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运河浊浪涌如龙,千帆竞渡利无穷。
黑云压城刀兵起,血染码头第一功。
上回书说到,西门庆新官上任三把火,立威、收服牛三、吞并福来赌坊,三管齐下,将清河县黑白两道尽握掌中。那“丽春院”在牛三一伙明为“照看”、实为掌控之下,已然开张,莺莺燕燕,日进斗金。然西门庆野心,岂止于区区赌坊妓馆?他目光如炬,早已盯上了清河县真正的命脉——运河码头!
这清河县地处运河要冲,南来北往的漕船、商船、客船,皆需在此停泊装卸。码头之上,货物堆积如山,力夫号子震天,每日里银钱流水般淌过。掌控了码头,便等于扼住了清河县乃至周边数县商贸的咽喉!油水之丰,远超赌坊妓院十倍!此等肥肉,岂容他人染指?然这码头,亦非无主之地,早被一伙以“铁掌”陈魁为首的帮派盘踞多年,势力根深蒂固,与前任王副都头、赵不立、知县大人以及诸多胥吏皆有勾连,等闲难撼。
西门庆深知,欲夺码头,必先剪除陈魁!然陈魁在码头经营日久,手下亡命之徒众多,硬拼即便胜,也必元气大伤,更会惊动赵不立乃至上头。他西门庆初掌权柄,根基未稳,此乃下策。他需借刀杀人,更要师出有名!
这日,西门庆在副都头值房召见心腹鹰犬。牛三、应伯爵、谢希大等人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西门庆身着便服,背对众人,望着墙上悬挂的《清河舆图》,目光久久停留在运河码头那一片区域。
“牛三,”西门庆缓缓转身,声音平淡无波,“陈魁那老狗,近日在码头,规矩如何?”
牛三忙上前一步,脸上横肉堆起谄笑:“回庆爷!那老东西仗着资格老,愈发跋扈!抽头比往年又加了一成!咱们兄弟有几船私货想靠岸,硬是被他手下刁难,索要的‘孝敬’比官税还高!兄弟们气不过,差点动了手!” 他话语半真半假,刻意夸大陈魁的“恶行”,更点出双方冲突。
西门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哦?竟敢动我西门庆的货?好大的狗胆!” 他目光扫过应伯爵那张精瘦刻薄、惯会出谋划策的脸,“伯爵,依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应伯爵三角眼滴溜溜一转,躬身谄笑道:“庆爷!那陈魁倚老卖老,不识抬举,是该给他点颜色瞧瞧!不过嘛…他手下那群亡命徒,打起来咱们兄弟也难免损伤。小的倒有一计,可叫那老匹夫吃个哑巴亏,还得乖乖把码头吐出来!”
“讲!”西门庆眼中寒光一闪。
“庆爷容禀,”应伯爵凑近些,压低声音,“后日午时,有一批从江南来的苏绸、杭缎,走的是‘永盛隆’商号的船,价值不下五千贯!此乃陈魁罩着的最大主顾之一,他必亲自带人在码头‘护卫’收货。咱们只需如此这般…” 他附在西门庆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通,脸上尽是阴狠算计之色。
西门庆听着,眼中戾气渐浓,最终化为一丝残酷的笑意:“好!此计甚妙!便依你所言!伯爵,此事由你居中调度!牛三,点齐你最得力、最敢下死手的兄弟,扮作寻常力夫、小贩,混入码头!记住,务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活口!更要让所有人‘看’到,是陈魁的人先动的手,抢了咱们‘庆和记’(西门庆新设的皮包商号)的货!”
“庆爷放心!”牛三拍着胸脯,眼中凶光毕露,“小的手底下那几个从北边逃过来的亡命徒,正愁没地方开荤!保管让陈魁那老狗的人,死得透透的,还赖不到咱们头上!”
“希大,”西门庆看向一直沉默、如同铁塔般的谢希大,“你带几个可靠衙役,乔装改扮,混在人群里。待两边杀得差不多了,再‘适时’出现,‘弹压’场面!记住,陈魁…不能留活口!码头上的‘目击证人’,该闭嘴的,要让他们永远闭嘴!” 他语气森然,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谢希大瓮声瓮气地抱拳:“是!庆爷!”
后日,午时将至。
清河码头,一如既往地喧嚣鼎沸。漕船、商船鳞次栉比,挤满了狭窄的河道。号子声、叫骂声、货物撞击声混杂在一起。力夫们赤着上身,扛着沉重的麻包、木箱,在狭窄的跳板和拥挤的栈桥上来回奔忙,汗流浃背。
“永盛隆”的货船已稳稳靠岸,船老大正指挥伙计搭好跳板。岸边,陈魁带着十几个心腹打手,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茶桌旁,悠闲地喝着大碗茶,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四周。他年近五旬,身材依旧魁梧,一双蒲扇般的大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正是“铁掌”名号的由来。
与此同时,码头另一侧,几辆罩着油布的大车也缓缓驶近,停在“庆和记”临时租用的货栈前。应伯爵扮作管事模样,尖着嗓子吆喝:“卸货!都手脚麻利点!误了时辰,扣你们工钱!” 牛三手下的亡命徒们,穿着破烂的力夫号褂,混在人群中,眼神却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永盛隆”货船的方向。
午时正刻,阳光毒辣。
“永盛隆”的伙计开始从船上卸下成匹光鲜亮丽的绸缎。陈魁的手下立刻上前,名义上“维持秩序”,实则监视、抽头。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几个推着独轮车(车上看似装着沉重麻包)的“力夫”,行至“永盛隆”货堆附近时,突然“哎哟”一声,车子“失控”,猛地撞向正在点货的“永盛隆”伙计和几个陈魁的手下!车上麻包散开,滚出的竟是碎石块!
“他娘的!没长眼啊!” 一个陈魁的手下被撞得踉跄,破口大骂。
“狗日的!敢撞老子!” 推车的“力夫”(牛三手下)非但不道歉,反而恶狠狠地回骂,顺手抄起车上的木杠!
冲突瞬间爆发!
“操家伙!干死这群不长眼的!” 陈魁手下本非善类,岂能受气?立刻有人抽出藏在腰间的短斧、铁尺!
牛三手下早有准备,发一声喊,纷纷从怀中、车底抽出雪亮的砍刀、铁链!混在人群中的其他亡命徒也如同得到信号,嗷嗷叫着扑了上来!
“抢货啦!庆和记的货被永盛隆的人抢啦!” 应伯爵尖利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火上浇油!
“放屁!是你们先撞人!” 陈魁的手下怒骂。
“砍死这群狗娘养的!敢抢庆爷的货!” 牛三手下狂吼。
码头上瞬间大乱!刀光斧影,血肉横飞!真正的力夫和商贩吓得哭爹喊娘,四散奔逃,货物被撞翻踩踏,一片狼藉!惨叫声、怒骂声、兵器撞击声、哭喊声震耳欲聋!
陈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反了天了!给我杀!” 他身先士卒,抄起一条沉重的枣木杠子,舞得虎虎生风,瞬间砸翻两个冲过来的亡命徒!他那双“铁掌”更是厉害,抓住一个亡命徒的刀背,反手一拧,竟将那刀生生折断,一掌印在其胸口,那人立时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然而,牛三手下这群亡命徒皆是悍不畏死之辈,且人数占优,更兼早有预谋!他们三五成群,配合默契,专攻下盘,下手狠辣!一个照面,陈魁这边便有数人倒在血泊中!
“魁爷小心!” 一个忠心手下猛地推开陈魁,自己却被两把砍刀同时劈中后背,惨叫着扑倒在地!
“阿彪!” 陈魁目眦欲裂!他怒吼一声,如同疯虎,枣木杠子横扫千军,将两个亡命徒扫得骨断筋折!但更多的刀斧从四面八方砍来!他身上瞬间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混战之中,应伯爵如同泥鳅般在混乱边缘游走,尖声指挥:“砍!往死里砍!别放过一个!庆爷的货不能丢!” 他还不忘将一个吓得瘫软在地的“永盛隆”老账房(此人目睹了冲突全过程)猛地推向混战中心!那老账房惨叫一声,瞬间被乱刀分尸!
杀戮愈演愈烈!栈桥上、货堆旁、甚至浑浊的运河边,到处是翻滚厮杀的躯体,到处是喷溅的鲜血!断臂残肢随处可见,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昔日繁华的码头,此刻已成修罗屠场!
陈魁浑身浴血,如同地狱杀神,身边手下已死伤殆尽。他独木难支,被牛三手下七八个最凶悍的亡命徒团团围住,身上又添了几处重伤,脚步踉跄。
“老匹夫!受死吧!” 一个脸上带疤的亡命徒狞笑着,挥刀直劈陈魁面门!
陈魁奋力举杠格挡,“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他虎口崩裂,枣木杠子几乎脱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都给我住手!县衙公差在此!谁敢造次!”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
只见谢希大身着衙役服色,带着七八个同样打扮的汉子(皆是牛三手下假扮),手持水火棍、铁尺,如同神兵天降般冲入混乱的码头!他们目标明确,直奔核心战团!
“公差来了!快跑!” 应伯爵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
牛三手下那群亡命徒闻声,如同潮水般迅速脱离战斗,丢下兵器,混入四散奔逃的人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尸横遍野的战场,以及浑身是血、摇摇欲坠的陈魁和他几个奄奄一息的手下!
谢希大带人“气势汹汹”地冲到陈魁面前,水火棍一指,厉声喝道:“陈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纠集匪类,在码头聚众械斗,杀伤人命,抢夺‘庆和记’商货!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陈魁拄着半截枣木杠子,艰难地喘息着,看着谢希大那张冰冷的脸,再看看地上“庆和记”散落的碎石“货物”,以及远处“永盛隆”被踩踏毁坏的绸缎,瞬间明白了所有!一股悲愤绝望涌上心头!
“呸!” 陈魁猛地啐出一口血沫,怒视谢希大,“西门庆!好毒的计!好狠的心!老子做鬼也…”
“大胆狂徒!还敢污蔑朝廷命官!” 谢希大不等他说完,眼中凶光一闪,手中水火棍带着恶风,狠狠砸向陈魁天灵盖!
“噗!” 一声闷响!陈魁双目圆睁,头骨碎裂,红白之物四溅!这位纵横码头半生的“铁掌”,带着无尽的怨毒与不甘,重重栽倒在血泊之中!
“陈魁拒捕行凶,已被当场格杀!余党尽数拿下!” 谢希大收回沾满脑浆的水火棍,声音冰冷地宣布。他带来的“衙役”们立刻如狼似虎般扑上,将陈魁那几个重伤未死的心腹,如同拖死狗般捆了起来,口中塞上破布。
混乱的码头渐渐平息,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弥漫不散的血腥气。谢希大环视四周,对着那些躲在远处、面无人色的商贩、船老大、力夫们高声道:“尔等听着!西门大人有令:码头重地,岂容匪类横行!今陈魁一伙已伏诛!从即日起,码头治安由县衙接管!所有货船靠泊、装卸、抽头,皆按新规!有胆敢作奸犯科、聚众滋事者,陈魁便是榜样!”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清河县城!西门副都头雷厉风行,一举铲除为祸码头的“铁掌帮”,为民除害!至于死伤人等,具上报为流民斗殴闹事。县衙接管码头,秩序井然!不明真相的百姓,初闻此讯,竟还有人拍手称快!唯有那些深知内情的商户、船老大,看着码头上尚未冲洗干净的血迹,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无不噤若寒蝉,背脊发凉!他们知道,赶走了一只贪婪的老虎,却迎来了一条更狡诈、更凶残的毒蛇!
是夜,西门庆在丽春院最奢华的暖阁内设宴。席上,牛三、应伯爵、谢希大等人满面红光,推杯换盏。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更有丽春院当红的粉头作陪。
“庆爷!高!实在是高!” 牛三竖起大拇指,唾沫横飞,“陈魁那老狗,做梦也想不到是这么个死法!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他手下亡命徒虽也折损了几个,但换来了码头的控制权,这点损失微不足道。
应伯爵更是谄媚地举杯:“全赖庆爷运筹帷幄!略施小计,便叫那陈魁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这码头,从此便是庆爷的聚宝盆了!小的敬庆爷一杯!”
西门庆端坐主位,身着锦袍,面带矜持的微笑,接受着众人的吹捧。他轻轻抿了一口酒,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下隐约可见的运河码头轮廓。那里,流淌的不再是浊浪,而是无尽的财富与权势!他成功了!兵不血刃(至少表面上如此),便拿下了这清河县最肥美的地盘!
“诸位兄弟辛苦。”西门庆放下酒杯,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魁已除,码头初定。然百废待兴,规矩不可废。伯爵,明日你便带人,将码头所有商户、船帮的‘平安文书’重新厘定,该交多少‘例钱’,你心中有数。牛三,你的人,便是码头的‘规矩’!但凡有不服新规、阳奉阴违者…你知道该怎么做。”
“庆爷放心!” 应伯爵与牛三异口同声,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希大,”西门庆看向谢希大,“码头上的血迹,天亮之前,务必冲洗干净。那几个抓回来的陈魁心腹…大牢里地方挤,让他们‘病故’吧。做得干净些。”
“是!”谢希大瓮声应道,脸上毫无波澜,仿佛谈论的不是人命,而是碾死几只蚂蚁。
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堂下这些爪牙鹰犬,最终落在怀中那方染血的汗巾上(他习惯性贴身携带)。汗巾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与今日码头上那新鲜的血腥气息混杂在一起,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笑意。这第一步,踏着陈魁的尸骨,他走得很稳。而脚下的血路,才刚刚开始铺就。
“来!满饮此杯!”西门庆举起酒杯,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豪气,“从今往后,这清河县的天,是咱们兄弟的天!这清河县的地,是咱们兄弟的地!挡我路者——死!”
“敬庆爷!”
“庆爷威武!”
暖阁内,狂热的呼喝声与粉头的娇笑声混杂在一起,伴随着浓烈的酒气与脂粉香,在这血腥初定的夜晚,奏响了一曲权力与欲望的癫狂乐章。
正是:
计除陈魁血染沙,码头易主庆当家。
黑云压顶无天日,黎庶哀哀泪如麻。
欲知西门庆如何盘剥码头,清河百姓又将陷入何等水深火热,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