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公寓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
李哲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门口,心里再次确认了这一点。楼道里的光线昏暗,声控灯大概是坏了,他用力跺了跺脚,只有头顶传来一丝接触不良的“滋滋”声,灯光顽强地闪烁了两下,最终还是归于沉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霉味和尘土的陈腐气息。
他掏出中介给的钥匙,铜钥匙冰凉,上面有些斑驳的绿锈。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沉闷的响声,门开了。
一股更浓郁的、带着点潮湿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李哲皱了皱眉,迈步走了进去。
房子不大,标准的一室一厅格局。客厅狭小,光线不足,仅有的一个窗户对着隔壁楼的墙壁,采光基本靠偷。墙壁是那种惨白的颜色,但很多地方已经泛黄,甚至能看到一些水渍干涸后留下的不规则地图状的痕迹。地板是老式的暗红色漆面,磨损严重,很多地方露出了木头原本的颜色。
家具很少,而且款式老旧。一张褪色的布艺沙发,一个摇摇晃晃的木质茶几,电视柜是空着的。整个空间给人一种被时光遗忘的感觉,了无生气。
他放下行李,推开卧室的门。里面只有一张铁架床,一个掉了漆的木质衣柜。床垫看起来还算干净,但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显然是中介临时处理过的。
他最后走向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是那种老式的、带磨砂玻璃的木门,玻璃很脏,糊着一层厚厚的污渍,看不清里面。他握住黄铜色的球形门把手,手感冰凉而滑腻,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嘎吱”声,让人牙酸。
门开了。
卫生间比想象中还要狭小和压抑。墙壁贴着白色的方形瓷砖,但很多瓷砖已经开裂,缝隙里填满了黑色的霉斑。顶棚的角落挂着蜘蛛网,在微弱的光线下微微晃动。地面是暗色的防滑砖,湿漉漉的,好像永远也干不透。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着门的那面墙。
一整面墙,从洗漱台的上方一直到接近天花板,都被一面巨大的镜子所覆盖。
这镜子很旧了。水银镀层似乎有些剥落,边缘处泛起一片片浑浊的云翳,使得镜面本身也带着一种灰蒙蒙的质感,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薄灰。镜框是厚重的、雕着复杂而繁复花纹的深色木头,颜色暗沉,花纹的缝隙里积满了黑色的污垢。
李哲走到洗漱台前。台面是惨白的陶瓷,边缘有黄色的水垢。水龙头是老式的铜质旋钮,上面布满绿色的铜锈。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拧开水龙头洗把脸。
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面镜子吸引了过去。
镜子里映出他疲惫的脸,身后的卫生间门,以及一小块斑驳的墙壁。一切都和他所处的环境一样,陈旧,灰暗。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种细微的违和感。好像镜中的影像,比他实际的动作慢了极其微小的半拍?或者,镜中自己身后的那扇门,开合的角度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累了。坐了一天的火车,又拖着行李找了半天地方,神经都有些过敏了。他不再犹豫,拧开了水龙头。
“嘎吱——哗——”
水龙头先是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然后一股带着铁锈色的水流冲了出来,过了好几秒,才渐渐变得清澈。水很凉,刺骨的凉。他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镜中的他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李哲的动作僵住了。
他清晰地看到,镜中自己身后的那扇磨砂玻璃门,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就像有人刚刚在门外,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或者……只是考了一下?
可他现在是独自一人在这间空置了许久的公寓里!门外根本不可能有人!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猛地回头!
卫生间的门好好地关着,磨砂玻璃后面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影。
是错觉吗?是因为水声和金属摩擦声引起的振动?
李哲的心脏怦怦直跳,他转回头,死死地盯着镜子。镜中的自己,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一些,眼神里带着惊疑不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肯定是太累了,加上这房子环境确实有点压抑,自己吓自己。
他决定不再理会,快速洗漱完毕就出去。
他拿起放在洗漱台上的牙刷,挤上牙膏。低头刷牙的时候,他刻意避开了镜子的方向。
刷完牙,他再次抬头,准备漱口。
目光扫过镜面。
他的呼吸骤然一窒。
镜子里,他的影像似乎没什么异常。但是……在他影像侧后方的浴帘后面……
这卫生间带一个简单的淋浴区,用一道米黄色的、印着俗气大花的塑料浴帘隔着。此刻,浴帘是拉上的,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后面的淋浴空间。
而在镜子的反射中,李哲清晰地看到,那米黄色的浴帘底部,靠近地面的地方,似乎……凸出来一小块?
像是什么东西,躲在浴帘后面,它的轮廓,在浴帘的底部顶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小的突起。
李哲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猛地停下漱口的动作,含着一口水,僵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住镜中浴帘底部的那个凸起。
那是什么?
刚才他进来的时候,浴帘后面是这样的吗?他完全没有印象!他根本没注意浴帘是否拉上,或者后面有没有东西!
他不敢动,甚至连嘴里的水都不敢吐出去。卫生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水龙头没有关紧,“滴答、滴答”落水的声音,在这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惊心。
他死死地盯着镜中那个凸起。
它一动不动。
是阴影?是浴帘自然褶皱形成的?还是……
他鼓足全身的勇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视线越过自己的肩膀,看向真实的、就在他侧后方不远处的浴帘。
米黄色的浴帘静静地垂挂着,底部严丝合缝地贴着地面,没有任何凸起,没有任何异常。
李哲愣住了。
他猛地又转回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浴帘底部的那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凸起,依然清晰地存在着!
冷汗,“唰”地一下从他全身的毛孔里冒了出来。
镜子里看到的,和现实不一样!
他再次扭头看真实的浴帘——平整,正常。
再看镜子——那个凸起还在!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攫住了他。这不是错觉!这面镜子有问题!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噗”地一声吐掉嘴里的水,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卫生间,重重地摔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嘴里蹦出来。
他瘫坐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过了好久,剧烈的心跳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是幻觉吗?是因为疲劳和压力产生的幻觉?
他试图用理性来解释。这房子空置太久,环境阴暗潮湿,可能确实会影响人的精神状态。那面镜子很旧了,水银镀层不均匀,产生一些视觉误差也是有可能的……
对,视觉误差。一定是这样。
他不断地自我安慰,但内心深处,那面巨大、陈旧、带着诡异花纹镜框的镜子,以及镜中浴帘底部那个不该存在的凸起,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里。
接下来的几天,李哲尽量避免使用卫生间。每次不得不用时,他都感觉像是在进行一场煎熬。他不敢看那面镜子,尤其是浴帘的方向。他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解决,然后逃也似的冲出来。
然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即使他背对着镜子,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镜面上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他的后背,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有时候,在眼角的余光里,他似乎瞥见镜中的影像动作会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迟滞,或者表情会有一瞬间的陌生。
他试过用一块旧床单把镜子盖起来。
但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床单掉落在了洗漱台和马桶之间的地上。他清楚地记得,昨晚他用胶带把床单的四个角都牢牢地粘在了镜框上。
他不敢再盖了。
他开始失眠。夜晚的公寓静得可怕,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他总能听到一些若有若无的声响,有时像是从卫生间方向传来的轻微摩擦声,有时又像是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
他的黑眼圈越来越重,脸色也越来越差。白天工作无法集中精神,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神经质的惊悸状态。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极其逼真的噩梦。梦里,他被困在卫生间里,那面镜子变得巨大无比,像一潭深不见底的灰色湖水。镜中的“他”并没有模仿他的动作,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怨毒的诡笑,死死地盯着他。然后,镜中的“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浴帘。浴帘无声地滑开,后面站着一个模糊的、扭曲的黑色人影……
李哲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
窗外天色微亮,房间里一片死寂。
他喘着气,下意识地看向卧室门口。门关着。
但是……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着他下床。他想去卫生间,他想去看看那面镜子!
这种冲动来得如此突兀而强烈,仿佛不是源于他自己的意志。
他鬼使神差地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向卫生间。
他的手放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然后,轻轻拧动。
“嘎吱——”
门开了。
卫生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清晨微弱的曦光从高处的排气扇缝隙里透进来,在布满霉斑的墙壁和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面巨大的镜子,在昏暗中如同一口深潭,幽暗,神秘。
李哲一步步走到洗漱台前,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他,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眼神空洞而疲惫。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自己也看着他。
忽然,镜中他身后的浴帘,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排气扇是关着的),而是像被人从后面轻轻触碰了一下,泛起一道细微的波纹。
李哲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呼吸停滞。
镜中的影像,并没有因为他的恐惧而发生变化。镜中的“他”,依旧保持着那副疲惫麻木的表情。
但是……镜中“他”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
视线越过了现实中的李哲的肩膀,看向了他的身后?看向……现实中的浴帘?
现实中的浴帘,静静地垂挂着,毫无动静。
而镜中的浴帘,在那一下轻微的晃动之后,底部……又开始缓缓地凸起了一小块!
和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甚至比上次更明显!那凸起缓缓蠕动着,变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浴帘后面挤出来,它的轮廓,清晰地顶在了浴帘的内侧!
李哲的瞳孔急剧收缩,无边的恐惧像冰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想逃,但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被扼住似的漏气声。
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镜子,瞪着镜中那越来越明显的凸起。
然后,他看到了。
在镜中浴帘的顶部,靠近滑竿的地方,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缓缓地、悄无声息地伸了出来,五根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浴帘的边缘。
那手指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指甲很长,带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李哲的思维彻底停滞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镜中的景象,现实与镜象的割裂让他濒临崩溃。
现实里,浴帘安静垂挂,一切正常。
镜子里,一只诡异的死人般的手搭在浴帘上,浴帘底部被未知的东西顶起一个清晰的轮廓!
那只手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接着,浴帘被那只手,向着旁边,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拉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后面,是深邃的、镜子无法反射到的黑暗。
在那片黑暗中,李哲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完全没有眼白、只有纯粹漆黑的、充满了无尽恶意和冰冷的眼睛,正透过浴帘的缝隙,从镜子的世界里,静静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啊——!!!”
李哲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里被禁锢的力量瞬间回归,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撞开卫生间的门,发疯似的冲向公寓大门,拉开门栓,甚至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赤着脚冲出了这间恐怖的公寓,冲进了尚未完全苏醒的、清冷的晨光里。
他一路狂奔,直到力竭摔倒在地,趴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路人投来诧异和怜悯的目光。
他不管不顾,只是沉浸在巨大的恐惧和后怕之中,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再也不敢回那间公寓了。当天就联系了中介,宁愿损失押金和预付的租金,也坚决要求退租。中介虽然疑惑,但看他状态极差,也没有过多为难。
李哲在外面廉价旅馆住了几天,才慢慢从那种极度的恐惧中缓过一点神来。他重新开始找房子,刻意避开了所有老旧的公寓楼。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去看一个新房源。路过一个旧书摊,他无意中瞥见一堆泛黄的旧报纸和杂志。
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张本地小报的头版吸引住了。报纸的年代似乎很久远了,纸张脆弱发黄。
头版的标题用醒目的黑色粗体写着:
“出租屋惊现腐尸,年轻租客神秘失踪逾月”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打了马赛克的现场照片,但能隐约看出一个卫生间的格局,以及……一面巨大的、带着深色雕花镜框的镜子!
李哲的心脏猛地一缩,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张报纸,仔细阅读起来。
报道的内容大致是:多年前,在某小区(正是他租住的那个小区!)的一间出租公寓内,房东因长期联系不到租客,报警后,警方在卫生间的浴缸后面(被浴帘遮挡)发现了一具已经高度腐烂的男性尸体。经查,死者为该房屋的前任租客,死亡时间超过一个月,死因不明。而在他之后入住的一名年轻租客,则在案发前就已神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有邻居反映,曾听到该租客在失踪前几日,精神恍惚地念叨着“镜子……镜子里有人……”之类的话语。案件最终成为悬案。
报纸从李哲颤抖的手中滑落。
他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原来……那不是幻觉。
那面镜子……浴帘后面……
那个失踪的年轻租客……他最后……去了哪里?
李哲猛地抬头,看向街道旁边一家店铺明亮的玻璃橱窗。
橱窗干净明亮,清晰地映出他惊恐失色的脸,以及……熙熙攘攘的街道。
然而,在那一瞬间,李哲仿佛看到,在橱窗反射的、他影像身后的街道背景中,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影,静静地站在人群里,面朝着他的方向。
他猛地回头!
身后人来人往,一切正常,没有任何穿着显眼白衣服的、静止不动的人。
李哲缓缓地转回头,再次看向橱窗。
橱窗里只有他一个人苍白的影像,和流动的背景。
是错觉吗?
还是……那面公寓里的镜子,它所映照出的东西,并不仅仅局限于那间狭小的卫生间?
那股熟悉的、如影随形的被窥视感,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包裹了他。
阳光明媚,人声鼎沸,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他怔怔地看着橱窗中自己的倒影,那双疲惫的眼睛深处,似乎也倒映出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冰冷注视。
它……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