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上最后一行代码敲定,林伟几乎是从椅子上瘫软下去。眼皮重得像是灌了铅,视野边缘泛着模糊的黑斑。他瞥了一眼屏幕右下角,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又是连续熬的第三个大夜,为了那个该死的“黎明”项目上线。
他强撑着收拾东西,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反复咀嚼又风干了的棉絮,每一根思维纤维都脆弱得一扯就断。走到电梯口,金属门映出他憔悴不堪的影子,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整张脸透着一股灰败的死气。
不行了,再不睡真要猝死了。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走进电梯。
回家的路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夜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那股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疲惫。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打开家门,怎么甩掉鞋子,怎么一头栽倒在床上的。
几乎是脑袋沾到枕头的瞬间,意识就沉了下去。
……
不是沉入黑暗,而是猛地被拽进了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灰白迷雾里。
没有声音,没有方向,只有无边无际的、缓慢蠕动的灰白。他赤脚站在冰冷粘稠的地面上,低头却看不到自己的脚。恐慌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
他试图呼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跑,双腿却像陷在泥沼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然后,他感觉到了“它们”。
不是看到,也不是听到,是一种更直接的、毛骨悚然的“感知”。在那片灰白的迷雾深处,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注视感”,带着一种非人的饥饿和……期待。
它们无声地围拢过来。
林伟疯狂地挣扎,想要逃离那片注视,但迷雾如同有生命的实体,缠绕着他的四肢,将他向后拖拽。冰冷的触感贴上他的皮肤,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触摸,而是一种意识层面的“舔舐”,仿佛有无数张无形的嘴,正在贪婪地品尝他的恐惧,他的疲惫,他意识深处最脆弱的部分。
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正在被一点点吸走,稀释在这片无尽的灰白里。
不——!
……
林伟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像是要炸开一样疯狂跳动,冷汗浸透了睡衣,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火辣辣地疼。
窗外,天刚蒙蒙亮。
是梦。
一个真实得可怕的噩梦。
他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残留在感官里的冰冷和恐惧。但那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被无形之物“舔舐”的感觉,依然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
他看了一眼手机,早上六点半。他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一整天,林伟都浑浑噩噩。那个噩梦的阴影如同鬼魅般跟随着他。办公室里嘈杂的键盘声、同事的交谈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梦中那片死寂的灰白和冰冷的注视感无比清晰。
他灌下一杯又一杯浓咖啡,却感觉不到丝毫提神的效果,疲惫如同附骨之蛆,更深地嵌入他的骨髓。眼皮一直在打架,但他不敢闭眼,生怕一闭上,就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
“林伟,你没事吧?脸色跟鬼一样。”旁边的同事张强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没……没事,就是没睡好。”林伟勉强笑了笑,端起咖啡的手微微颤抖。
“我看你也是,黑眼圈快掉到地上了。”张强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自己发红的眼睛,“妈的,我也是,昨晚做了个怪梦,累得要死,跟没睡一样。”
林伟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梦?”
“记不太清了,”张强皱着眉努力回忆,“就记得一片白茫茫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我,跑又跑不动,憋屈死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伟的尾椎骨窜了上来。
白茫茫的……跑不动……
和他梦里的感觉,太像了!
是巧合吗?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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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夜晚,林伟几乎是带着上刑场的心情躺上床的。他设置了五个闹钟,每隔一小时响一次,试图打断可能出现的噩梦。
但当他疲惫到极点的身体终于被睡眠俘获时,所有的防御都土崩瓦解。
他又回到了那片灰白迷雾。
这一次,感觉更清晰了。
那些无形的“注视”更加靠近,几乎贴到了他的“意识”表面。他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细沙摩擦的沙沙声,那是它们在交流,在分享,在因为他的再次到来而兴奋。
冰冷的“舔舐”感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精力”,某种支撑他清醒意识的东西,正在被缓慢而持续地抽走。他想反抗,想尖叫,但意识如同被冻住的湖水,掀不起一丝波澜。
他甚至“看”到了一点东西——在迷雾的极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两个极其扭曲、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模糊轮廓,像是被随意揉捏后又拉长的人形,又像是某种多足节肢动物的怪异组合。它们一闪即逝,只留下更深的恐惧。
……
再次被闹钟惊醒,林伟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的皮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窗外依旧灰暗,这一次,他只睡了一个多小时。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
这不是普通的噩梦。
他颤抖着拿起手机,在网上搜索“重复噩梦”、“灰白迷雾”、“被注视感”。大部分结果都是心理学解释,压力、焦虑云云。直到他点进一个冷清到几乎废弃的论坛,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标题:“警惕‘食梦貘’,它们不吃梦,它们吃‘你’。”
发帖人的Id是“守夜人”。
帖子内容让他浑身发冷:
“那不是梦,那是一个‘夹缝’,一个依附于我们现实世界的‘浅层空间’。里面存在着一些东西,我们暂时称之为‘食梦者’。”
“它们以生物的意识能量,特别是深度睡眠时逸散出的那种纯净的‘精神碎片’为食。极度疲惫、精神脆弱的人,更容易在睡眠时被它们拖入那个‘夹缝’。”
“它们没有固定形态,通常表现为无形的注视和感知。但当它们锁定一个‘稳定食物源’时,会逐渐显现出一些扭曲的、基于受害者潜意识恐惧的轮廓。”
“最可怕的是,它们会留下‘标记’。被标记的人,一旦陷入深度睡眠,就会被自动拉回那里,如同被设置了自动送货上门的餐点。”
“如果你连续做类似的、感觉无比真实且消耗精神的噩梦,如果你醒来后感觉比睡之前更累,如果你开始害怕睡眠……”
“那么,你可能被标记了。”
“记住,它们害怕高度清醒、充满活力的意识。但在你极度疲惫时,你的防御几乎为零。”
“唯一的办法……就是别睡着。或者,在它们彻底‘喂饱’并同化你之前,找到摆脱标记的方法。”
“但……这很难。因为困意,是它们最强大的武器。”
林伟死死攥着手机,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食梦者……夹缝……标记……
每一个词都像冰锥,刺穿了他最后的侥幸。
他不是一个人。张强可能也被标记了!那个论坛帖子,就是证据!
他尝试给“守夜人”发私信,询问更多信息,询问如何摆脱标记。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
他看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第一次对夜晚的到来,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一旦睡着,就会再次成为那些东西的……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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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林伟请了病假。他不敢去公司,不敢见张强,他怕从对方脸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被逐渐掏空的绝望。
他去了医院,挂了神经内科和睡眠门诊。医生给他做了检查,开了些安神助眠和抗焦虑的药物。
“你就是太累了,精神紧张。吃了药,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医生温和地说。
林伟看着那板白色的药片,心里一片冰凉。睡觉?他现在最怕的就是睡觉。
他买了大量的功能性饮料、浓缩咖啡液、薄荷糖,一切能提神的东西。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开所有的灯,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播放着最吵闹的综艺节目。
他必须保持清醒。
但身体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连续几天的严重睡眠剥夺,让他的思维开始迟钝,视线出现重影,耳边开始出现若有若无的幻听,像是细沙摩擦的沙沙声。
傍晚时分,他实在撑不住了,坐在沙发上,眼皮不受控制地合拢。
仅仅是一瞬间的迷糊。
那片灰白的迷雾,如同等待已久的猎食者,瞬间攫住了他的意识!
这一次,他甚至没能形成完整的“身体”感知,就直接被拖入了那片冰冷的注视中心。那些无形的存在比之前更加“活跃”,几乎是在狂欢。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进沸水里的冰块,正在飞速地融化、消散。
“滚开!”他在意识的残片中发出无声的怒吼。
就在这时,他猛地一咬舌尖!
剧烈的刺痛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大脑,将他从那片灰白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喘着粗气,嘴角渗出血丝,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仅仅是几秒钟的“接触”,他却感觉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连抬起手指都做不到。
而更让他绝望的是,在他被拖入的最后一瞬,他清晰地“看”到,在那片灰白的深处,张强的模糊轮廓,正被更多扭曲的阴影缠绕着,他的“存在感”正在变得越来越淡,几乎要与那片迷雾融为一体……
张强……他恐怕……
林伟不敢再想下去。
夜幕彻底降临。城市的灯火透过窗帘,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伟蜷缩在沙发角落,像一只受惊的野兽。他不敢闭眼,不敢让意识有丝毫的松懈。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需要睡眠,但理智和恐惧死死地拉着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再次点开那个论坛,一遍遍刷新,希望能看到“守夜人”的回复。
没有。
他翻看着论坛里其他零星的、关于类似经历的帖子。有些人说自己突然就好了,莫名其妙。更多的人,帖子最后更新时间停留在很久以前,再也没有登录过。
他们……是摆脱了?还是……彻底被“吃”掉了?
林伟不知道。
他看着窗外无边的黑夜,感觉自己正独自漂浮在一片危险的、布满无形猎食者的黑暗海洋里。睡眠,那个曾经最自然的避难所,如今成了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他能撑多久?
一天?两天?
最终,当疲惫累积到超越恐惧的临界点时,他还是会睡去。
然后,被它们拖走,一点一点,啃食殆尽。
他拿起笔,颤抖着在手臂上写下两个字:
“别睡。”
字迹歪歪扭扭,如同濒死者的最后挣扎。
这是他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微不足道的抵抗。
而窗外,夜,还很长。
长到足以吞噬掉所有挣扎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