国所能承受!”

驿车扬起的尘土还未落下,楚使的愤恨之词已如利箭般飞驰,穿过山川,直达楚国的核心——郢都。

楚宫章华之台,春寒料峭。丝竹管弦之声正盛,楚武王熊通斜倚在铺着华美兽皮的软榻上,欣赏着殿中身着薄纱的越女袅娜的舞姿。楚王年逾五旬,身材依旧魁梧挺拔,浓眉虎目,颌下短髯如钢针。他身着绣有夔龙纹样的黑色王袍,腰间佩一柄装饰华丽的长剑,不怒自威。楚国的霸业在他手中迅速扩张,汉东群雄俯首,令他心志愈发骄纵。

密使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靡靡之音。当那饱含屈辱与怨愤的汇报送入楚王耳中时,章华台上的春风仿佛瞬间冻结。

“姬通小儿!” 熊通猛地将手中玉杯掷于地上,美酒泼洒一地,碎片四溅!殿中舞乐戛然而止,所有侍者、宫女吓得魂不附体,匍匐在地,噤若寒蝉。“孤待其如手足,立其于诸侯之上,尊其为兄弟之国!他却转身投靠那徒有虚名的周室,视孤如无物?!背信弃义,欺孤太甚!” 熊通的怒吼如同虎啸,震得殿堂嗡嗡作响。他额角青筋暴跳,眼中迸发出近乎实质的怒火和杀意。羞辱感和被至亲背叛的狂怒瞬间淹没了理智。

令尹斗祁——一位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中年重臣,快步上前,恭敬而冷静地劝谏:“吾王息怒!随国不过蕞尔小邦,其主无谋懦弱,反复无常乃其本性。何须我王亲劳玉趾?遣一上将领偏师讨之足矣。”

“不!” 熊通挥手,如钢铁铸就,“此非仅讨逆之战!孤要亲自将那姬通小儿擒来,缚于车辕之上!要那汉东鼠辈,南疆蛮夷,皆睁大眼看看!背叛我大楚武王者,是何下场!更要让那昏聩的周室天子知道,他敕封的忠臣,在孤的雷霆下是何等不堪一击!” 他的声音因狂怒而略带嘶哑,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毁灭的意志。“传令:即日整军!倾国之力!孤要亲率三军踏平随地!用伪随侯之血,祭我楚国威仪!三月!兵发随国!”

郢都内外,沉寂的兵戈之声轰然再起。巨大的青铜“虎錞”被力士擂响,声震四野。兵营、作坊、武库瞬间沸腾。工匠赤膊挥汗,铸造矛戈箭簇、组装战车、钉打甲片的铿锵声响彻云霄。农夫放下犁头,被编入行伍。来自各地的贵族私卒、封君精锐、野人精锐如同溪流汇入大江,向着郢都滚滚涌来。战车隆隆碾过大地,卷起冲天烟尘;步卒队列如林的长矛划破天空,寒芒刺眼。楚武王的亲征王旗——一面巨大的玄色织锦,正中绣着一只脚踏山川、仰天长啸的斑斓猛虎,在无数旌旗簇拥下,矗立在庞大的军阵前方。这支由十万精兵组成的钢铁洪流,带着楚王无可遏制的震怒,滚滚南下,直扑随国腹心!

楚军行军极快,沿途小诸侯国闻风丧胆,或献城投降,或紧闭城门作壁上观,无人敢撄其锋。三月中旬,楚军抵达随国北部边境,扎下连绵数十里的营寨,如乌云压顶。

楚王精通阵法,尤以其自创的“荆尸”之阵冠绝诸国。出征前,他于营前广阔之地亲自操演此阵:最前排乃是精选的剽悍力士,皆持丈余长戟,戟柲粗壮,戟头寒光闪闪,裹以染成墨色的草绳,形如丛生荆棘。此戟可刺可钩可啄,威力无匹。戟士之后是身覆重甲的“甲尸”力卒,一手执宽刃大铍,一手擎方型青铜大盾,如巨龟铁壁,缓步推进。再后则是行动迅捷的轻装步兵“劲尸”,灵活穿插接应。最后是成排的弩手与立于战车之上的弓箭手,覆盖远程打击。阵法操演时,楚王立于高台令车之上,亲自擂鼓号令。随着变化多端的鼓点,军阵如鬼魅般或合拢如铜墙铁壁,或展开如张开獠牙的巨蟒,或穿插分割,虚实难辨,杀气盈野,望之令人肝胆俱裂。演练完毕,楚王下令将新铸就的数千柄青铜长戟颁发给一线戟士。那耀眼的戈矛,象征着毁灭随国的决心。

然而,就在大军即将发起雷霆一击的前夜。按照楚俗和王规,楚王需行斋戒之礼。在临时搭建的简朴斋宫之中,楚王焚香沐浴,独坐静思。往日征伐前的雄心壮志与必胜信念,此刻却被一股莫名的心悸所扰乱。斋宫寂静,唯有灯火跳动,香烟缥缈。熊通突感心口一阵难以言喻的烦闷悸动,那是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安的空虚悸动,仿佛预感到某种巨大的不祥。他烦躁地站起身,踱了几步,但那惊惶感不仅未去,反而如潮水般越发汹涌,让他坐立不安。犹豫再三,他推开了斋宫的厚重大门。

外面已是黄昏,残阳如血。他迈步走向后营王帐,步伐略显急促。夫人邓曼,一位端庄沉静、眉宇间常凝思虑之色的中年贵妇,此刻正坐于几案前,借着一盏铜灯的微光,仔细缝补着楚王的一件旧衣。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丈夫踏入帐中,神情异样,眼中竟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惊惧。

“王上?” 邓曼放下针线,面露关切。

“曼……” 楚王少有地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孤心……跳荡不安,如擂鼓,又如悬旌,实难定息。” 他抚着自己的胸口,眉头紧锁。

邓曼望着丈夫那张因心绪动荡而略显苍白的脸,还有那平日里如同虎豹般锐利、此刻却有些茫然失措的眼神,她心中猛地一沉。殿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冷风灌入营帐,几案上的灯火剧烈摇曳了一下,在她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她沉默良久,最终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洞悉了命运的安排:“唉……君王之寿禄……恐已到尽头了。” 她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敲打在楚王心上。

“夫人何出此言?” 楚王目光一凛。

邓曼直视着丈夫的眼睛,目光深邃如寒潭:“天道运行,万物盈亏,皆有定数。福寿气运鼎盛到了极致,便是衰竭的开端。满盈则动,倾覆的征兆已然显现。此乃自然之理,人力难违啊。妾想……大王的父亲,老楚君在世时,必然深谙此理。所以每逢重大征伐,即将誓师发令之际,君王若心神不定,悸动难安,便是上天警示,此番兵凶战危,或有不测之祸。”

楚王的脸色在灯光下愈发难看。

邓曼的声音带着诀别般的冷静与悲戚,继续道:“若此番……楚国的将士未损毫发,未折锐气,而君王您……不幸薨于行军途中……那也许……正是楚国社稷莫大的福分!” 帐内死寂,唯闻帐外刁斗之声沉闷地响着。

熊通如遭重击,踉跄一步,扶住身后的营柱。夫人竟说出如此不祥之言!但字字如冰锥,刺入心髓。他胸中豪气陡生,欲强撑帝王威仪,喝道:“荒谬!孤纵横天下数十载,何惧此些许征兆!纵使有恙,孤之霸业,自有子孙承继!” 然而,话音未落,那股巨大的心悸再度袭来,猛烈得让他几乎窒息。他强撑着,转身欲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营帐,却又不舍地回望了一眼灯下的夫人。邓曼眼中噙满泪水,却强忍着未落,只对着他缓缓地、决然地,点了一下头。这一眼,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也蕴含了最后的诀别。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楚军倾营而出。楚武王熊通身着最耀眼的金甲,登上那熟悉的驷马高车。他面色沉郁,却刻意挺直脊背,手握王令金剑,竭力维持着王者的威仪。随着他佩剑指向南方,低沉而威严的号令发出:“进军!” 车轮滚动,十万大军如同沉默移动的钢铁森林,向着樠木林方向,向着随都,压了过去。邓曼站在营寨的高处,素色的衣衫在晨风中翻飞,如同一面凄凉的祭幡。

大军行至樠木林。此处地势逐渐起伏,一片古老而茂密的原始森林阻住了去路。参天的樠木、樟树拔地而起,枝叶遮天蔽日。粗壮的藤蔓如巨蟒缠绕树干,盘根错节的树根拱出地面。林中光线昏暗,湿气弥漫,弥漫着一股腐朽与新叶混合的奇特气息。行军至此,需要稍作休整,清除道路。

午时已过,林间闷热难当。楚王命大军暂停,亲下战车,于一棵需数人合抱、虬枝怪异的巨大古樠树下纳凉歇息。副帅、莫敖屈重捧来盛在铜碗中的清水。熊通接过,正要饮用,一股无法遏制的剧烈心跳骤然降临!那悸动如同胸腔内有只野兽在疯狂冲撞!他猛地顿住,手中铜碗脱手坠地,清洌的水洒在覆满苔藓的树根和枯叶之上。紧接着,一股腥甜浓烈的血逆冲喉头!楚王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前倾,一道刺目的血箭狂喷而出!殷红的血点溅落在葱绿的苔藓上、暗褐的树皮上,宛如绽开的妖异红花!

“王——!” 屈重失声惊叫,一个箭步冲上前,堪堪扶住楚王摇摇欲坠的庞大身躯。周围侍卫顿时乱作一团!

熊通双目圆睁,眼中布满血丝,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愤怒与无边的不甘,死死抓住屈重的手臂,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想说什么,却只有更多的鲜血不断涌出嘴角。他挣扎着,另一只手死命地抠抓身后那布满纹路的粗糙树皮,指甲崩裂,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孤……孤竟……死于此耶?天……何薄寡人至此?!” 一声不甘的嘶吼憋在胸中未能发出,一代雄主楚武王熊通,这位威震南中国、僭号称王、野心勃勃图谋中原的枭雄,在远征途中,在这片阴翳而奇特的樠木古林之下,身体猛地一僵,瞳孔迅速涣散,头歪向一边,气绝身亡!庞大的身躯软倒在屈重怀中,如同被抽去脊梁的天神。林间唯有风吹过浓密枝叶发出海涛般的呜咽,以及莫敖屈重和身边几个亲兵绝望而压抑的悲泣。阳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树冠,在楚王失去生命的、溅满点点血痕的金甲上,投下点点诡谲陆离的光斑。

楚王薨逝的消息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在目睹这惨烈一幕的亲卫队中蔓延开来,恐慌如冰冷的潮水悄然升起。恰在此时,令尹斗祁因协调后续部队扎营而闻讯飞马赶到!当他奔至树下,分开失魂落魄的侍卫,亲眼看到屈重怀中那具已经失去灵魂的伟岸身躯时,如遭雷殛,险些从马上栽落!他滚鞍下马,几步抢到近前,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探向楚王颈侧——了无气息!再翻开眼帘,瞳孔彻底灰暗!

“吾王!!” 斗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随即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将无尽的悲痛硬生生咽了回去!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那素来以睿智沉稳着称的脸上,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无措。

莫敖屈重猛地抬起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斗祁,眼神里是同样的悲痛欲绝,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令尹!此刻非悲伤之时!大王……驾崩于此的消息若传开……十万大军立时土崩瓦解!随军若侦知虚实,必然倾巢而出,衔尾急追!我军必遭灭顶之灾!那时……大王伟业将成空谈,楚国根基亦将动摇!” 他看了一眼怀中冰冷的王躯,声音陡然变得冷酷而坚定,“秘不发丧!绝不能让消息泄于军前!”

斗祁浑身剧震,作为楚国的掌舵人之一,他瞬间明白了屈重话语的分量和眼前面临的绝境!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点悲戚也被决断代替,重重点头:“不错!眼下唯有如此!先王遗骸为重,必须秘运回国!但大军……必须推进!”

两个楚国最具实权的重臣,在古木浓荫下,在楚王的尸身旁边,迅速达成了决定十万大军和楚国未来命运的秘密协议。他们即刻部署:严密封锁现场。亲信武士手持兵刃,将目睹楚王倒下的所有亲卫全部集中看管,死令封口,违者斩立决!同时,由几名心腹死士,小心翼翼地将楚王遗体移入楚王专用的那架巨大驷乘战车内部预先设置的一处极其隐秘的夹层空间。夹层内铺满防潮的石灰与香草,王尸暂裹以厚实素锦。夹层入口巧妙地用饰物遮盖伪装。几匹拉车的雄骏被暂时卸去,伪装成战车受损待修的样子。

封锁消息的同时,斗祁与屈重立刻召集核心将领进行了一次紧急军议。在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屈重强忍悲痛,板着脸,模仿楚王的语气,传达了一条“严令”:“王上体有小恙,需静养于舆中,暂不见外将。凡诸军务,悉由令尹斗祁、莫敖屈重代行王命!严令:为迷惑随人,掩藏奇兵,全军开拔,改道取捷径,穿越前面溠水之险!诸将当奋勇前行,不得懈怠!”

命令虽下,但楚王的“静养”让军心开始浮动。为了彻底转移兵士的疑虑和保持前进的压迫力,斗祁与屈重做出了更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立即挥军南下,渡过横亘在面前的一道巨大天险:溠水!

三军抵达溠水北岸。时值春汛,暴涨的溠水浊浪滔滔,河面宽阔,激流咆哮着拍打两岸巨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原有的渡桥早被溃退的随军拆毁,仅剩几根腐朽的木桩凄凉地矗立在汹涌的江水中。面对这滔滔天险,再想想王车上那位从未露面的“王上”,普通士兵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惧色。

“传王命!” 屈重跃上一处高丘,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声音穿透浪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此溠水小患,岂阻我大楚雄师?!全军听令:不分贵贱,皆为工卒!伐木!筑桥!”

楚军严格的纪律性在生死关头发挥了极致的作用。在斗祁的精确调度和屈重亲执军法鞭的严厉威慑下,十万大军如同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数万名士兵挥舞着沉重的斧斤,如蚁群般扑向两岸的原始丛林。参天巨树在刺耳的伐木声中轰然倒塌,枝叶横飞。另一部分士兵则负责将粗大的原木拖拽到河岸边,巨大的圆木在泥泞的河岸上滚动,留下深深的辙印。工匠头领嘶吼着指挥位置,力士们喊着号子,肩扛手抬,将一根根直径数尺、长达十余丈的巨木楔入河床深处,并排竖立,作为桥墩。接着将稍细的圆木横向捆绑其上,形成桥面基底。两岸的士兵如同蚂蚁般排成长队,接力将树皮搓成的粗大绳索运来。这些绳索浸染过桐油,增强韧性与防水。技艺娴熟的匠人赤膊浸泡在冰冷的、湍急的河水中,将绳索穿梭缠绕在桥墩与横梁之间,捆绑勒紧。巨大木锤敲击着木楔加固连接处的声音,号子声,指挥官的怒喝声,斧斤伐木声,巨木撞击声,混杂着溠水的咆哮,交织成一曲悲壮而浩大的营建交响曲!士兵们日夜轮替不休,篝火彻夜通明,照亮他们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却又麻木遵从的脸庞。冰冷的河水冻僵手脚,沉重的圆木压弯脊背,军吏的鞭笞皮开肉绽……不断有人失足跌落被激流吞没,哀嚎声瞬间消失在浪涛中。

斗祁坐镇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双目布满血丝,一面紧盯着工程的每一步进展,确保其强度和速度,一面派出大量斥候侦缉四周,严防随军斥候靠近窥探。整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全力搏命!一座横跨奔腾溠水、气势恢弘的临时浮桥奇迹般出现在世人眼前!其宽度可容三驾战车并行,桥身虽然随着水浪微微起伏,但在巨型木桩和无数绳索的牵引下,稳固异常。桥面上已紧急铺设了厚土和木板,防止打滑。

当楚军的旌旗、战车、驮马、步卒开始隆隆有序地通过这座用血肉和意志筑成的长桥时,那种震撼和重燃的士气是无以言表的。虽然无人知晓那辆被严密护卫、极其安静的王车中承载着何等沉重的秘密,但军队渡河成功本身已经点燃了某种信念。在浮桥通过的过程中,斗祁严令各部队持续向后方传递“大王即将率军前进”的虚张声势的消息,以进一步稳固军心。

渡过溠水,大军便彻底踏入了随国腹地,离都城已不足两日路程。在接近随都外围的一处开阔地带,地势险要,前临一片利于步卒展开的平地,背靠连绵的矮丘。斗祁与屈重登高了望。城头上,隐约可见密集的守军身影,猎猎的“随”字大旗清晰可见。城周的护城河既宽且深。

“传王命!” 屈重的声音再次响彻三军,“前方便是伪随侯老巢!全军安营扎寨!深掘壕堑!高筑壁垒!给孤——将随都,围成铁桶!”

这一次的命令执行起来顺畅无比。渡河的壮举极大地振奋了士气,士兵们对于即将发动总攻深信不疑。无数铁镐锄头再次被举起,无数臂膀奋力挥动!巨大的壕沟围绕着连绵的营盘开始挖掘,挖出的泥土就近堆砌在壕沟内侧,形成高达丈余的土垒。土垒上间隔不远便插上削尖的粗壮木桩,形成难以逾越的障碍。壁垒的关键位置,尤其是面向随都城门的正前方,还利用地形堆筑起更高的夯土望台,其上安置着临时赶制的床弩和投掷石块用的简易投石器。营寨门楼巍峨耸立,巨大的楚国王旗高高飘扬。营内道路规划有序,士兵营帐、指挥营帐、马厩、粮草囤积区、水源地、灶台分布清晰。巡逻队甲胄鲜明,按固定路线来回穿梭,刁斗之声不绝于耳。炊烟弥漫在营地上空,遮天蔽日。仅仅一夜时间,一座深沟高垒、肃杀森严的大型军事营垒,如凭空出现的狰狞巨兽,牢牢扼住了随都的咽喉!它向随人昭示着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楚军已决心长期围困,直至破城,不死不休!

楚营的巨大动静、遮天蔽日的烟尘和壁垒森严的阵势,早被随都城头上惊恐万状的守军看在眼里。斥候一波接一波将情报飞送城中。姬通在王宫内殿坐立难安,如同困兽。看着沙盘上楚军标注的位置和营寨布局草图,听着将军们对楚军严整与强大的描述,再回忆起城外溠水边那座神话般一夜筑成的浮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姬通的心。群臣争论激烈,主战派认为楚军劳师远征,我军应趁其立足未稳主动出击;但老成持重的将军姬衍力排众议,他面色凝重地分析:“观其营垒,深沟高垒,刁斗森严,炊烟不绝,兵容鼎盛,全无懈怠!尤可疑者,楚王熊通御驾亲征,声威何等煊赫!然至今无人得见其面,只闻其居中坐镇……其中虚实难测!或为骄敌之计?若我军出击正中其圈套!且随都武备,诸位心知肚明,岂能与楚军野战?”

“难道……唯有求和?” 姬通的声音干涩苦涩。求生的本能,以及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周天子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和那柄沉甸甸的斧钺,相互撕扯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紧急通报:“报——!楚军令尹斗祁、莫敖屈重遣使入城!呈伪楚王……哦不…楚武王手书!”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战?还是和?所有人的目光都沉重地投向了脸色惨白如纸的随侯姬通。

楚营的使者——一名头戴玄冠、身穿楚国文官深衣、神态倨傲的中年男子,在随国礼官的引导下,步入随宫大殿。他无视朝臣们或愤怒或惊恐的目光,径直走到殿中,对着王座上的姬通微微躬身,朗声道:“外臣奉我国令尹斗祁、莫敖屈重及……大楚武王大命!楚王有谕:随侯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罪不容诛!然王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宗族有怜悯之心,若尔等幡然悔悟,献城归降,交出祸首,献上金帛粮秣,楚军当可开一面。若执迷不悟,明日此时,楚军‘荆尸’开阵,玉石俱焚!随国宗庙尽毁,鸡犬不留!” 使者声如洪钟,语带雷霆万钧之势,更将那份用锦缎包裹、措辞极其严厉的“楚王诏书”高高举起。殿内一片死寂,只闻沉重的呼吸声。

姬通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掌心全是冷汗。那份“诏书”更像是一份宣判书。楚王的威名、城外那如山般的营垒、那看不见却如同实质般的恐怖压力,彻底摧毁了他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他仿佛看到城墙上遍布断戟残甲,城内火海滔天,妇孺悲啼……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暗哑无力:“楚……楚王……宽宏……寡人……愿……” 他颓然挥手,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准……准使节之言……容寡人……备厚礼……明日……请见楚王……以示……臣服……求和……”

翌日,随都南门沉重地开启。随侯姬通仅着象征诸侯身份的素色深衣朝服,未着铠甲,仅带数十名形容沮丧的随从护卫,步出城门,步履沉重地走向楚国那雄踞在平原之上、宛如巨兽獠牙般的庞大营寨。此刻的随城,一片凄惶肃杀,百姓闭户,街巷空寂无声。

楚营辕门大开,迎接他的景象却带着刻意的威慑与侮辱。夹道列队的楚军甲士身着最精良的装备,长戟森然,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青铜幽光。他们的队列笔直如墙,眼神锐利如同嗜血的鹰隼,齐刷刷投注在姬通身上,无言的杀气几乎凝固了空气。每前进一步,都如同在刀锋上行走。

进入帅帐,内部的肃杀气氛更浓。帅案之后,是一面巨大屏风。屏风之后,模糊地映照着一个端坐的身形,穿着显然是楚王的华贵袍服,头戴高冠,却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面目模糊不清。莫敖屈重全身披挂,按剑挺立于帅案之侧,神情冷硬如铁。

“外臣……姬通……拜见大楚武王!” 姬通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的羞辱与疑惑,对着那屏风后的模糊王影躬身长揖,膝盖几乎要碰到地面。

屏风后一片死寂。数息之后,屈重冷冷开口,声音如金石相击:“王上口谕:随侯知罪肯降,免其死罪。然背主叛盟之过,不容轻赦!为定楚随万世之好,当歃血为盟!立字为证!” 他一挥手,两名孔武的楚军将领上前。一人手捧一个硕大的青铜盘,盘中赫然置着一只仍在抽搐的公鸡;另一人则展开一幅早已准备好的黄帛卷轴,上面用漆书写着严苛的条款:随国需割让北部肥沃土地数百里;岁贡金千斤、粟五千石、铜材五百钧、良马三百匹;奉楚国为宗主,楚王有征召随国兵役之权,等等。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姬通看着那屈辱的条约,心如刀绞。然而,屏风后那沉默的、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帐外铁甲摩挲的杀气,使他最终颤抖着伸出手指,沾染了青铜盘中的鸡血,在那份捆绑住随国命运的帛书上,按下了自己的血指印!

屈重收起帛书,面无表情:“盟书既定。然王上忽染微恙,不能久坐。特命本帅:邀随侯移驾汉水西曲畔,于龙舟之上,再行叙谈,聊补晤面之憾。请随侯随我来!”

离开压抑的楚营帅帐,姬通的心稍微轻松了一些,却又感到更大的疑云笼罩。他被要求只带少量随从,在屈重及大批精锐楚军“护送”下,策马前往南面不远处的汉水西曲河湾。一路上,屈重沉默寡言。

汉水浩荡西来,在此处被坚硬的江岸阻挡,猛地向东北方向弯折出一道巨大的弧形,形成了这片视野开阔却又相当背静的大河湾。江岸曲折,沙渚平坦,芦苇丛生。时值午后,天色有些阴沉。在靠近河湾、水流相对平稳的一处深水区,果然停泊着一艘雕梁画栋、异常华丽的两层楼船!其上朱漆彩绘,帷幔低垂,船头船尾可见执戟持矛的楚军卫士。这艘本该象征尊贵的楚王御舟,此刻静静地漂在宽阔的汉水之上,周围水面开阔寂寥,唯闻水声浩荡,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神秘。

小舟摆渡,姬通登上楼船顶层甲板。这里显然精心布置过,几案上摆放着精致的楚地漆器酒具和点心果品。但是,最重要的位置——那张巨大的主座空无一人!只有同样悬挂的、华美却空洞的楚王锦袍和一顶王冠放在座椅上,在江风中微微飘动!姬通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羞辱感再次涌上心头。

屈重上前几步,依旧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大王……贵体实在欠安,刚服药睡下,不便惊扰。然君王之诺不可废。特命以此袍代身,与君侯叙别。请君侯……举酒,遥祝我王……龙体康泰!” 声音冰冷空洞,毫无诚意。

事已至此,姬通深知一切都不过是楚国强大的威慑下的表演。他麻木地走上前,拿起案上的酒樽。杯中酒液浑浊,映着他惨白的脸。他对着那件空荡荡的王袍,僵硬地举起杯,然后手腕翻转,将浑浊的酒液泼洒在光洁的船板之上,完成了这场象征性的、屈辱至极的献酢告别仪式!整个过程在一种诡异、冰冷、羞辱的气氛中结束。他转身下船时,感觉到屈重那如同看着祭品般的目光正灼烧着自己的背脊。

离开汉水之湾,楚军似乎真的履行了“和约”。庞大的营寨开始有条不紊地撤离!深壕被填平,高大的壁垒被推倒,鹿砦被拆除焚烧,帐篷如潮水般收起。甲胄鲜明的楚军并未踏上通向随都的道路,而是开始大举向西移动!目标明确——渡过他们来时曾付出巨大代价搭建的溠水桥,返回楚国本土!十万大军沉默有序地撤离,但那种肃穆沉重的氛围,却异乎寻常。

姬通站在随都城楼上,远远望见楚军正在渡河,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下,几乎要瘫软在地。

然而,当楚军主力大部渡过溠水,重踏上楚国控制的土地时,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才真正爆发!

北岸渡口旁的一片高地上,屈重卸下了冰冷的甲胄,换上了一身粗糙的素色麻衣孝服。他神情悲怆到了极致,面对正在陆续归建、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轻松和不解的庞大军队,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足以撕裂天空的狂嚎:

“三军将士——!听令——!”

滚滚向前的队伍猛地顿住!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矗立高坡的、麻衣如雪的身影上!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冻结了无数士兵的心脏!

屈重泪流满面,对着苍茫的汉水、对着南岸随都的方向、对着眼前这十万将士,声嘶力竭地哭喊:“我大楚武王……他……已在行军途中……于樠木林下……为国……为国捐躯……驾崩多日矣——!!”

“啊——?!什么?!” 整个河岸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惊骇狂潮!

“为保国祚!为存三军!为归王柩!” 屈重的声音在悲风中颤抖着,充满了悲壮与无奈,“我与令尹斗祁,忍辱负重!秘不发丧!假传王令!强令尔等筑桥涉险!修垒扎营!与敌伪盟!百般虚张!皆为迷惑随国,麻痹贼寇!求一线生机!保汝等性命!以全我王……魂归故里之心愿!此罪在我!罪在斗祁!罪在苍天无眼啊——!” 他悲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

如巨石投入死水,炸起惊天巨浪!先是难以置信的死寂,紧接着,十万大军如同被重锤猛击的蜂巢,轰然炸开!极度的震惊、瞬间被欺骗的茫然、巨大的悲痛、死里逃生的后怕、对斗祁屈重孤注一掷决策的复杂感受……无数的情绪如同泄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将士们心中的堤坝!“吾王啊——!”“大王——!”千万人的呼喊悲泣冲破云霄,汇聚成一片足以撼动山川、撕裂天地的巨大悲声!无数士兵丢下兵器,解下头盔,撕扯着战袍,或跪地捶胸,或匍匐于冰冷的河滩淤泥之中失声痛哭!有人愤怒地质问苍天,有人对着南岸随国的方向发出野兽般不甘的咆哮,更多人则在巨大的悲痛与恍然中陷入了崩溃般的哀恸。那哭声盖过了奔腾的溠水之声,与猎猎寒风、漫天烟尘交织在一起,在这片悲怆的大地上久久回荡!一面巨大的、新竖起的白色招魂幡被高高举起,上面用墨书写着巨大的“楚武王之殒”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它在呼啸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楚武王不甘逝去的英魂发出的最后长叹!

河对岸,随都城头上,姬通呆若木鸡地看着这悲壮一幕,浑身冰冷如同浸入冰窟。他终于明白了那一切的异常:楚王的隐身、屈重的诡诈、那场汉水之上空洞的告别仪式……原来楚王早已命丧樠木之下!他视为灭顶之灾、被迫签下丧权辱国条约的对象,只是一个早已逝去的亡魂和一个精心编织的巨大骗局!

“屈辱……天大的屈辱啊!” 姬通低吼一声,双目赤红,猛地拔出身侧卫士的佩剑,疯狂地劈砍着坚硬的城垛石条!火星四溅!那用血指印按下的盟约帛书,此刻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楚国强大而冷酷的印象,楚武王虽死犹生的威慑,以及这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奇耻大辱,深深烙印在他和每一个随国人的心头。随宫的丧钟沉重地响起,在空旷的城垣间回荡,与汉水北岸那震天动地的楚军哭丧之声遥相呼应,共同祭奠着一代枭雄的陨落,也祭奠着一个小国在命运蹂躏下的屈辱与不甘。

楚军渡过溠水后,并未散去,反而汇聚成一股巨大的白色素流。屈重在前面引幡号哭,全军将士皆着素縗,护卫着那辆终于被掀开伪装、显露出内部隐秘夹层和素锦包裹的王柩的王车,如同无数忠魂拱卫着他们的君王魂灵,在低沉凄厉的哀乐号子引领下,步伐沉重,甲兵无声,向着楚国的心脏——郢都,向着最终的归葬之地,缓缓前行。这条由英雄与阴谋、忠诚与诡诈、鲜血与泪水共同铺就的漫长归途,才刚刚开始。

而楚国新君的登基典礼,也将在王柩归都的悲怆与血腥的政治博弈中拉开序幕。汉水之滨,秋风呜咽,吹过新筑的浮桥,吹过填平的壁垒,吹散了血色与硝烟,只留下关于一位曾图谋天下的枭雄那壮烈而悲情的最终归途的传奇,在江汉平原和华夏春秋的历史长河中,激荡起悠远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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