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北风紧贴着邓国低矮的土城墙呼啸而过,嘶吼着钻进每一道砖缝与箭孔。风像粗粝的砂纸,卷起垛口残存的枯草,裹挟着雪粒和北方深山渗出的寒气,刮得城头戍卒瑟瑟发抖。他们裹紧身上破旧单薄的葛衣,粗糙的麻料抵抗不了这沁骨的湿寒,冻得青紫的手死死攥着冰冷的长戈,指关节僵硬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生生掰断。铅灰色的穹窿沉重地压向大地,尤其死死压向南面那片莽莽无垠的荆楚密林——那里幽暗昏昧,参天古木遮蔽天日,仿佛一张墨绿色的巨口,吞噬着任何试图窥探其秘密的目光。风不止带来了枯枝败叶和尘土的粗粝,更深处似乎夹带了云梦大泽远方水汽的浓腥,一股原始的、带着沼泽地淤泥腐朽气息的湿冷,还有一种……深埋在森林腹地,难以言喻的、令人脊背发紧的躁动。
邓祁侯裹在厚重的玄色狐裘里,在一群屏息凝神的侍从簇拥下,吃力地登上南门高耸的箭楼。凛风瞬间撕扯着他的袍袖和花白的胡须,冰冷的气息刺得他鼻腔发疼。他扶着结满霜花的冰冷垛墙站稳,浑浊的双眼努力穿透浑浊的空气,竭力望向远处重峦叠嶂之间那道若隐若现的隘口。视野尽头是连绵的山影和一片灰蒙的交界,天地间仿佛泼洒了一层浓墨重彩的黯淡颜料。时间在刺骨寒风中艰难地爬行。
终于,几个比墨渍更浓稠的黑点,挣扎着从那片模糊的森林阴影轮廓中挣脱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如同滴入冰水的墨滴,无可阻挡地晕染开来。那是军队!黑压压的阵列漫过山梁,铁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偶一闪现,是冷彻骨髓的寒芒。他们沉重地践踏着前夜新落的薄雪,深色的衣甲与脚下洁白的覆雪形成刺眼的对比。队伍沉默却蕴含着山岳般的重量,像一股深黑色的、粘稠得化不开的浊流,无声又执拗地爬过来,要将挡在它前方的一切都染成同一种晦暗的颜色。
“来了……”身后一个随从声音抑制不住地打颤,尾音在风中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风更猛烈地扑向邓祁侯的面庞,刮过他深陷而干瘪的眼眶,几根花白的眉毛在狂风中徒劳地颤抖,他却如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浑浊得像蒙着厚翳的眼珠,死死盯住那片不断蔓延扩大的黑色潮水。他的目光穿透喧嚣的风沙,精准地捕捉到了阵列中央那一乘轩昂的青铜戎车。车体黑沉,沾满长途跋涉的泥泞冰碴,仿佛刚从洪荒深潭中驶出。车上高踞一人,身披楚地特有的玄红相间深衣,宽大的衣摆如同凝固的血。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那青年男子微微扬起的下颌,轮廓如刀削斧劈,透出一股睥睨前方的锐气。那锐气不加遮掩,毫无恭谨,像一把刚刚从火焰中淬炼出来的短刀,纵然还藏在鞘中,锋刃的灼热已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阿舅!”清亮的嗓音陡然穿透呼啸的北风,异常清晰地直达城头,带着楚人特有的短促铿锵腔调,末尾却又刻意放得轻柔拖长,“甥儿熊赀,过道伐申,烦请阿舅开门!”
那声音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炸响,清晰地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底色,偏偏又裹着一层名为亲情的薄纱。这薄纱之下,是长途奔袭后难以完全掩饰的急促喘息和强自按捺的、即将爆发的锐利。
邓祁侯脸上如同冰河裂开的深纹终于松动了一瞬。那并非微笑或欢愉,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剥落开坚硬外壳时瞬间的无力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污浊的空气灌入肺腑——城下积雪与冻土的刺骨寒冽,混杂着数千士卒聚拢带来的汗液、铁锈、血腥、皮革混合而成的浓烈腥气,如同黏腻的污物般涌入喉咙。
他苍老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吐出那个如同从石缝中挤压出的短促音节:“纳。”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嘶哑,却被城头死寂的环境和呼啸的寒风卷着,清晰地送入城楼下所有竖起耳朵、神经紧绷的官吏和士卒耳中。这是邓侯的意志,也是悬在城头上方那把无形剑的最终判定。
“吱嘎——嘎——!”
巨大的声响猛然撕裂沉闷。粗如壮汉腰身的巨大松木门栓被十几名精壮士兵合力用长杆撬棍猛烈撬动,不堪重负般发出撕裂般的呻吟,摩擦着沉重的铁门环和槽道,带起簌簌掉落的霜雪和木屑。巨大的城门仿佛一个被强迫着张口的老人,带着浓重的抗拒和不祥的哀鸣,僵硬而缓慢地向内敞开,露出黑洞洞、深不可测的门洞。
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着金属冰冷、皮革汗臭、尘土和马匹臊热的奇特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幽暗的门洞里狂涌出来!沉默的人流立刻涌了进来。首先是顶盔贯甲、手持长矛和剑盾的楚军甲士,他们沉默着,目光如同打磨锋利的钢针,快速扫过甬道两旁列队戒备的邓国士兵。那眼神冰冷而挑剔,像是在审视一片即将纳入收藏的战利品,疲惫与血腥沾染的煞气几乎凝聚成形。邓国士兵们感受到无形的重压,无人敢直视那眼神,目光躲闪或是竭力绷紧身体维持秩序。
随后是沉重的、包着青铜棱角镶边的战车,双轮紧贴着结冰的古老辙痕,发出沉闷滚动的辘辘声碾压而过。冰面碎裂的声响格外刺耳,如同地面发出的痛苦呻吟,声波穿透脚底坚实的夯土,震荡着整个城楼。紧接着是嘶鸣喷着白气的战马,骑手紧勒缰绳,控制着坐骑踩踏在铺了霜的石板上,蹄铁砸落,迸射出细碎刺眼的冰屑。这钢铁的洪流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冷酷姿态,沉默有序地涌入邓国的都城,铁黑色的甲胄与冰冷的武器组成一片移动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森林。他们步伐坚定地穿过门洞,穿过两旁邓国士兵徒劳维持的威仪,向着城内不断深入。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尚算华丽、由四匹青骢马拉着的安车,带着急促的木轮滚动声从城东方向沿着宫墙内的道路匆匆驶来,停在南门箭楼下邓祁侯身侧。厚厚的防寒毡帘掀开,三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相继颤巍巍地被从人搀扶下车。为首者正是邓国德高望重的重臣骓甥,虽年近古稀,背脊却挺得如松。他雪白的胡须在北风中剧烈抖动,却无一丝凌乱。他那双眯起的、几乎隐在花白眉毛下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越过城门甬道中仍在不断涌入的黑色潮水,死死锁住那乘青铜戎车上如猎鹰般屹立的身影——楚文王熊赀。
“君上!”另一位老者聃甥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在风吼兵喧中却字字如冰珠落地,带着撕裂般的急迫,“此非寻常过道!您可见其兵刃?甲胄?携重器如乌云蔽日,分明倾巢而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况那熊赀,眼神如隼,举手投足间已非当年匍匐于您膝前承欢之孩童!其心野性难驯,观其兵锋所指,分明已露噬血食母之枭獍凶光!灭申恐只在瞬息之间,犹如探囊取物!一旦申国落入其手,我邓国即为阻挡其北进之最后壁垒!其后必垂涎于我!此乃存亡关头,请君上速速决断!”聃甥急切的话语如同惊涛拍岸,每一个词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砸向沉默的邓祁侯。
养甥苍老干枯的手猛地拍在腰间佩剑的鲨鱼皮剑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泛白,声音则如同刀锋刮过冻土:“申国,乃周室抵御荆蛮之南方屏障!我邓国,实为申国门户!唇亡则齿寒,亘古之理!此刻楚军悍然取申地,则我邓国门户已然洞开!门户既破,野犬豺狼焉有不入室登堂之理?而今日熊赀亲率虎狼之师,其锋锐正盛,却深陷于我国都城之内,犹如猛虎落入樊笼,蛟龙困于浅滩!他身旁兵卒虽众,仓促之下又怎能胜过我军以逸待劳?若今日错过天赐良机,纵虎归山……”他猛地侧头,布满褶皱的眼皮下射出两束淬毒的冷光,直直刺向邓祁侯的侧脸,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嚼碎了冰渣再狠狠吐出来,“他日其回师北顾,中原沃野再无阻隔!亡邓者,必此人也!臣敢断言,不出三年,楚旗必悬于邓城之巅!待到那时,噬脐莫及!痛何如哉?当断则断!当断!就在今时!”
三双苍老却依旧锐利得如同古剑的眼睛,蕴藏着千钧之力,如同三根无形的冰冷锥子,狠狠凿向邓祁侯僵直佝偻的背影。风更猛烈地撕扯着他们深色的袍服和花白的胡须,将衣袂拉扯得猎猎作响,仿佛要将这凝结的沉重连同三位老臣决死的意志一同抽走。
邓祁侯干枯如木乃伊的手指在冰冷的狐裘领口边缘痉挛般蜷缩了一下,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子。他背对着城楼下喧腾如沸的开水般的行军队列,目光如同残烛的微光,艰难地在骓甥、聃甥、养甥三张因极度焦虑而几乎扭曲、刻满绝望与愤怒的面孔上一寸寸艰难扫过。铅灰色的风雪落在他同样花白的眉毛上,渐渐积起一层薄薄的凝霜,更添几分死气。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发出几近无声的粗砺摩擦。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含混破碎的字眼,那声音喑哑、苍老、疲惫,如同生锈的铁犁在深冬冻得梆硬的土地上刮过:“熊赀……孤之外甥……” 字字重逾千钧,却又空洞得只剩下最后一点自我安慰的苍白理由。
骓甥几乎是被这句话刺得踉跄向前扑了一步,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晃动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撕裂了他的面容:“君上!血脉之亲……焉能置于社稷存亡之上?!虎毒尚且不食子,尚且有护犊之心!可此子……此狼,非昔日承欢于邓宫阶前之孺子熊赀!”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裂帛般的嘶鸣,直欲刺破这昏沉的铅云天幕,“他是从荆蛮血海爬出的凶器!是吞噬我邓国血肉豢养出来的猛兽!您今日一念之仁放过的,是来日斩断我邓国根基的利刃啊!”
这泣血般的低吼在城墙之上回荡,带着锥心刺骨的绝望,瞬间又被无尽的风声吞噬。
邓祁侯沉默,长久地沉默,如同化成了一座风化的石像。箭楼之下,城门洞内,楚国披甲执锐的大军依然源源不绝地从敞开的城门涌进来,汇成一片深沉而冰冷的金属溪流,仿佛永无尽头。兵刃甲胄的幽暗寒光在阴沉得犹如铁幕的天空下明明灭灭,映着士兵们脸上漠然又带着隐隐贪婪的神情。重型战车粗壮的木质辐辏一遍遍碾过铺了霜石板和冻土的道路,发出沉重、单调而永无休止的辚辚滚动之声,这声音与邓国守军肃立两侧时,甲胄叶片无意识间触碰发出的细碎冰冷叮当声诡异交织,如同无数冤魂的细语,汇聚成一股沉闷却足以撼动砖石的力量,震得城墙上的空气也在微微发颤。
“……备宴。”
最终,两个如同羽毛般轻飘飘的字,从邓祁侯那紧闭得如同一条沟壑的嘴里滚落出来,瞬间被呼啸而过的北风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响起。它没有带来一丝暖意,没有承载半点重量,却冰冷而彻底地截断了三甥所有尚未出口的、如烈火燃烧般滚烫的谏言,以及那深处已然黯淡如死灰的绝望期盼。
骓甥死死地、定定地瞪着邓祁侯那张沟壑纵横、覆盖着霜雪的侧脸,那目光从最初的赤红滚烫,瞬间转为死寂的震惊,最终化为一片冰封的、毫无生气的灰烬。他猛地转回头,动作幅度之大让头上的进贤冠都剧烈摇晃起来。他不再看身后那沉默如朽木的君上一眼,僵硬得如同铁铸般的背脊挺得更直,以决然的姿态迈开大步,咚咚咚地走下箭楼的木阶,脚步声沉重得如同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聃甥和养甥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在瞬间褪尽了,惨白得如同刚刷的灰浆。他们不约而同地扬起头颅,望向头顶那片更加灰暗、浓稠、仿佛蕴藏着无形之眼的压抑天空。浓密的铅云深处仿佛在酝酿着可怕的漩涡风暴。二人缓缓抬手,对着那虚无的风暴拱了拱手,动作凝重迟缓,仿佛手托千斤巨石。深色官服的袍袖在寒风中无声地垂落,如同祭奠时覆盖亡者的旗帜,寂寥而悲怆。
冰冷的夜风吹拂着邓祁侯单薄狐裘下的残躯,三甥离去的脚步声沉重而压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脊骨上。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如深洞般兀自敞开的城门。
城门口的喧嚣随着最后几队楚国兵卒的涌入而渐渐平息,唯有寒风中飘散的尘埃和铁锈血腥的混合气味久久不散。邓祁侯的目光缓缓扫过城下排列整齐却掩不住萧瑟之意的邓国戍卒,最后停留在远处莽莽苍苍的荆楚森林方向——熊赀的去路。
风更紧了,卷起最后一点枯草碎屑,如同飘零的纸钱。
***
一场盛大而刻板的国宴在邓国正殿内铺陈开来。巨鼎被炭火烤得炽热,内里烹煮的肥美羔羊羊脂滚沸,发出滋啦滋啦令人垂涎的声响,浓郁的肉香试图填满殿宇的每一个角落。青铜酒爵被侍女依着古礼恭敬地注满温热的醇醴,邓国的卿大夫们依照森严的尊卑秩序趋步向前,举杯向高坐主位的楚王熊赀高声唱诵着赞美的诗章,竭尽所能地展示着邓国的富足与慷慨,试图用醇酒佳肴砌成一道安全的壁垒。颂德之声夹杂着掩饰不住的谨慎与讨好,在空旷殿宇中描绘着蟠虬螭纹的巨大梁柱间嗡嗡回荡,又被殿堂深处幽暗的阴影所吸收。
楚王熊赀被簇拥在主宾席位,身下是铺着柔软兽皮的宽大漆几。他身上那套深红色的楚地深衣在无数盏青铜灯树摇曳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暗红,浓郁得如同尚未凝结的血液。他那张年轻英挺的脸上绽开明朗畅快的笑容,举杯应对从容不迫,顾盼间自信而坦荡,言谈举止间俨然一位心怀孺慕、遵礼知节的后辈子弟。他口齿生香地嚼着鼎中炖得烂熟的带骨羊肉,任凭油润的汁水浸润唇齿,酒到杯干,毫不推辞。席间不时爆发出他爽朗甚至略显粗豪的大笑,那笑声极具感染力,暂时驱散了殿中的沉闷与不安,让一些邓国陪臣的脸色都松弛下来,纷纷举杯迎合。眼前这谈笑风生、酒兴酣然的楚王,与白日里那森寒军容所昭示的杀戮之王,判若两人。仿佛那漫野的甲兵,嘶鸣的战马,仅仅是南柯一梦中的幻影。
“阿舅!”熊赀再次高举手中那几乎见底的厚重青铜酒爵,朝着上首同样端着酒樽的邓祁侯朗声说道,声音洪亮清越,压过了殿内所有丝竹之声,“甥儿此番提兵北上,正为匡扶周室,荡平那些南鄙不服王化的狂悖蛮夷!申国背德不臣,正是该杀鸡儆猴!待我大胜凯旋之日,定将申国宫中那些世所罕见的珍奇宝器,尽数献于阿舅阶下!让阿舅也见识见识南方的珍奇!”
他手臂大幅度地一挥,衣袖带起风势,带动席前的几盏铜灯火焰一阵乱晃摇曳,明暗不定的光影在他年轻英俊却已显出鹰隼般坚硬线条的脸上快速游移、切换,一瞬间照亮了他眼中不加掩饰的野心锋芒,又在下一瞬间被摇曳的暗影吞没。
邓祁侯枯坐在高高的主位之上,背后那幅象征着邓国始祖血脉传承、以墨色为主绘就的巨大玄鸟徽记壁画在烛光下沉默着。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温润的青铜酒樽光滑而繁复的杯壁,仿佛要从那冰冷的金属中汲取一点难以言说的依托。指关节因为过分的、沉默的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酒樽中清冽的液体随着他细微的颤抖轻轻晃动,倒映出殿顶悬挂的狰狞兽首灯盏和他那张被灯火映照得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脸庞。
熊赀那清亮有力的话语清晰地穿透殿内的喧嚣传来,邓祁侯甚至能从那充满力量感的尾音里,捕捉到年轻人胸腔沉稳有力的起伏振动。他干瘪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酝酿着某些言语,终究被无形的巨石压住,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将那尊纹饰繁复精丽的酒樽举到唇边,里面浓烈呛人的酒气瞬间灼烧着喉咙,硬生生将一声难以抑制的呛咳压了下去。冰凉的酒液滑入喉间,却带不走心头半分凝重。杯壁上古奥狰狞的饕餮纹饰在飘忽的烛光下狰狞扭曲,模糊成一片冰冷的碎影。甥舅之间流淌的、曾经在邓宫中嬉戏的记忆……灭申之后邓国必将面临的刀锋……还有白日里三甥那张绝望泣血的最后面孔……无数思绪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在他脑海中纷乱回旋,几乎要将脆弱的理智撕碎。
熊赀满意地放下空杯,清脆的杯底触碰玉几的声音在短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甚至不再看那沉默得像一座古冢的老者一眼,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已转向殿中那些穿着略显单薄、正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邓国文臣武将。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锐利得像是在圈中挑选最为肥壮的羊羔。他的视线停留在殿角某个不起眼的阴影位置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挑。
“哼……”
那位置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极其短暂、如同困兽磨牙般的声响,几乎是错觉,快得像一缕随时会飘散的阴风。
然而熊赀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更无半分探究的兴趣,毫无停顿地转向身旁一位带着卑微笑意正欲为他斟酒的邓国上大夫,兴致勃勃地与其攀谈起来,从南方湖泽所产的奇异银针鱼种的鲜美,到云梦泽深处传闻中能吞舟的巨鳄,言笑晏晏,神情自若得仿佛刚才那丝冰寒的杀机从未出现。觥筹交错的表面下,是无声交锋所散发的彻骨凉意,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地弥漫开去,渗入砖缝,沁透骨髓。
一场盛大的宫宴终有尽时。
天色未明,东方苍穹之上,唯有一颗孤寂的启明星悬在浓墨般的云层边缘,倔强地洒下一点微弱寒光。仿佛是对其反抗的嘲讽,沉寂了短暂半宿的楚军营地方向骤然爆发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喧嚣,强行撕碎了邓城黎明前仅存的短暂宁谧。
沉闷的车轮滚动声,如同无数巨鼓在地底敲响,震撼得整片大地都在颤抖。沉重的铜马衔铁在颠簸中铮铮碰撞,发出尖锐而急促的金属摩擦声,像无数尖针狠狠刮过耳膜。军士低沉而短促的号令声此起彼伏,声音短促有力,像闷雷般在营盘上炸开。接着是无数脚步踏在冻结实地面上的沉闷声响,汇聚成隆隆的闷雷,无休无止地在冻得僵硬的大地上滚动碾压。
那股经过短暂休憩、如同短暂蛰伏猛兽般的深黑色洪流,几乎没有任何拖延,迅速而沉默地在黑暗中完成集结,然后如同决堤的墨色潮水,毫不停留地扑入通向正北方申国的、早已被踏平的狭窄驰道。庞大的队伍沉默而高效,迅速消失在灰紫色天光与一片被践踏得狼藉不堪的冬季枯黄原野交界之处。原地只留下邓国南郊一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残破狼藉的营盘遗迹,和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沉沉重压下来,连风都仿佛在战栗中停止了流动。
高大的城墙之上,骓甥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石碑,凝固在垛堞之后,任凭彻骨寒风如无数锋利的小刀扑打着他深色袍服的每一处褶皱。他纹丝不动,只有颌下那片花白蓬乱的胡须在北风中激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如同垂死的枯草在凛冬里进行的最后徒劳挣扎。浑浊的老眼死死锁定那支迅速变小、最终彻底融入远方山脉轮廓、仿佛从未出现过的黑色队伍的方向。苍凉与死气顺着城墙冰冷的砖缝蔓延,浸染了整个萧瑟的城头。
凛冽的冬意终于被逐渐温暖的东风撕开了一道口子。
邓国都城北郊,成片的桑田里,冻土勉强化开了一层脆弱的表皮,露出底下依旧沉实坚硬的褐黄泥壤。一些耐寒的狗牙根草小心翼翼地探出细嫩鹅黄草尖,倔强地点缀在去年枯败焦黄的旧茬之间。农夫们带着焦虑不安的神情在田埂间小心行走,仔细检查着历经严酷寒冬后桑树枝干的冻伤和腐坏情况。空气里不再只有刺骨的寒流,开始混杂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清冽略带腥味的潮气,以及一丝丝……如同背景音般隐约浮动、从遥远南方弥散而来的兵戈扰攘的动荡不安气息。那是无声的警示,穿透了逐渐回暖的风。
突然,宫门处一阵骚动打破了清晨的平静。
一个衣衫褴褛、跛着一条腿的老信使,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冲上邓国宫门外那高达数十级的青石台阶。他浑身沾满了早已干涸结块的黄泥浆,脸颊和破旧的葛布衣服上更分布着大片大片呈喷射状的、色泽深黑得如同凝固墨汁的可疑印记。他喘得喉咙如同破旧风箱,嘶哑裂帛般的吼叫带着一股亡命的绝望,尖锐地撕裂了宫殿死寂的空气:
“急报!十万火急!申……申国破了!申国的王城……坚守不到十日就化为废墟!申侯……申侯的头颅,被……被楚军高高悬在断壁残垣的城门示众啊!”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嚎哭出来的,充满了血泪的控诉。
这四个字——“十日破城”、“悬颅城门”——如同八支淬了剧毒的淬金弩箭,裹挟着血腥的煞风,精准无比地狠狠凿穿了邓祁侯摇摇欲坠的心房壁垒!他枯坐在那张宽大得近乎空洞、铺着陈旧锦褥的青铜镶玉主座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枯瘦如鹰爪的指甲深深抠进膝头柔软的锦缎垫子里,将昂贵的云锦抓出道道裂痕!那个无比遥远却又如惊雷炸响的声音再次轰鸣于他脑海之中——“亡邓者,必此人也!及至彼时,噬脐莫及!当断则断……”
那一刻,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森然寒意,瞬间流窜过他四肢百骸,冻结了他早已不再年轻的热血。
“君上!”一位须发尽白、身形佝偻的老大夫失态地踉跄出列,由于极度的恐惧,他身体剧烈颤抖,连声音都变了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发出的惨鸣,“楚军!楚军挟此灭国之威……回师南归,必……必经我境!”他眼神涣散,仿佛已看到烽烟蔽日,“其锋芒正炽!挟破申之凶残!其势……如泰山压顶,不可力敌!望君上速遣能吏,携……携重礼!携库中珍藏之物,通使……楚军大营!卑词厚币……恳求议和!愿……愿献国中珍宝,买一条活路……通使求和啊!”最后的话语带着哭腔,老臣几乎是向前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玉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体因绝望而蜷缩成一团,像一个风干破损的麻袋。他在用他残破衰老的身躯,乞求着这唯一的、或许徒劳的生机。
满殿哗然,恐慌如同疫病般在每一个衣冠楚楚的大夫脸上蔓延开去。和议之声,主战之音,恐惧的低语交织混杂,嗡嗡作响,充斥着整个空间。
邓祁侯没有立即回应,仿佛灵魂已离体而去。他浑浊如深潭的目光极其费力地向上抬起,视线穿过了那些惊慌失措的、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缓缓投向宽大殿门外那片无云的、湛蓝得近乎不真实的天穹。
一股强劲的北风穿堂而过,带着依旧刺骨的寒意,吹得悬挂在殿宇正中的蟠龙纹大纛剧烈地鼓荡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如同风暴临近般的猛烈声响。那面巨大旗帜上用明亮的、属于南方楚地的玄红颜色绣制的狰狞龙纹,此刻刺入他的眼帘,竟如同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瞳孔上!让他浑浊的眼中本能地泛起剧烈的刺痛感,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殿内诸大夫混乱的争执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求和?狼饱食后安能收口?”有人厉声反对。
“……守!加固城防,尚有可为!”又有声音力主死战。
“……我等死不足惜,举国民众何辜?”一个微弱的声音带着哭腔。
邓祁侯缓缓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这个细微到近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像一个吸走了所有声音和气息的巨大漩涡,瞬间让嘈杂混乱的大殿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死死钉在了那高高抬起的手掌上。
“修城……秣马……”邓祁侯的声音极其干涩沙哑,如同钝刀在布满砂砾的骨头上刮过,每一个字都耗尽着他残存不多的心力,“固守……待之……以待援……”最后几个字已微不可闻,消散在沉重的空气中,却如冰封的铁锤,砸落在每个人的心坎。他终于说出了这个冰冷而沉重的决定——固守待援。这寥寥数字所蕴含的绝望意味,如同凛冬最深重的寒潮瞬间席卷,将整个华丽的大殿凝固成一片刺骨的冰窟。殿角那座象征邓国数百年国祚、蟠曲着龙纹的巨鼎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柱都在这一刻凝滞、歪斜,仿佛也预感到了不祥。
冰冷的意志如不可抗拒的律令,邓国这台在漫长承平岁月中几乎完全锈蚀、部件朽坏的庞大机器,终于被迫以一种仓促而极其笨拙的姿态,发出咯吱作响的刺耳悲鸣,开始运转起来。
邓国都城那曾被楚人轻松踏过的巨大城门处,日夜响彻着刺耳的铁器撞击和硬木撕裂声。工匠们在匠吏的严苛鞭笞下挥汗如雨,用粗大的铁链和包铁厚木疯狂加固着沉重的门扉,每一次铁锤砸下都火星四溅。城墙上骤然增加了数倍的士兵,他们穿着仓促发放的老旧皮甲,手持生了铜绿的矛戈,面容紧张苍白,望向南方空荡大道的眼神充满了惶惑与不安。一袋袋散发着陈年霉味、甚至混着鼠啃虫蛀痕迹的谷物被士兵们喊号着拖拽着、肩扛着运上城头各处箭楼和藏兵洞。军械库中被遗忘在角落、积满厚厚灰尘的戈矛、长戟、刀剑和蒙皮大盾被手忙脚乱地翻找出来,粗劣的磨石吃力地打磨着早已失去锋芒的金属,发出刺耳的呲啦声。来不及训练的民间青壮如同迷途的羔羊,被驱赶到城墙根下临时搭建的冰冷草棚里,仓促听着几个老兵含糊不清、漏洞百出的呼喝操令。
一股复杂而绝望的气息弥漫在都城上空——新刨开带着树脂清香的粗大木料、铁器剧烈摩擦产生的金属糊焦味、搬运重物时身体渗出的、带着恐惧的汗酸气息,以及一种巨大而无声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等待屠刀悬顶的压抑感。
残冬未尽,春寒料峭。邓国,这个曾安逸于周室边陲的邦国,在凛冽刺骨的春风中,绝望地、不可遏制地瑟瑟战栗着。它的生命仿佛已走到了尽头,在料峭的寒风中苟延残喘,等待那最终、最冷酷、最不可抗拒的命运降临。
***
南方的薄雾尚未在晨曦中彻底散尽,化作萦绕城垣和枯枝的乳白色轻纱,大地却已然发出了低沉而不祥的震动。
那声音初闻时仿佛只是来自远方的滚雷,不甚真切,但越来越近,越来越沉,沉重得像一个巨大的石碾在地底反复碾压,将脚下那片刚刚开始萌发几点稀疏绿意的复苏原野震得瑟瑟发抖,嫩芽在无形的恐惧中蜷缩。天际线那片模糊的烟尘之下,最先刺目的是一面面急速翻涌逼近的玄红色旗帜,如同泼溅开来的新鲜血液,带着狰狞蛮横的气息,在带着湿气的微冷晨风中猎猎狂舞,硬生生撕裂了最后一点昏昧的晨曦。
紧接着,地平线上出现的,是无边无际的兵锋,冰冷的金属寒光汇聚成刺目的锋芒!
然而,这一次,与上一次穿越而过时迥然不同。不再是借道时的沉默行军,是嗜血的战阵!
楚军以严酷锋利的锋矢阵推进,所有兵甲如同被无形的钢铁意志淬炼过,步伐整齐划一,沉重如鼓槌狠狠擂击在大地之上。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毁灭气势,踏碎脚下的薄冰和初春的嫩芽。沉重的步幅和马蹄踏地形成一种令人心肺压抑的低频震动。他们身上的铠甲不复光洁,布满一路北掠所沾染的风尘、泥浆以及层层叠叠干涸结痂、颜色深黑的厚重血垢,在稀薄晨光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腐败混合的气息。士兵手中的矛戈剑戟在晨光下闪烁着冷硬绝对的寒芒,不像是人类锻造的武器,更像是收割亡魂的、来自幽冥的冰晶碎片。士兵们的面容也不再有任何掩饰,饱经沙场厮杀的脸上沉淀着洗不掉的疲倦,但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亢奋——那是尝过血腥的野兽在寻找到新猎物时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饥饿和狂热的掠夺欲望。
楚文王熊赀乘坐在阵列中央那辆特制的巨大戎车上。车上的深红色镶金边大纛猎猎作响,宣告着毁灭的降临。他身上的深红织锦战袍在无数次腥风血雨后沾染上无数难以言状的深色污渍与喷溅浸染的深红血痕。他一反常态地未戴代表王权的任何冠冕,浓密的长发仅用一支形如青铜短矛的粗犷骨簪随意束在脑后,几缕被汗水、泥土和血块黏连结缕的发丝顽固地贴在他布满汗迹、污痕和暗红血痂的宽阔额头与颧骨上,更添几分凶悍狰狞之气。他一手扶着沉重的青铜车栏,身体挺立如战矛,另一只手虚按在腰侧宽大的剑柄上。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战场上渐起的尘埃薄雾,早已死死钉在了远方那略显单薄低矮的邓国城垣之上。那眼神如同久经蛰伏的猛虎锁定了熟悉的、气味丰盈的猎物,冰冷专注,残酷无情。
城头上,预想中的抵抗发生了,却显得如此仓促而绝望!
惊恐的呐喊声尖锐刺耳,带着歇斯底里的破音。箭矢如同受惊的蝗群般凌乱飞出,却在飞掠的空中带着无力徒劳的尖利嘶鸣。大部分箭矢像醉汉一般软绵绵地坠落,狠狠撞击在楚军士兵密集竖起、构成一片钢铁壁垒的重型青铜木盾上,只能激起几点微弱可怜的火星和无力的弹跳,或最终徒劳地扎进护城壕边缘尚未完全解冻的冻土里,箭尾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便静止不动。一面绘着玄鸟徽记、象征着邓国社稷传承的硕大战旗,在呼啸的狂风中痛苦地痉挛了几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那根承受了太多耻辱和惊慌的旗杆从中折断,玄鸟图案如同折翼之禽,悲鸣着栽落下城头。
“吼——!”
如同压抑到极致的惊雷骤然爆裂!楚军庞大严整的阵列中猛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重叠滚荡的咆哮!这声浪凝聚着破城摧国的冰冷杀意、对邓地财富赤裸的贪婪觊觎以及践踏一切的征服快感!恐怖的声浪瞬间就压垮了城上稀稀落落的箭矢破空声和守军零星的、已经被彻底撕碎的惊恐呼号!邓祁侯扶着冰冷的、遍布白霜的城堞站在城楼最高处,这狂暴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攻城锤狠狠撞在他的胸腔之上,让他枯瘦的身躯不由得重重一晃,若非侍卫及时搀扶,几乎扑倒在地。
城下,真正的地狱景象才刚刚拉开帷幕。无数身披黑甲、如同移动蚁潮般的楚军甲士,嘶吼着冲过尚未注满水的干涸壕沟。简易的长梯如同无数柄伸向城头的死亡之镰,重重地架在了脆弱的土城墙上。士兵们口中咬着利刃,悍不畏死地蜂拥而上!撞击城门的巨大圆木——那是用整株巨木剥皮烤制而成——被数十名上身赤裸、肌肉虬结爆发出原始力量的楚军力士疯狂地推着、抡着,沉重而有节奏地猛烈撞击在刚刚被紧急加固的邓国城门上!
“咚!咚!咚!”
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重锤砸在邓国君臣的心口,那沉闷而巨大的声响让整座城楼为之颤抖!门楼上积累的霜雪簌簌落下!城砖的碎屑伴随着撞击纷纷扬扬!
“放滚木!倒金汁!”骓甥须发戟张,几乎要扑上垛口,他老迈沙哑的声音在狂乱的风吼兵杀声中厉声嘶吼着指挥,如同刀锋刮骨,却微小脆弱得几乎被淹没。他的双眼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仇恨充溢着血丝,视线越过前方尸山血海的混乱战场,如同淬毒的箭矢,死死钉在楚军后阵那辆高高在上的王车方向!视线穿过蒸腾而起的血雾与尘烟,他看到熊赀那张轮廓刚硬的面容上覆盖着征尘与血污,如同精铁浇铸般冰冷无情。然而,那嘴角……却勾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微上翘的弧度——那并非表达笑意,而是一头从尸山血海里蹚出的顶级掠食者在确认弱小猎物徒劳反抗时,从血脉深处流露出的、绝对掌控的残酷满足感。
“嗡——!”
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利怪啸!一根粗如儿臂、尾羽为特殊金属打造的巨型床弩弩箭,带着邓国工匠被逼入绝境的最后疯狂和骓甥复仇意志的具现,划出一道令空气都为之扭曲的凶残直线,以千钧雷霆之势,直射向楚军后阵核心——熊赀那乘显眼的青铜王车!
千钧一发!
王车周围那些身披重甲、手持巨盾、如同钢铁堡垒般环绕的楚军亲卫反应奇快!巨形方盾几乎在弩箭破空的锐啸响起的同时,便如瞬间绽放的黑铁之花般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地向前向上交错架起,形成一面迅速合拢倾斜的金属壁垒!
“哼!”一声极度轻蔑、仿佛只是驱赶蚊蝇般的冷哼从熊赀的鼻端发出。
他甚至没有抬眼去搜寻那致命箭矢的来向。一道巨大的、青铜浇铸的蛇形戈影如同从虚空中探出的巨蛟毒信,带着刺目的破风声轰然刺出!时机、方位、力量、速度,精妙绝伦!那沉重的巨型青铜戈如同有着生命,精准无比地猛力侧磕在重型弩箭的中段位置!
“当啷——!!!”
震耳欲聋的、金铁猛烈撞击的爆鸣瞬间炸开!刺穿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力量爆发的中心甚至溅起一大片刺眼的蓝白色火星!那蕴含了邓国最后反击意志的重型弩箭被绝对的力量猛然撞偏了方向,如同一条被巨力抽中的死蛇,哀鸣着带着残影横飞出去,以不可阻挡之势狠狠砸落在楚军侧后方一片正在奋力架设云梯的普通士兵队伍中!
惨不忍睹!
巨大的冲击力和沉重的金属箭体瞬间将下方数名士兵碾成了碎肉!血肉骨骼在闷响声中骤然爆裂飞溅开来,化作一片猩红的雾雨!刺鼻的血腥味瞬间浓郁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熊赀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更不曾看向那根惨烈落空的弩箭方向。他那道冰冷的目光始终穿透喧嚣的血雾与烟尘,如同无形的索命铁链,死死锁在邓城城楼上那个须发皆白、奋力呼喊指挥的老臣身上!那嘴角微翘的弧度,似乎加深了毫厘。远处高处的骓甥只觉得一股无形无质、却足以冻结灵魂的森然杀气隔空迫来,刹那间掐住了他的咽喉,空气凝固,令他几乎窒息!
“轰——咔啦啦——!!!”
就在这时,一声远比刚才任何撞击都更为巨大、更为绝望的爆裂哀鸣骤然撕裂了天地!伴随着木质结构完全断裂时那种令人牙酸心悸的恐怖撕裂声!
城楼下,那扇耗费了邓国最后民力物力、日夜赶工紧急加固、寄托了全部希望的沉重城门,在楚军力士的野蛮撞击和内部结构在连续重击下终于达到极限的双重作用下,如同一个被重锤击碎的巨大腐烂泥瓮,轰然向内爆裂开来!
“城破了——!”
无数绝望到变调的哭号凄厉地响起,瞬间又被更加汹涌的黑色狂潮彻底淹没!
巨大的城门碎片如同被巨灵神锤砸碎的陶片,带着巨大的动能和锋利的裂口,挟裹着烟尘四散激射!迸溅的尖利木块如同死神的巨镰横扫,瞬间将城门洞内挤作一团、意图以肉体做最后挣扎的邓军士兵切割、撕裂、砸倒!大股浓烈的黄灰色烟尘冲天而起!
生路已开!死门洞开!
“杀——!”
压抑已久的楚军阵列中,爆发出了比之前更甚十倍、百倍的、震撼寰宇的嗜血狂吼!如同积蓄了千年力量的地下岩浆最终找到了喷薄的豁口!那黑红色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洪峰咆哮着冲垮了刚刚形成的、瞬间便告瓦解的人体堤坝,汹涌灌入邓国都城的血脉核心!
城门洞瞬时化为人间炼狱。兵刃切割骨肉、甲胄破碎撕裂的刺耳锐响、濒死者发出的不成人声的绝望惨叫、楚军士兵发出野兽般兴奋的咆哮狂吼……各种声音疯狂地搅拌在一起,塞满了整个空间。浓重的、化不开的血腥气息混合着滚烫的金汁(融化的铜铁碎屑与煮沸的动物油脂混合)灼烧肉体的焦糊恶臭、木料燃烧噼啪爆裂的烟熏,瞬间如同瘟疫般弥漫了城门广场!邓国最后一点残存的、尚可称为抵抗的力量,如同烈日下的一片薄冰,甫一接触这毁灭性的、炽热到足以熔铁化石的冲击狂潮,便迅速地消融、瓦解,连水汽都来不及升起。
骓甥整个人僵硬在垛口之后,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完了!全完了!城头最后的防守意志随着城门的崩溃而土崩瓦解。楚军的黑色铁甲如同无法阻挡的潮水,翻过坍塌的城门洞豁口,涌入城墙内的广场。邓国仅存的部分军队在将领的呼喊下,试图在广场中央做最后的集结抵抗,却在如林的楚戈战矛和疯狂的战车碾压下瞬间被撕碎、淹没。抵抗者在哀嚎中倒下,逃亡者在身后利刃的追击下狂奔乱撞。黑红色的楚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漫过街巷,不断向宫城方向汹涌蔓延!
他身后不远处,邓祁侯死死地抓着冰冷的城堞岩石,佝偻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那张曾经刻满固执、犹豫与最后一点残存希望的老脸上,此刻只剩下被彻底碾碎后的茫然灰败,如同死人般的苍白。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巨大,死死地盯着城内广场上迅速蔓延开来的黑色死亡潮水,看着楚军的旗帜如同黑色的霉菌在吞噬着他先祖的城池和子民的生命,眼神空洞而无助。
“君上……苍天何曾……”骓甥喉咙里滚动着沙哑破音,像是在咀嚼着一块烧红的铁碳,猛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那是一柄保养得并不算好的旧剑,剑身厚重古朴,剑刃在城头弥漫的烟尘与血腥映照下,只剩下最后一道微弱却决然的寒芒,那剑脊上象征着邓国先祖传承的古朴玄鸟图腾纹路,在血光和烟尘下扭曲着、黯淡着。骓甥浑浊的眼瞳深处,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生命终结前的、回光返照般的强烈厉芒!那光芒不再是为国谏言的痛切,不再是死守城头的悲愤,而是如行将熄灭却陡然被极限压缩、迸发出最后炽白光芒的炭火!那光,燃烧着他对命运的诅咒,对王侯的不甘,对家国覆灭的狂怒,最终全部熔铸成玉石俱焚的决绝!
“臣……尽忠了!”
老者的声音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饱含着一种撕心裂肺、足以裂帛断金的凄怆,在猎猎腥风与漫天烟尘中骤然爆发!清晰而短暂!如同向这片崩塌的天地发出的最后、最不甘的怒吼。
寒光猝然划破弥漫着浓稠血腥和焦糊恶臭的空气!干脆!利落!毫无半分迟疑!
一道滚烫的血箭带着喷薄而出的磅礴生命力,从骓甥颈侧精准而决然地喷射而出,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狠狠喷溅在他身前冰冷的、早已布满血污泥泞和烟灰残骸的城垛箭孔边缘,留下触目惊心的猩红印记!
这突兀的、近在咫尺的剧变让邓祁侯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失神而绝望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过来,聚焦在骓甥那张瞬间被死灰色覆盖却依旧带着狰狞怒容的脸上!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想要发出惊叫,想要发出斥责,抑或是绝望的悲鸣,却只能艰难地挤出几个不成调、毫无意义的短促气音:“……呃……呜……”
下一刻,邓祁侯如遭雷殛!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像是被那喷溅的血液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生命的脊梁骨。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推倒的朽木,沉重而颓然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城砖地面!那顶象征着邓国最高权柄的玄鸟纹饰青铜冠冕,从他花白的头上滚落下来,跌落在混着泥土和暗红血渍的城砖上,发出几声空洞脆响,滚动了几圈,便颓然不动了。深红的血液迅速地在他身下那浅色斑驳的石地上晕染开一团不断扩大的温热图景,那一点点残存的生命气息,在城楼呼啸而过的寒风中,极快地被抽离、消散,只留下更浓重的死寂。
***
熊赀踏上邓国城楼最高处时,赤红的楚军战旗刚刚在宫门最高处升起。他脚下踩着几具尚未完全冷却、姿态扭曲的邓国甲士残尸,那些死前凝固着恐惧与痛苦的面孔被他视如路旁尘埃。他的目光甚至未曾在他们身上停留一瞬。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城楼中部那根巍峨矗立的华表石柱下方时,那两道交叠的、刚刚停止流血的躯体,瞬间攫住了他的注意力。伏倒在血泊中,背心一个巨大创口仍汩汩溢出暗红血沫的,是邓祁侯,他那舅舅的尸身;而倒伏在他身侧,横剑自刎的,则是骓甥。那柄曾意图射向他王车的古朴重剑,此刻深深嵌在老者自己的颈项中,创口狰狞,血液已然凝固,化作深褐一片。老臣的尸体尚未完全僵硬,面容却已凝固成一种刻骨的狰狞怨愤,双目圆睁,空洞地死死瞪着城楼上那片阴沉依旧、仿佛毫无知觉的铅灰色天空,如同用尽最后力气在向苍天发出无声的诅咒。
熊赀脚步没有丝毫迟滞,深红色的袍角带着征战的风尘扫过地面黏稠的血泊与碎肉。他从那两具交叠的、象征着一个古老邦国最终结局的尸身旁若无睹地迈过,一步踏上了城楼最前方那道高高的垛口处,一手扶住冰冷粗糙的箭垛石壁,向下俯瞰。
视野所及之处,他带来的黑色铁流已然主宰了这座城池最后的喘息。楚军的战斧劈开了宫门最后的木栅,玄黑色的甲士如同最富效率的工蚁,迅速而冰冷地扑向每一个角落,碾碎所有残余的抵抗。
他微微抬起棱角分明的下颚,初升的、苍白无力的冬日阳光终于摆脱了乌云的遮蔽,落在沾满尘土的甲叶、尚未干涸的血迹和他冰冷如大理石雕琢的侧面轮廓上,给他镀上了一层略显虚幻的金红轮廓。
风更猛烈地卷起他沾染血腥气的宽大袍袖,呼猎作响。仿佛回应着风的号令,一面巨大的、象征着楚国征服伟业的玄红色大纛——其上那只口喷火焰展翼欲飞的金色巨蟒图腾被尚未干透的深红血渍染污了大半边缘——被身强力壮的楚军士兵合力高高举起,用那粗壮的旗杆猛力撞倒了残存的、象征邓国的玄鸟残旗旗杆基座!
咣当!
断裂旗杆颓然栽倒。那面崭新的、狰狞的、饱吸了邓国鲜血的楚旗,在风中猎猎狂舞,以绝对不容置疑的胜利姿态,牢牢占据在这座古老城邦的最高处!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昭示着另一个更庞大、更贪婪的猎食者的彻底登台。
熊赀深邃的目光缓缓收回,扫过下方遍布狼烟与血色的城市,却最终越过了脚下这片刚刚染红的土地,投向更遥远、更加空旷开阔的北方天际线——那里,是更加辽阔无垠、沃野千里的中原腹地。南方蛮楚那道贪婪、炽热、裹挟着血腥征服欲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穿透了邓国的残垣断壁和尚未散尽的硝烟灰烬,牢牢锁定了那更加丰饶诱人的目标。
然而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楚国郢都,那座凝聚着权力与威势的巍峨王宫,灯火在悄然明灭。
幽深的宫室内,巨大的青铜蟠螭灯柱擎起烛火,兽油在灯盏里安静地燃烧跳跃。跳跃的暖黄色火焰在王宫高大的廊柱和四壁那些巨大而模糊的壁画上投下明灭不定、扭曲怪诞的光斑。壁画描绘的多是楚地神话传说,威严狰狞的神只、缠绕嘶吼的巨兽、扭曲盘结的虺蛇在光影交错间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又投射出庞大深邃的阴影,如同囚笼般笼罩着整座空旷压抑的殿堂。灯烟笔直地向上逸散,凝而不散,却在宫殿穹顶高处流下的、带着阴寒地气的微风中,被无声无息地扭曲、拉伸、撕裂。
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苦腥药味、油脂燃烧的焦糊气息、南方盛夏特有的温湿闷热沉淀下来的汗味,以及一种……只有在极深的权力殿堂中央才能感受到的、如同古墓石棺内散发的、令人压抑窒息的沉沉暮气。这暮气源自于深藏于重重帷幕之后的伤患。
楚文王熊赀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实斑斓虎皮的深黑色髹漆雕龙长榻上。深红色的丝绸寝衣领口松散开来,露出一段被南方湿热气候浸润多年又被数不清的北境征伐刻下痕迹的、结实却明显带伤松弛的脖颈。几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凝重的侍医无声地躬身在榻前,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着左臂和右肩上两处深可见骨的陈旧箭创。药膏被金针探入创口,散发出刺鼻难闻的混合气息。那创口边缘微微肿起发亮,呈现出令人不安的深红绛紫色,显然在回程途中已有溃烂迹象。
熊赀闭目养神,额头因药力与创口的剧痛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阵轻微却迅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量不高、肤色黝黑如铁、眼神却异常鹰隼般精干的内侍快步趋近,在距离长榻五步处迅速匍匐跪倒,头压得极低,声音却放得清晰而稳定,语速快如连珠:“启禀大王,息国密使携息侯亲笔帛书至境,言有大利欲献于王!愿为内应,倾覆蔡国!”
熊赀原本如同石雕般半合的双眸骤然睁开。一瞬间的锐光如同沉睡巨兽被惊醒,浑浊疲惫的眼眸深处爆发出刀锋般冷冽的光芒,随即又迅速沉入深潭般的阴鸷。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哼声,身体因动作牵动了创口,引来一阵极力压抑的低沉吸气。他挥退了小心翼翼的侍医,殿内只剩下灯焰跳跃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念。”
内侍垂首更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息侯泣血顿首!北之蔡侯哀献吾之妻于前,辱我于后,无礼至斯,其罪当诛!然息国鄙弱,兵微将寡,实难抗衡。乞王师假息之名伐我,外臣必以举国危急为由,火速召引蔡侯出兵入息救难!彼必以为良机可乘!待其军尽越其境、师老兵疲、无备而来之际,王师骤然返戈击之!”内侍的声音微微一顿,更加压低,“息侯已密遣精兵于其必经隘口……伏尸之地已选定!外臣……愿率部曲为前驱内应!其灭蔡国,易如反掌!息侯……只求蔡侯首级,以雪此耻!”
死寂在殿内蔓延,药气变得更加凝重。
“蔡哀侯?”熊赀的眉头极其轻微地一拧,似乎在记忆深处搜寻着这个并不足以令他过分重视的名字。片刻,他紧蹙的眉宇豁然松开,嘴角竟往上牵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地勾起一个奇特的弧度,牵动着颊边因常年征战而深刻如刀的法令纹,形成一个混合着讥诮、玩味与一丝隐秘兴奋的表情。
“辱其……夫人?”他低哑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原本因伤痛而略显浑浊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带着诡异兴趣的涟漪。他微微抬手,指向内侍呈上的那卷简陋帛书。
一个侍立榻侧的年轻郎中立刻躬身上前,双手恭敬地展开那份由细密楚地草书仓促写就的帛书。简略的地图线条蜿蜒,勾勒出一个极其大胆却足够狠毒的“请君入瓮”陷阱。
楚王榻之前,几位随侍左右、精通军机的谋臣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此计何其阴险歹毒!将背信弃义玩弄于股掌之间!以楚国当今之强盛,若要灭蔡,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行此险计?更何况……息侯以其国为饵,以国君之身做诱,其言真伪难辨!一旦不慎反遭算计……此计实为下下之选!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窥见楚王唇边那一抹奇异而冰冷的兴味,所有酝酿在胸中的疑虑和劝阻都被一股彻骨的寒意死死冻结在喉头。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只能更深地埋下头,让王宫深处那跳动的烛火阴影将自己彻底吞噬。
熊赀的指尖带着多年握持兵刃形成的厚茧和粗糙质感,缓缓、缓慢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珍赏意味,摩挲着帛书那略显粗粝的边缘。灯火在他指端摇曳跳跃,将那染血的指影时而拉长扭曲如蜿蜒毒蛇,时而凝聚尖锐如捕猎鹰隼的厉爪。然而他的目光,却早已穿透了眼前昏黄的灯火烟气与垂手肃立的臣子,投射向更广阔的虚空。在那图景中,他已看到了邓国之后,北境那片更加辽阔肥沃的原野,看到了另一个被标注在陈旧版图上、等待着他去猎取、去碾碎的邦国轮廓——蔡国。
手臂上和肩头新创加旧伤带来的阵阵锥心刺骨之痛,似乎在这即将开始的、更加宏大凶险的棋局推演中,被短暂地遗忘了。南方独有的、如同蒸笼般的燥热湿气随着深沉的夜色,从开启的殿门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入,粘腻地包裹着他裸露的脖颈皮肤。汗水混合着刺鼻药膏,在闷热的空气里发出若有若无的酸腐气味。
“善。”熊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从千年铁箱中挤出的摩擦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主宰一切的绝对力量,“召令尹斗丹,明旦寅时,升帐议事。”
短短八字,却如同八颗沉重的巨石被狠狠砸入无波深潭!溅起的巨大涟漪裹挟着无声的震撼与肃杀寒意,在死寂的王宫大殿深处极速蔓延开去,重重地撞击在蟠虬缠绕的森然殿柱与描绘着巨神搏杀恶兽的狰狞壁画上,似乎连那些画面上的精怪神只都为之狰狞一瞬!
台阶下的几位谋臣如同瞬间被无形的线拉动,躬身更加深了几分,身体绷紧如拉满即将激射的弓弦。那名内侍如同融入阴影的壁虎,无声无息地迅速退下,身形融入王榻旁那片由无数跳跃的铜灯火光制造的、更为浓重诡谲的黑暗之中。
殿外,南方盛夏时分的闷雷在低垂漆黑的遥远天际线上低沉地滚过,那沉闷的雷音仿佛并非来自自然,而是来自于这片广袤大地上酝酿的、更加汹涌的人间杀伐。
秋意渐深,淮水支流两岸的阔叶林大半染上了或深或浅的金黄与绛红,在劲风中翻涌。
一支衣甲鲜明、肃穆如铁的黑色洪流沿着蜿蜒的淮水支流缓缓而进,秩序井然,旗帜招展,正是楚国的精锐大军。冰冷的铁甲连绵成片,在偏斜的秋阳下反射着粼粼寒光,刀枪如林,在行军途中沉默地形成一片移动的死亡丛林。庞大森严的军阵所到之处,淮水似乎都为之冻结。
就在这支庞大军势的侧翼,一处临水高地的密林深处,熊赀的蟠龙纹王旗悄然矗立于浓密的枝叶阴影之下。高大的林木巧妙地遮掩了旗号的鲜艳和王车轮廓的棱角。熊赀挺立于特制的轻便木质指挥车乘之上,深色的鱼鳞细甲在枝叶缝隙漏下的斑驳阳光里反射着冷森幽光。他一手扶栏,极目眺望远处于视野尽头缓缓清晰、在一片开阔冲积平原上略显矮小孤寂的息城轮廓。浑浊的秋阳正勾勒着城墙那不甚清晰的土黄色边缘。而更近处,一道横跨宽阔干涸河谷、此刻紧紧闭合着的简陋木桥横亘在前方,如同一条细瘦的、随时可以折断的臂膀。
他的左手下意识地用力按在袍甲下的后腰位置,那处皮肉深处曾深扎着一枚来自邓国守军重型床弩的弩箭!深入骨隙!虽经医治拔除,可那沉滞的钝痛和阴雨天深入骨髓的刺痒,却如同跗骨之蛆,时刻侵扰着他。此刻随着车乘在崎岖不平河岸行进产生的微微颠簸,那股熟悉的、牵扯着神经的刺痛再次清晰起来,如同冰冷的爬虫,提醒着他征服路途上并非只有荣耀,更有刻骨之痛。他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混杂着枯叶践踏声由远及近,斥候斥候翻滚下马,单膝跪倒于王车下低矮的草丛泥泞中,喘息急迫带着兴奋的沙哑,“大王!息侯派出的求援使者刚刚冲过东南方向关口,快马直奔蔡国官道!蔡侯闻息国遭伐之报,已起倾国之师!千乘战车!甲胄耀眼!旌旗蔽空!正沿着捷径,昼夜兼程,直扑息城而来!距此预计半日路程!”
熊赀的面容如同覆上了一层万年玄冰,没有丝毫表情松动,唯有眼角深处一条细微如刀锋的法令纹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冰冷的寒芒一闪而逝。他缓缓转过身体,目光扫过身后这片如同渊岳般沉默矗立、蓄势待发的楚国主力战阵。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那些披着风霜铁甲的悍卒们,那数千道灼热而充满期待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电流,无声地汇聚于王旗之下,期待着一个嗜血的指令。整个密林前的空气骤然绷紧、冻结,只剩下风吹林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哗哗声响,和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巨大石碾滚动般沉闷厚重、越来越清晰可闻的蔡军行进之声。这滚雷般的脚步声如同死亡的鼓点,步步紧逼!
熊赀依旧一言不发,眼神如同淬炼的寒铁。
他猛地抬起了右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撕裂空气的决然锐响,指向东北方向——那片由低矮丘陵与巨大碎石滩涂构成的狭长河谷地带!那是早已探明、蔡国大军回援息城必将陷入的泥沼绝地!如同捕猎者精准锁定致命要害的扑击!他猛地向那个方向,雷霆万钧地挥下!
“咚!咚!咚!咚!”
沉重的鼍龙皮战鼓猝然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九天神雷炸裂在地表!那如同远古巨兽心脏搏动般沉闷而狂暴的声波,瞬间震荡了脚下河谷碎石,震得人耳膜刺痛,五脏六腑都似乎要被这强大的声波撕裂开来!与此同时,代表全军突进、毫不容情的玄色蝥牛尾大纛在帅车之上猛然展开,如同一片浓重无边的黑云陡然遮蔽了高处的天空!
“杀!”
惊天动地的嗜血咆哮如同压抑太久的地火冲破地壳猛然爆发!原本只是伪装前行、保持严整军容沿着河道方向行军的楚国主力大军,如同一条深潜于渊潭之中的巨龙瞬间腾空!庞大而精密的队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变形!原本呈行军长阵的队形,眨眼间完成如同精金熔铸般的完美转向!之前收拢如盘踞毒蛇的锋矢阵在军旗展平的瞬间彻底打开!化作一头扑击猎物的狰狞鹰隼!沉重的战车四马被狠狠鞭笞,疯狂加速,在驭手嘶吼声中碾过布满碎石鹅卵的浅滩河床,卷起碎石泥浪和水花,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冲向那条狭窄的碎石河谷!步卒如黑红色的岩浆般紧跟其后,漫过干涸裸露的河床,无数刀枪举起,汇成一片死亡的浪潮!
刚刚如同长蛇般蜿蜒闯入河谷地带、毫无防备的蔡军后队瞬间陷入灭顶之灾!
他们的阵列因急于赶路而拖得过长,沉重的战车在这遍布碎石断木的狭窄崎岖河床内根本来不及重新整队布开阵势,被地形限制拥挤在一起!蔡师前锋甚至还未冲出前方那片相对开阔的碎石滩地,后队和辎重已经仓促闯入这狭窄的死地。
“楚……楚军在此!是伏兵!”先锋的蔡军裨将猛然回头,嘶声吼叫,脸瞬间吓得惨白如纸!声音却被瞬间淹没在楚军冲锋号角震耳欲聋的咆哮与巨大的车轮碾压碎石声里!
“前军止步!布圆阵!快——”一名蔡国都尉试图调转马头,嘶吼着指挥后队做出反应,但为时已晚!
“轰隆——!”
第一排楚国重装战车如同山崩时滚落的巨石洪流,带着排山倒海之势,裹挟着碎石泥浆与无可匹敌的冲击力,毫无阻挡地狠狠撞入了拥挤混乱、如同罐子里沙丁鱼般的蔡军中军和后队核心!
战车前方长达丈余、用精铜铸就的锋利沉重车戟,如同巨人挥动割草的巨镰,毫不费力地将挡在车前任何血肉之躯和薄薄的轻甲连人带盾瞬间撕裂、碾碎!蔡军士兵惊惶间匆匆竖起的盾牌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草纸糊成般脆弱不堪,持盾者更是被撞得如同滚地葫芦般远远抛飞,惨叫声还未出口便被随之而来的铁蹄和车轮碾压、湮灭!钢铁碰撞刺耳的刮擦声、骨骼断裂瞬间的粉碎声、以及士兵濒死前的凄厉惨叫……瞬间塞满了整个狭窄河谷,如同人间地狱的音符!
熊赀矗立在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的隐蔽高坡之上,身影如同一尊不动的神只。他那辆悬挂着王旗的战车并未在第一时间加入冲锋的钢铁洪流。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火焰,穿透下方升腾弥漫开的漫天烟尘与血雾的阻隔,精准地掌控着整个如同巨大血肉磨坊的战场。楚军精良的甲兵与训练有素的战法,在蔡军这种仓促应战、被地形严重限制的混乱中如同烧热的利刃切入冰冷的牛油,肆意切割着这片毫无抵抗意志的庞大躯体!黑色的洪流在土黄混乱的底色中凶猛地、有条不紊地突进、分割、包围!那一片片玄红的楚军战旗如同嗅到血腥而兴奋狂舞的鹰隼羽翼,不断地插向蔡军残余队伍中每一个尚有组织抵抗的核心地带!
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脏腑破裂的腥膻气、灼烧皮肉的焦臭气、尘土铁锈的气味,以及濒死者身上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恐惧腥臊……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污秽布袋,从下方蒸腾弥漫的河谷血狱中兜头扑向高坡之上!狠狠摔打在熊赀那张如同铁铸般的面庞上,在他坚硬冷酷的轮廓上留下灰黄的泥尘印记。腰后那处因颠簸而发作的旧伤带来的尖锐刺痛,似乎在这一刻被下方地狱般灼热蒸腾的疯狂杀戮气息强行压了下去。他搭在车栏上的手指,习惯性地微微屈起,指节在尘土中泛白,仿佛也感受到了掌心下空气里传递来的、某种遥远却极其粘腻温热的黏稠触感。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斥候在两名亲卫掩护下,绕过河谷主战场边缘激扬的烟尘,沿着一条更为隐蔽的坡道猛冲上来!斥候在距王车数步之遥处滚鞍下马,利落地抱拳急报:“大王!前方莘地山坡下!发现蔡侯亲乘战车!其黑底金纹玄鸟大旗仪仗尚在!然其队伍仓惶欲退,试图避入山麓密林!已被我军前锋车骑重重围堵!擒之只在顷刻之间!”斥候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车驾?”熊赀那原本因俯瞰全局而冰封般的漠然眼神陡然亮起两朵火焰!如同蛰伏的猛兽终于发现了值得一搏的猎物!“蔡哀侯……的仪仗?”最后两个意味深长的字在他唇齿间缓慢地碾磨,带着一种冰凉的、足以冻结骨髓的玩味,又像是有猛兽在舔舐爪牙。
他甚至没有回望身后那片尸山血海、胜券在握的屠宰场,他那道冷厉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凶隼,越过混乱的战场烟尘血雾,死死钉在了东南方向那片叫做“莘”的矮山缓坡方向。残阳正如同巨大伤口中涌出的血块,沉重地、不可逆转地向着西山之底沉落,血红色的、近乎不祥的刺眼光晕给那片山坡和林木的轮廓涂抹上狰狞诡谲的色彩,犹如浴血的舞台正等待着主角的加冕或……审判。
“传令斗丹。”熊赀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起伏,冰冷如万年冰川深处滴落的水珠,“取其车驾……取其……人。”他抬起手指,如同天神降下神罚之指,稳稳地点向那片被血色残阳染得如同泼了人血的山坡林地。
残阳最后一抹金红色的余晖几乎被大地完全吞噬,仅余天际线边缘一道细如刀刃的赤金。息国都城内,那座临时充当楚王行宫的殿宇之后,宽阔幽静的庭院已被匆忙布置成一场带着几分扭曲意味的酒宴。几案上铺陈着息国倾其所有搜刮来的、此刻显得仓促而寒酸的菜肴珍馐。青铜酒爵里浑浊的酒液晃动着,反射着庭院回廊里摇动的风灯光芒和一泓清冷的半轮孤月倒影。
楚文王高踞于临时搭建的木台主位之上,身下是一张宽大的铺着暗红锦缎的雕漆凭几。他已褪下征尘血污的铁甲,仅着深红色锦缎内衬罩袍,肩披玄色暗纹披风。连日奔波的倦色残存于英挺眉宇间,但神情的松弛中却沉淀着不容置疑、令人心悸的王者威严,尤其在这败亡之国的小小庭院中,更显赫赫逼人。他的左侧,是垂手肃立、面色惨白如纸、身体因恐惧和彻骨寒意而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息侯。这位刚刚经历了“国将不国”惊魂、从刀锋边缘侥幸偷生的小国之君,此刻谦卑甚至带着谄媚的姿态近乎滑稽可笑,频频向着楚王恭敬举爵,用颤抖的声音不断颂扬着楚国神威,唾骂着蔡国贪婪狂妄,字字句句都带着摇尾乞怜的卑怯。汗珠从他光洁却失血色的额头不断渗出,滚落到他精致却明显旧了丝线的锦袍领口。
而楚王的右侧,一片刻意留出的稍显空旷的空地中心,被两名身材壮硕、眼神如钩的楚军铁甲卫兵严密看守着的,是身着粗糙灰色麻布囚衣、发髻散乱如同败草、脸颊唇角尚有淤青血迹、胡须杂乱间沾着枯草泥尘的蔡哀侯。他昔日的骄傲被彻底碾碎,只剩下苟延残喘的狼狈。此刻,他佝偻着坐在一张低矮、仅能坐一人的粗糙木凳上——那是息侯刻意为之的羞辱——正费力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用唯一尚能活动的手臂——另一只手臂明显不自然地垂着,似是受创——猛地抓起面前破旧矮几上一只早已冷却、油润凝固的烤野雉腿。他似乎饥饿至极,将脸埋在油腻的肉里,奋力撕咬着,仿佛这世间唯一的慰藉就是这块冰冷的肉食。油渍和肉屑沾染了他肮脏的胡须和囚衣前襟,更加重了他的狼藉与不堪。
熊赀的目光幽深如夜潭,缓缓从左侧谦恭到近乎匍匐、却掩饰不住眼底深处刻骨怨恨的息侯脸上掠过。他端起酒爵,随意地啜饮了一小口温热的浊酒,喉结滚动,对侍立身侧的内侍嘴唇微动,似乎低语了一句什么,那双深邃沉静的目光,却自始至终未离开过那个形如乞丐的、如野狗般啃食的蔡哀侯。
“蔡侯,”内侍捧着酒壶,脚步轻盈得像幽灵,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处充满屈辱气息的角落,声音放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而粘稠的、如同毒蛇吐信的诱惑质感,“大王有言:昔者兵戎相向,血染息地,无非是受人挑拨离间,误信小人奸言所致,非大王本意。今日息宫庭院,清风明月为证,大王欲与蔡侯,尽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他将壶中微微散发着劣质酒气的液体,稳稳注入蔡哀侯面前那只刚刚被啃干净的破旧瓦缶中,液面微颤,倒映着不远处摇晃的风灯和一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白月色。
庭院中丝竹早已停了,所有人屏息,只闻风吹竹叶的轻微沙响。
蔡哀侯骤然停下撕咬的动作,那只被啃得只剩几缕皮肉的鸡腿从他手中滑落,掉在泥地上。他茫然抬起浮肿青紫的眼睛,先是看看身旁那两个如同铁塔般矗立、面甲遮蔽下只露出冰冷杀意的楚甲卫士,又缓缓转动头颅,目光聚焦在那缶被注满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浊酒上。瓦缶粗糙的表面在月下泛着哑光。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疯狂滚动起来,如同要挣破一层皮!沾满油脂和食物碎屑、泥垢的嘴唇抽搐着。猛然间,他伸出那只尚算完好的手,动作快如疯癫!一把抓起那只粗笨的缶,如同濒死的沙漠旅人抓住清泉,仰起头,不顾一切地狠狠灌了下去!大量酒液溢出口腔,顺着他肮脏粘连的胡须和脖颈汩汩淌下,胸前的麻布囚衣瞬间浸湿大片暗渍。他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粗重的喉音带着嘶哑破裂的声音!他佝偻着腰,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般咳动着,喘息如同漏气的风箱。喘息稍定,蔡哀侯猛地用那只沾满油污的手掌胡乱抹去胡须和脸颊上淋漓的酒液和涕泪,力道之猛,却只是将自己涂抹得更加污浊斑驳,活像一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鬼怪。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被点燃的破旧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发出刺耳的、带着湿粘痰音的嗬嗬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抬起,眼神浑浊而狂乱,穿过重重暗影,死死锁住了主位方向熊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庭院里一片死寂,连月华都仿佛因这狂态而冻结凝固。
“大王……宽宏!大王……圣明!”蔡哀侯忽然扯着破裂嘶哑的喉咙狂吼出来,声音仿佛碎玻璃刮过铁器,带着一股囚徒被逼近悬崖边缘的绝望疯狂和不甘就此毁灭的狰狞。他猛地扭头,那僵硬的脖颈发出骨头摩擦般的咯吱轻响,一根枯枝般的手臂死死抬起,颤抖的食指尖如毒刺般,精准地捅向左下首那个面色惨白如纸的息侯!
“大王明鉴!明鉴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撕裂般的控诉,“外臣发倾国之兵!披星戴月,翻山越岭!淌过冰河!踏碎泥泞!士卒尸骨不知填了几道沟壑!所为者何?只为驰援息国!驰援他——这个背主忘义的小人!”那毒蛇般的指尖几乎要戳进息侯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是他!就是这只摇尾乞怜的癞狗!当初亲遣使臣,潜入我宫室,跪伏于地,泪洒阶前!泣血哀告!言大王雷霆之怒降临息土,楚军铁蹄已踏破边关!山河破碎,社稷将倾!他孤立无援!唯我蔡侯可救!是他苦苦相求!是他将哀兵引入此绝杀之阵!将我蔡国三军,送入楚师巨口!大王!此子祸心!此豺狼当道!杀他!此刻便当杀了他!”
息侯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仿佛被那无形的毒指刺中,几乎要从坐席上弹起来,面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人般的灰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蔡侯!你……你含血喷人!是你……是你觊觎……”
“肃静!”熊赀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棱,不高,却瞬间将息侯喉咙里挣扎的尖叫生生扼断!他冷冷地扫过息侯那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躯,目光如同千斤石锁,将其死死钉回原位,动弹不得。息侯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结冰,那目光带来的寒意胜过三九凛冬,让他连颤抖的力气都消失了。
蔡哀侯却像是被彻底点燃了,他不再看息侯一眼,反而猛地将扭曲的脸庞再次转向熊赀,那张被绝望、屈辱、酒精和一种毁灭性的疯狂所彻底扭曲的脸上,竟猛地绽开一种奇诡的、混杂着卑贱献媚与同归于尽般极致恶毒的恐怖笑容!他的声音如同从被磨盘碾碎的鬼魂喉咙里挤出来,嘶哑、粘稠,带着血腥味和内脏的腐臭:
“大王……大王神威……荡涤中原……九州为之震动!然……” 他身体猛然向前倾倒,几乎要扑爬过去,喉咙里再次涌起剧烈的干呕声,眼睛却灼热狂乱,如同燃烧的炭块,“然……大王可知……”他急促地喘息着,口齿含混不清,每一个黏稠破碎的音节都饱含着怨毒的蛊惑,“息侯这小虫豸……霸占着一件……一件本不该……不该属于他这虫豸!他……他那件……天赐的……绝世的……稀世奇珍啊!”
他猛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仿佛要将最后一点污秽咽回,又像是在品味着即将喷吐出的致命毒汁。那声音低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将全部灵魂都献祭给毁灭的怪异腔调,如同地狱深处恶鬼的低语:
“大王……大王御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摇晃着,布满血丝的瞳孔死死锁定熊赀脸上那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声音里淬满了最后的不甘和要将整个世界拖入深渊的疯狂,“然而……此女……”他故意停顿,拉长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沉寂的虚空,“此女……息侯之妻……息妫……” 蔡哀侯猛地抬起头,肿胀变形的脸庞因为极致的嫉恨与扭曲的狂热而狰狞,“桃花……不及其容颜十之一艳!春江寒水……其清冷不及她眼波之万一!” 他仿佛陷入一种迷离的追忆,浑浊的眼中竟闪出一种病态的光芒,“自……陈国而出……途经我蔡……车驾入城……仪仗微开……” 他突然发出一串如同夜枭般短促怪异的惨笑,“外臣……立于高台……遥遥一瞥……彼时……彼时春日当空……天地间……唯剩那车帘内……一片流光……一泓……惊破尘寰的……冷玉之色!从此……魂消神散!蔡哀……蔡侯……悔恨!悔恨!” 最后两声嘶吼,已非人声,如同垂死野兽濒临绝境的绝望哀嚎,带着无尽的懊悔和一股要将所有美好都彻底撕碎拖入泥沼的残忍快意!
“呕——!”
一声无法抑制的、饱胀着巨大痛苦的呕吐声!蔡哀侯的身体剧烈前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腹部!他刚才不顾一切灌下的烈酒,连同撕咬的冷硬鸡肉残渣,混合着他翻涌上来的、带着酸臭胃液的胆汁,形成一股肮脏喷涌的污秽洪流,猛地喷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喷溅在他面前那只盛满劣质浑浊酒液的破瓦缶里!
“哗啦——啵——咕嘟……”
粘稠浑浊的呕吐物撞击浑浊酒水的混合音在死寂庭院中异常清晰刺耳!伴随着浓烈酸腐腥臊恶臭猛地散开!那瓦缶不堪重负般摇晃了一下,半倾倒在粗糙泥地上,污浊的混合物如同溃堤的泥沼,瞬间蔓延开来,浸润着旁边那半只油冷的野雉腿,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秽气!
蔡哀侯完全无力支撑,整个人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软泥,从矮凳上滑脱栽倒在冰冷潮湿、布满呕吐秽物的泥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的破布麻袋,双手死死捂住痉挛抽搐的腹部,发出压抑痛苦、断断续续的呕吐干咳和极度虚弱的、无意义的嗬嗬喘息。秽物沾满了他本就肮脏的麻布囚衣,糊满了他的胡须、鬓角和半张脸。他剧烈地抽搐着,如同一只垂死的蛆虫,在泥泞中徒劳翻滚,将那片小小的区域彻底染成一片绝望污秽之地。
污秽恶臭如同有形的瘟疫疯狂蔓延!
熊赀那如同玄冰雕刻般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情绪缝隙。他缓缓放下几乎未曾沾唇的酒爵,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寒潭冰封又碎开。他微微偏转视线,不再看地上那团剧烈抽搐翻滚、正将自身尊严与一切污秽呕吐殆尽的烂泥。然而他那道冰冷得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却穿透庭院摇摇欲坠的灯火、浓郁的腐臭烟雾,以及一众惊惧屏息、几欲昏厥的侍臣内侍,缓缓投向庭院最深处——那片被数重殿宇垂落檐角切割得更加幽暗的回廊尽头。
那层层重楼深处,是后宫所在的方向,隔绝着冰冷的宫墙与厚重的帷幕。
他并未言语,只是将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面前冰冷的紫漆矮几边缘。那指尖在黯淡光影下仿佛微微颤抖?又或许只是光影流转留下的错觉?庭院里只剩下蔡哀侯微弱断续的干呕与粗砺呼吸,和夜风穿过竹林死寂缝隙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沉悲鸣。空气沉重粘滞如同将凝的冷血,每一个呼吸都像在吞食着粘稠的剧毒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