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伟把脸埋进冷水里,足足憋了三十秒才猛地抬头,水花溅了半面镜子。镜子里那张脸憔悴得吓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最扎眼的是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浓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夜晚了。
自从升任项目组长,负责那个该死的“黎明”系统上线以来,睡眠就成了奢侈品。压力像无形的藤蔓,缠住他的脖颈,越收越紧。起初只是入睡困难,躺在床上,脑子却像失控的跑马场,项目进度、代码bUG、客户需求、老板的死人脸……轮番轰炸。后来,情况开始变得诡异。
他会在深夜突然惊醒,身体沉得像灌了铅,胸口压着巨石,连根手指都动不了。眼睛能勉强睁开一条缝,模糊看到熟悉的天花板,耳朵能听到窗外夜归车辆的引擎声,甚至隔壁夫妻模糊的争吵,但身体就是不属于自己。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恐惧会在这个时候攫住他,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恶意正趴在他身上,贪婪地吸食着什么。
第一次经历时,他以为自己突发心脏病,吓得魂飞魄散。可那种濒死感持续几分钟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身体恢复控制,除了心有余悸和一身冷汗,别无他恙。他去查了资料,才知道这叫“睡眠瘫痪症”,俗称鬼压床。科学的解释是大脑醒了身体还没醒,暂时的神经失联。
去他妈的神经失联。林伟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盯着镜中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如果只是动不了,他或许还能接受。但最近几次,他开始“感觉”到别的东西。
就在他身体僵硬,意识清醒地被困在躯壳里时,他能清晰地听到另一个呼吸声。
不是他自己的。那呼吸声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破风箱般的杂音,就贴在他的耳边。有时,他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或者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他身边的床垫上微微下陷。
他试过所有科学建议:专注于移动脚趾或手指,深呼吸(尽管胸腔被压迫着),拼命转动眼球。有时有效,有时无效。他也去看了医生,做了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给他开了些安眠药和抗焦虑药物,效果寥寥。那玩意儿似乎根本不怕药片。
今晚,他怕了。不是因为那重复出现的窒息感和诡异的呼吸声,而是因为昨天凌晨,他在最后一次“鬼压床”结束后,挣扎着爬起来,用还在发抖的手摸过手机,点亮手电筒,鬼使神差地照向身侧的床垫。
在他感觉有东西下陷的那个位置,平整的床单上,赫然呈现着一个模糊的、微微内凹的痕迹。
像是有谁刚刚在那里坐过,或者……躺过。
林伟猛地关上水龙头,洗手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哪怕不科学,但能让他理解发生了什么,并且知道该如何应对的解释。他想起了同事间闲聊时提到过的一个名字,一个据说“有点本事”的、研究“非科学睡眠现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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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林先生,你不仅经历典型的睡眠瘫痪症状,还伴有明确的听觉和触觉感知,甚至……出现了物理痕迹?”
说话的男人叫老莫,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乱糟糟的,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他的“工作室”藏在城东一片老居民区里,与其说是工作室,不如说是个堆满了旧书、图纸和奇怪仪器的杂物间。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
“是。”林伟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感觉自己的求助行为有点傻。但老莫的眼神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研究者般的锐利,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持续时间?频率?具体感知细节?”老莫拿起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
林伟详细描述了近一个月来的经历,从最初的动弹不得,到后来的呼吸声,再到床垫的压痕。他尽量说得客观,避免掺杂过多主观恐惧。
老莫听完,沉吟了片刻,用铅笔轻轻敲着笔记本。“典型的‘寝压’,民间叫鬼压床,科学解释嘛,你肯定查过,我就不废话了。但你的情况,有点特别。”
他站起身,在身后杂乱的书架上翻找着,抽出一本线装、封面泛黄的旧书,快速翻动着。“大多数‘寝压’,源于自身精气神损耗过度,体虚神弱,易受外邪侵扰,或自身神魂不稳,暂时离体难归。说白了,就是你的‘防御’变弱了,门槛低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进来‘踩’你一脚。”
他指着书上一段模糊的竖排繁体字:“你看,《酉阳杂俎》里就提过,‘夜寝惊魇,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耳闻异声,或觉身畔有物,此乃外祟乘虚而入也’。你这办公楼,以前是什么地方?乱葬岗?屠宰场?或者你家,有没有死过人?”
林伟摇头:“办公楼是新建的,我家……我租的公寓,之前住过几任租客,都没听说有什么事。”
“那就可能是你自身的问题。工作压力大,焦虑,熬夜,气血两亏。身体这座庙空了,自然容易招来‘过路的神仙’。”老莫合上书,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盯着林伟,“但你说听到了清晰的呼吸声,还有床垫压痕……这就不太像是普通的‘过路客’了。”
“什么意思?”
“普通的‘祟物’,能量有限,影响你的感知已是极限,很难留下这种物理痕迹。除非……”老莫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除非它特别‘喜欢’你,或者,它在你身上找到了某种‘锚点’,正在试图……留下来。”
一股寒意顺着林伟的脊椎爬上来。“留下来?”
“就像寄生虫找个宿主。”老莫的语气很平静,却更显恐怖,“它依赖你的‘气’存在,一开始只是压着你,听着你,后来可能会让你看到它,再后来……”
老莫没再说下去,但林伟已经懂了。他想起那湿漉漉的、破风箱般的呼吸声,感觉胃里一阵翻滚。
“有……有什么办法吗?”
“首先,得确定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缠上你。”老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看起来像老式收音机,但多了几个旋钮和一根伸缩天线的古怪装置,又翻出几枚用红绳串着的、边缘被摩挲得光滑的乾隆通宝。“科学仪器监测环境能量波动,老祖宗的法子测测‘气’的流向。双管齐下。”
他看着林伟惨白的脸,补充道:“别抱太大希望。这东西狡猾得很,不一定当场逮得住。今晚,我去你那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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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彻底笼罩城市。林伟的公寓里,只开了几盏昏黄的壁灯。老莫摆弄着他的仪器,那“收音机”偶尔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指针在表盘上轻微晃动。他又将几枚铜钱撒在客厅和卧室的地板上,仔细观察它们滚落的方向和正反。
林伟坐在沙发上,手心全是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公寓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磁场有点乱,但不算太强。”老莫皱着眉,看着仪器表盘,“铜钱卦象显示……阴晦缠身,其来有自,不是空穴来风。林先生,你仔细想想,最近除了工作压力,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旧的物件?不常去的地方?或者……做了什么特别的梦?”
特别的梦?林伟努力回想。除了被“压”醒,他似乎很少能做完整的梦。碎片倒是有……
“好像……有过一个片段,”他不太确定地说,“很模糊,感觉像是在一个很旧的老房子里,木楼梯,踩上去吱呀响……有个女人在哭,声音很远……还有一股……灰尘和霉味。”
老莫眼神一凝:“老房子?具体点,能想起来吗?”
林伟摇头:“就一闪而过,感觉很真实,但记不清细节了。”
老莫没再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临近午夜,什么也没发生。那沉重的呼吸声没有出现,林伟也没有被“压”。老莫收拾好东西:“看来它知道有外人,躲起来了。这东西有意思。我留点东西给你。”
他拿出几张贴着朱砂符文的黄纸符:“贴在卧室门窗上,普通的‘祟物’不敢近身。”又递给林伟一小包用红布包着的,像是某种植物根茎的东西,散发着淡淡的辛辣气。“雷击木的碎屑,阳气重,放枕头底下。”
最后,他郑重地交给林伟一个用红线缠绕着的、小巧的青铜铃铛。“如果,我是说如果,它还是来了,你又动不了,就拼命在心里默念‘敕令破障’,然后想办法摇响这个铃。记住,铃响,或许能惊走它。”
送走老莫,林伟按照吩咐贴好符纸,把雷击木塞进枕头,铃铛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躺上床,关掉灯。
房间里似乎真的多了一丝让人安心的气息。他闭上眼,祈祷今晚能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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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林伟猛地从混沌中惊醒。
来了。
那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沉重感再次降临。身体像被浇筑在水泥里,连眼皮都重若千斤,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细微的缝隙。冰冷的恐惧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然后,他听到了。
那个呼吸声。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贴近。湿漉漉的,带着粘稠的痰音,一下,又一下,直接喷在他的耳廓上,冰冷刺骨。
他能感觉到,左侧的床垫,明显地向下凹陷了一块。有什么东西,就躺在他身边。
救命……动起来!快动起来!
他在心里疯狂呐喊,试图驱动自己的手指,脚趾,任何能动的部位。但神经信号如同石沉大海。
默念!对,默念咒语!
“敕令破障!敕令破障!敕令破障!!”
他在意识里声嘶力竭地重复。
毫无作用。
那沉重的呼吸声依旧,甚至……似乎带上了某种满足的、贪婪的意味。床垫的凹陷更明显了,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实质性的重量,正隔着薄薄的被子,压在他的身侧。
完了……
绝望像冰水一样淹没了他。
不!铃铛!那个铃铛!
他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转向床头柜。那个小小的青铜铃铛,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动啊!手!抬起来!
他集中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精神,全部灌注到自己的右臂上。肌肉纤维在看不见的层面发出哀鸣,骨头像是生锈的零件般嘎吱作响。
一寸,两寸……他的右手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离开了床单。
那呼吸声骤然停顿了一瞬。似乎他身边那个“东西”,察觉到了他的反抗。
一股更加阴冷、更加充满恶意的气息笼罩下来,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倍增,仿佛要将他彻底碾碎。
林伟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额头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怪响。
碰到了!
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的青铜铃身。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将全身残存的、对抗那无形压力的意志,灌注到指尖,猛地一拨——
“叮——铃——”
清脆、尖锐的铃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骤然划破了死寂的黑暗!
刹那间,压在身上的沉重感消失了!那贴在耳边的、湿冷的呼吸声也戛然而止!身侧床垫的凹陷,如同幻觉般弹起恢复!
林伟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他惊恐地环顾四周,卧室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铃声还在空气中微微回荡。
成功了?老莫给的铃铛,真的把它赶走了?
一阵虚脱感袭来,他瘫软在床上,心脏还在疯狂跳动。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几乎要哭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
“嗬……”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嘲弄意味的、湿冷的吐息,再次吹进了他的耳膜。
林伟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扭动脖颈,看向身侧。
空无一人。
但是,在他的枕头边上,紧挨着他刚才头部位置的地方,床单上赫然出现了一小片微不可察的、正在迅速消失的……水渍。
而那个被他视为救命稻草的青铜铃铛,在发出那一声清脆的鸣响后,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在月光的照耀下,他清晰地看到,铃铛内部,那枚用来撞击发声的小小铜舌,布满了暗红色的、像是铁锈一样的斑点,并且……
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它,不是被赶走了。
铃声,似乎只是让它……暂时停顿了一下。
或者说,激怒了它。
林伟蜷缩起来,抱住剧烈颤抖的双腿,把脸深深埋进膝盖。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但这间卧室,已彻底沦为无法醒来的噩梦牢笼。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