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伟把脸凑近盥洗池上方的镜子,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下巴上那个刚冒头的痘痘。镜子里的影像分毫不差地重复着他的动作,同样的睡衣,同样的困倦表情,同样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泼在脸上,试图驱散清晨的黏稠睡意。当他直起身,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视线无意间扫过镜面时,动作顿了一下。
镜子里,他的影像似乎……慢了半拍。
就在他抹掉脸上最后一道水痕,手已经放下的瞬间,镜中的那个“他”,手指才刚划过下巴。
林伟眨了眨眼,凑近镜子,死死盯着里面的影像。镜中人也在盯着他,眼神、角度、甚至连额前那缕不听话的头发翘起的方向,都一模一样。
“眼花了……”他嘟囔了一句,肯定是昨晚赶项目进度熬到凌晨四点的后遗症。他摇摇头,转身离开了洗手间,将这点微不足道的异样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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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林伟偶尔还是会捕捉到那种微小的“不协调感”。
有时是他经过公司走廊的玻璃幕墙,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的倒影,头部转动的角度似乎比他本人慢了零点几秒。有时是他晚上在厨房喝水,不锈钢水壶光滑的表面上映出的模糊人影,举杯的动作好像存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延迟。
这些瞬间极其短暂,一闪即逝,当他定睛去看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他将其归咎于工作压力过大导致的注意力不集中和视觉疲劳。直到那个周五的晚上。
他加班到深夜,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他习惯性地走向洗手间,准备洗漱。
没有开灯。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不足以照亮细节的昏暗光线,摸索到盥洗池前。他抬起头,看向那面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镜子。
镜子在黑暗中,像一块深色的幕布,映出房间里模糊扭曲的轮廓,以及他自己——一个更深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剪影。
他站着没动,看着镜中那个静止不动的黑影。
镜中的黑影,也静静地看着他。
几秒钟过去了。
林伟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刚才……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了吗?好像没有。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应该有微弱的起伏。
但镜子里那个黑影,它的轮廓,纹丝不动。如同一个凝固的、没有生命的图像。
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脊背。
他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镜中的黑影,也抬起了右手。动作同步,没有延迟。
他放下手。
黑影也放下。
他向左微微侧头。
黑影同步侧头。
一切似乎又正常了。
林伟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神经过敏。他向前一步,准备打开洗手间的灯。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开关的那一刹那——
镜中的那个黑影,突然,极其清晰地,咧开嘴,对他笑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人类能做出的笑容。嘴角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向两边耳根裂开,露出森白的、过多的牙齿,整张脸的肌肉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充满恶意的弧度。
没有声音。
只有那在黑暗中无比突兀、无比惊悚的一个笑容。
林伟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冰凉。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手指痉挛般地按下了开关!
“啪!”
刺眼的白光瞬间充满了整个洗手间。
镜子里,只有他自己那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苍白的脸,嘴巴因惊骇而微微张开,哪里还有什么诡异的笑容。
他双腿发软,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坐到地上,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
不是幻觉!
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东西……在镜子里!它在模仿他,不,它不仅仅是在模仿……它在观察,在学习,然后……它开始表现出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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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之后,林伟对所有的反光表面都产生了强烈的恐惧。
他不敢再在黑暗中照镜子,甚至白天洗漱时也尽量避免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太久。他拉上了家里所有玻璃窗的窗帘,用布盖住了电视机漆黑的屏幕,把那个不锈钢水壶扔进了垃圾桶。
但恐惧如影随形。
他发现,那东西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模仿得越来越……精细。
起初只是动作上细微的、稍纵即逝的延迟或差异。后来,他开始注意到表情上的不同。当他因为工作烦恼而皱眉时,镜中的“他”可能嘴角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的弧度。当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时,镜中的“他”眼神里可能闪烁着他本人绝不具备的、冰冷的好奇。
它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复制。它开始在模仿中加入自己的“演绎”。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逐渐能感觉到一种……“视线”。一种来自于镜子深处,或者说,来自于那个模仿者的、黏腻而冰冷的注视。即使他背对着镜子,也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牢牢地钉在他的背上。
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精神高度紧张。工作时频频出错,黑眼圈浓得像是被人揍过。同事关心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他只能勉强笑笑,无法言说。
他尝试过用各种方法“对付”那面镜子——用报纸糊住,贴上门神年画,甚至找来据说能辟邪的朱砂,混合着墨水在镜面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符。
毫无用处。
第二天清晨,他会发现报纸被整齐地撕开,年画掉落在角落,而镜面上的朱砂符咒,消失得无影无踪,镜面光洁如新,映出他惊恐万状的脸。而镜中的那个“他”,则会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得意的神情,看着他徒劳的挣扎。
它似乎在享受这个过程。享受他的恐惧,他的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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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在某个周末的下午,滑向了更深的深渊。
林伟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一个黑色的、处于待机状态的显示器屏幕。屏幕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他和他身后房间的一部分。
他无意中看到,屏幕映出的影像里,他身后那个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墙角,似乎……多了一团模糊的、人形的阴影。
他猛地回头!
墙角空空如也。
再看向屏幕,那团阴影也不见了。
心脏沉了下去。
它……不再局限于镜子了?
他疯了一样在家里寻找任何可能的反光表面——窗玻璃、光滑的家具漆面、甚至是他手机漆黑的屏幕。他惊恐地发现,在所有这些地方,只要他仔细观察,都能看到那个“模仿者”的存在。它的影像比在镜子里要模糊、扭曲得多,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但它确实在那里,用那双非人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它无处不在。
他被困在了一个由无数双眼睛监视的牢笼里。
绝望之下,林伟开始查阅各种资料,关于镜像,关于模仿鬼,关于平行空间。他在一个充斥着各种诡异传说的地下论坛里,找到一个匿名的帖子,标题是《当你的倒影开始拥有自己的想法》。
发帖人描述的经历与他惊人地相似——从最初微小的不协调,到后来模仿者逐渐显露出的自主性,以及最终那种被所有反光表面监视的恐怖。帖子最后,发帖人用一种近乎崩溃的语气写道:
“它不是鬼魂,不是附身……它更像是……一个寄生在反射世界里的‘空洞’,一个通过模仿来学习和理解我们世界的‘存在’。它学习你的一切,你的动作,你的表情,你的习惯……甚至,你的思维。它学得越多,就越像你,也越……危险。因为它最终的目的,不是模仿……”
“是什么?”林伟在下面颤抖着回复。
几分钟后,他收到了匿名的站内信回复,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是取代。”
“当它学会成为你,并且比你更像你的时候,现实的‘权限’就会松动。它就能……出来。而你会……进去。”
林伟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字,如坠冰窟。
取代……
进去……进到哪里去?镜子里吗?
他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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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时刻,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降临。
狂风暴雨敲打着窗户,闪电不时划破夜空,将房间映照得一片惨白,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林伟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用厚厚的毯子裹住自己,不敢去看任何可能映出影像的地方。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清醒还是在做梦。耳边似乎总能听到细微的、模仿他呼吸节奏的声音,有时还夹杂着低低的、学他说话的呢喃,但内容扭曲破碎,充满恶意。
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撕裂天空,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就在雷声炸响的瞬间,林伟下意识地抬头。
他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在了客厅那面巨大的、原本被厚重窗帘遮住的落地窗上。窗帘没有完全拉严,留下了一道缝隙。
闪电的光芒透过缝隙,将窗户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闪烁不定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整个客厅,映出蜷缩在沙发上的他。
还有……另一个“他”。
就站在沙发旁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蜷缩着的“林伟”。
那个站着的“林伟”,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睡衣,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但眼神空洞,嘴角却带着一丝和那晚在洗手间镜子里看到的、如出一辙的、扭曲而恶意的笑容。
不!不是两个!
林伟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
在闪电的短暂照耀下,他看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在每一块能映出影像的表面上——电视黑屏、玻璃茶几、甚至是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都映出了那个站着的、带着恶意笑容的“他”!
无数个模仿者,从无数的反射面中,静静地注视着他这个“本体”!
它们不再隐藏了!
雷声滚滚而过,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但林伟知道,它们还在那里。
他发出无声的尖叫,连滚爬地想要逃离客厅,逃离这个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空间。
又一道闪电亮起!
这一次,他看到那个站着的“模仿者”,抬起了手,不是模仿他,而是主动地、缓慢地,指向了……那面落地窗。
不,是指向了窗外!
林伟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
窗外,暴雨如注,模糊了城市的灯光。
但在对面那栋楼的某一扇窗户里,在闪电的照耀下,他清晰地看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影,正站在窗前,脸上带着同样的恶意笑容,静静地“看”着这边。
不是一栋楼!
在更远处的楼宇窗户反射中,在雨幕扭曲的光影里,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带着同样的笑容,从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从每一个可能的反射角度,“看”了过来。
它们……不止一个!它们是一个群体!一个寄生在反射世界里的、模仿着现实人类的群体!
而他现在,成了它们的目标。成了那个即将被“取代”,被拖入冰冷反射世界的倒霉蛋!
“不——!!!”林伟终于发出了崩溃的嘶吼。
黑暗再次降临。
他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从背后,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触感,和他自己的手,一模一样。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
在身后墙壁上一面装饰画光洁玻璃的微弱反光里,他看到了最后的景象——
那个站着的“模仿者”,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后,它的手臂环抱着他,它的脸贴在他的脸旁,脸上带着那种掌握了胜利的、扭曲的笑容。而它和他映在玻璃画框里的影像,正在缓慢地、不可抗拒地……融合在一起。
现实与镜像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模糊了。
林伟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力量正在将他拖离现实。他的意识开始剥离,视野变得昏暗,仿佛沉入深渊。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个“模仿者”用着他的脸,用着他习惯性的、疲惫的表情,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转身,像真正的“林伟”一样,走向卧室,似乎准备结束这疲惫的一天。
而他自己,则向着无尽的、冰冷的、充满无数恶意注视的反射深渊,不断坠落……
……
第二天,雨过天晴。
“林伟”准时起床,洗漱,穿好西装,对着洗手间的镜子仔细打好领带。镜中的影像完美无缺,动作流畅自然,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加班社畜的疲惫与麻木。
他拿起公文包,走出公寓门。
在楼道光滑的金属电梯门上,他映出的影像,在他按下电梯按钮后,似乎……极其短暂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电梯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而在公寓内,客厅的落地窗玻璃上,隐隐约约地,映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疯狂拍打着“镜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人形轮廓。
如同被困在水族箱里的鱼。
城市苏醒了,阳光普照,车水马龙。
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又多了一个完美融入的“模仿者”。
也没有人知道,下一个被注视、被学习、被取代的,会是谁。
也许,就在你下一次无意中看向镜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