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加完班,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
写字楼里安静得吓人,原本灯火通明的开放式办公区此刻只剩下他头顶这一片孤零零的光源,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像沉船的深海。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和鼠标点击的轻响,在这过分的寂静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敲得他心头发慌。
他保存文档,关电脑,动作快得近乎仓促。屏幕暗下去,他整个人也被更浓的阴影吞没,只有远处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光。
拎起背包,他快步走向电梯间。
皮鞋踩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撞来撞去。电梯间的光线同样昏暗,只有顶上一盏节能灯,发出冷白色的、缺乏温度的光。三部电梯,两部显示停在一楼,另一部的数字是“25”,顶楼。
他按下向下的按钮,按钮亮起微弱的红光。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他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电梯井深处传来的、细微的钢缆摩擦声,呜咽一般。
“叮——”
一声清脆的铃响,中间那部电梯到了,金属门带着沉重的摩擦声,缓缓向两侧滑开。轿厢内的灯光倾泻出来,同样是那种惨白惨白的颜色。
张伟一步跨了进去,迅速转身,按下一楼的按钮,然后下意识地、连续按了几下关门键。
金属门缓慢而坚定地合拢,将外面昏暗的电梯间隔绝。轿厢轻微震动一下,开始下降。
他靠在冰凉的金属轿厢壁上,松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想赶紧回到租住的公寓,洗个热水澡,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电梯运行平稳,只有微弱的失重感和钢缆运行的嗡嗡声。楼层数字一个个减少:24…23…22…
一切正常。
他掏出手机,没有信号,这是意料之中。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屏幕上方的数字跳动。
21…20…19…
当数字跳到“15”时,电梯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像是正常的调速。张伟并没在意。
14…
然后,数字停住了。
不是到达一楼的平稳停止,而是一种突兀的、毫无预兆的停滞。运行时的微弱嗡嗡声也消失了,轿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张伟抬起头,看向楼层显示器。
红色的数字,定格在——“13”。
他皱了皱眉。这栋写字楼,哪来的13楼?为了避免西方文化中的不吉利,这栋楼和很多现代建筑一样,在楼层编号上直接从12跳到了14。13楼这个编号,根本不存在。
是显示故障?
他等了几秒,电梯没有任何动静,门也没有打开。
他伸手,又按了一下一楼的按钮,按钮亮着,没有反应。他试着按了按开门键、关门键,都没有任何响应。
电梯,纹丝不动地卡住了。
“搞什么……”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加班到深夜已经够倒霉了,还碰上电梯故障。他抬手看了看表,十一点四十。
他走到面板前,按响了那个黄色的警铃按钮。
“嘟——”
刺耳的铃声在狭小的轿厢内响起,震得人耳膜不舒服。他按了几下,松开手,侧耳倾听。
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保安通过对讲系统询问,没有维修人员的动静。只有铃声过后,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这部电梯,连同他这个人,被彻底遗忘在了这个不存在的楼层。
他又尝试按了几次警铃,依旧石沉大海。
一种不安感,开始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爬上他的心头。
他掏出手机,依旧没有信号。他试图拨打紧急电话,听筒里只有忙音。
该死!
他焦躁地拍打了一下冰冷的金属轿厢壁,发出沉闷的“砰”声。声音在封闭空间内回荡,显得格外无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背靠着轿厢壁,深呼吸。可能是暂时性故障,维修人员应该很快会发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轿厢内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浑浊、沉闷起来。顶部的灯光稳定地散发着惨白的光,照得他脸色发青。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五分钟,也可能十分钟。就在张伟的耐心即将耗尽,考虑是否要尝试扒门的时候——
“叮——”
清脆的铃音再次响起,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张伟精神一振,故障排除了?
他抬头看向楼层显示器,数字依然是“13”。
但电梯门,却伴随着沉重的摩擦声,开始缓缓地向两侧滑开。
门外的景象,映入眼帘。
不是熟悉的、灯火通明的楼道,也不是一楼的大堂。
门外,是一片近乎完全的黑暗。只有极其远处,似乎有一点微弱的、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的光,像荒野中的孤坟鬼火,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无限延伸的空间轮廓。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灰尘和霉菌味道的空气,从门外涌了进来,瞬间充满了整个轿厢。那是一种陈旧的、仿佛封闭了数十年的地下室或者废弃仓库的气味。
张伟愣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是什么地方?13楼?一个不存在的楼层,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电梯门完全打开,静止不动。像是在发出无声的邀请。
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以及那股令人作呕的陈旧气味。
轿厢内的灯光,只能照亮门口一小块区域,光线如同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无法穿透更深的地方。
张伟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理智告诉他,这绝对不正常,不能出去。但身体却像被钉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诡异的黑暗。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从那片黑暗的深处,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
“沙……沙沙……”
像是脚步声,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粗糙的地面上拖行。
声音很轻,很远,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却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张伟的呼吸骤然屏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门外的黑暗,心脏狂跳。
那“沙沙”声,似乎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靠近。
越来越近。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那片黑暗里,向着电梯门口而来。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扑向控制面板,发疯似的按着关门键!
“快关!快关啊!”他低声嘶吼着,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
电梯门毫无反应,依旧固执地敞开着,将那片不祥的黑暗和逐渐靠近的诡异声响,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他。
“沙沙……沙……”
那声音更近了,似乎已经到了门口黑暗与光亮的边缘。
张伟甚至能闻到,在那灰尘和霉味之中,似乎夹杂了一丝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腐臭气。
他惊恐地后退,脊背紧紧抵住轿厢另一侧冰凉的金属壁,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门口那片被轿厢灯光照亮的、与黑暗交接的区域。
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轮廓,在黑暗的边缘缓缓显现。
看不清具体模样,只能看到那似乎是一个极其瘦小、蜷缩着的人形黑影,动作僵硬而缓慢。
那“沙沙”声,正是它移动时发出的。
它停在了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仿佛在犹豫,或者在观察。
张伟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那黑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朝着轿厢内的方向,抬起了什么——那应该是它的“头”部。
没有面孔,没有五官,在那本该是脸的位置,只有一片更深邃的黑暗。
但张宇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粘腻的“视线”,穿透了那片黑暗,牢牢地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不……不……”他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突然!
“叮——!”
又一声铃响!
电梯门猛地动了起来,带着急促的摩擦声,迅速关闭!
就在两扇门即将合拢的瞬间,张伟看到,那个停留在黑暗边缘的佝偻黑影,似乎向前微微挪动了一小步,一只干枯、漆黑、如同鸟爪般的手,极快地从阴影中伸出,想要阻挡关门!
“砰!”
金属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将那只诡异的手,连同门外的黑暗与腐臭,彻底隔绝。
电梯轻微一震,恢复了下行。
张伟顺着轿厢壁滑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抬起头,惊恐未定地看向楼层显示器。
数字开始跳动:14…15…16…
它在往上走?!不是应该下楼吗?!
张伟连滚爬爬地起身,疯狂地按着一楼的按钮,按着其他所有楼层的按钮。
没有用。电梯不受控制地上升着。
17…18…19…
速度越来越快。
最终,“叮”的一声,电梯再次停下。
显示器上,红色的数字依然是——“13”。
门,再一次,缓缓打开。
门外,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的、散发着陈腐与恶臭的黑暗。以及,那逐渐靠近的、“沙沙”作响的拖行声。
这一次,那声音更近了,仿佛就在门口。
张伟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关门键和所有楼层的按键。
电梯门再次关闭,再次上升,然后再次在“13”楼停下,开门,面对那片黑暗和靠近的“沙沙”声。
一次,两次,三次……
循环开始了。
每一次停在“13”楼,门外的黑暗似乎都更浓郁一些,那“沙沙”声都更近一些,那股腐臭的气味都更刺鼻一些。那个佝偻的黑影,轮廓也似乎一次比一次更清晰一点。它不再停留在黑暗边缘,而是开始踏入轿厢灯光照亮的范围。
张伟看到了它干枯如同树枝的肢体,看到了它身上褴褛的、沾满污秽的破布,看到了它那没有面孔的、只有一片混沌黑暗的“脸”。
恐惧已经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他精神濒临崩溃,蜷缩在轿厢的角落里,双手抱着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他不敢再看门口,只能绝望地听着那“沙沙”声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近,感受着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刮过他的皮肤。
在不知道第几次循环时,电梯门在“13”楼打开。
那“沙沙”声,已经近在咫尺,就在门口。
张伟绝望地抬起头。
他看到,那个佝偻的黑影,已经完全站在了轿厢门口,几乎要踏进来了!它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腐臭,几乎让他晕厥。
它那没有面孔的“脸”,正对着他。
然后,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轿厢内,伸出了一只干枯漆黑的手。
手指细长,指甲尖锐,朝着张伟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探来。
张伟瞳孔放大,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
刺眼的阳光。
喧闹的人声。
“先生?先生?你没事吧?”
张伟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流出了眼泪。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凉的大理石地面。
他眨了眨眼,适应了光线,看清了周围。他正躺在一楼大堂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早晨上班的人流熙熙攘攘,不少人围着他指指点点。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人正蹲在他身边,关切地看着他。
“我……我这是……”张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像是被火燎过。
“你晕倒在电梯里了。”保安解释道,“我们发现的时候,电梯就停在一楼,门开着,你倒在里面。你怎么了?是不是低血糖?还是哪里不舒服?”
一楼?电梯停在一楼?
张伟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熟悉的大堂,明亮的灯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是梦吗?
那个漫长而恐怖的黑夜,那个不存在的13楼,那个佝偻的黑影……
他低头看向自己,衣服皱巴巴的,沾满了灰尘。他抬起手,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腐臭的气息。
不是梦。
“现在……几点了?”他颤声问。
保安看了看手表:“早上八点十分。”
八点十分……他记得自己昨晚是十一点半左右进的电梯。
他在那部诡异的电梯里,度过了整整一夜?
一股难以言喻的后怕和寒意席卷了他。他挣扎着站起来,对保安道了谢,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走出写字楼,清晨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熟悉的城市喧嚣此刻听来如此不真实。
他还活着。他回来了。
他走到路边,想拦一辆出租车回家休息。一辆空车驶来,他下意识地伸手。
出租车缓缓停在他面前。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师傅,去幸福小区。”
司机应了一声,启动了车子。
张伟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试图将昨晚那恐怖的记忆驱逐出去。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过了一会儿,张伟无意中瞥了一眼车内后视镜。
镜子里,映出司机专注开车的脸,以及后座……
后座上,空无一人。
但是,在司机座位的阴影里,在后座下方那片昏暗的区域,张伟似乎看到……一个极其模糊的、佝偻的轮廓,蜷缩在那里。
像是一个瘦小的人,蹲在座位下面。
他猛地睁大眼睛,定睛看去。
什么都没有。只有座位的阴影。
是眼花了?是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他不敢确定,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出租车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
张伟透过后车窗,看向旁边并排停着的一辆公交车的车窗。
公交车的车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他所在的这辆出租车。
在车窗的反射中,他清晰地看到,在他乘坐的这辆出租车的后座上,并非空无一人。
一个穿着破旧、身形佝偻、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人”,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反射影像中,那个后座的“乘客”,缓缓地、抬起了头。
车窗反射模糊,看不清细节。
但张伟能感觉到,它正在“看”着他。
绿灯亮了,公交车启动,开走了。
张伟僵硬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浑身冰冷,一动不敢动。
那股熟悉的、如影随形的腐臭气味,似乎又隐隐约约地,在车厢内弥漫开来。
它……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