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像是某种信号,在老旧公寓楼空旷的楼道里隐隐回荡。
王伯拧亮那只用了十几年、外壳坑坑洼洼的旧手电,昏黄的光柱刺破值班室门口的黑暗。他披上那件洗得发白、肩头甚至有些磨损的深蓝色保安制服外套,拿起桌上那个用绳子系着、同样老旧的红外线测温枪,还有那本边缘卷曲、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硬皮笔记本。
该夜巡了。
这栋“兴安公寓”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楼道里的灯光永远半死不活,空气里常年飘浮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油烟混合的复杂气味。住客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王伯,像楼里那部吱呀作响的老电梯,守了十几年。
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挂在值班室墙上的巨大木质钥匙板,上面挂满了各户的备用钥匙,沉甸甸的,像某种责任的象征。然后,他推开门,走进了楼道那片熟悉的黑暗里。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带着特有的节奏。手电光晃过一扇扇紧闭的防盗门,门上贴着的褪色春联、小广告,在晃动光影下显得有些狰狞。
夜巡的路线是固定的。从一楼开始,检查公共照明、消防栓、电表间,然后坐电梯逐层查看。没什么技术含量,主要是防火防盗,以及……处理一些“特殊情况”。
王伯翻开了笔记本,借着微弱的手电光,看着昨晚的记录:
4月14日,夜巡。
凌晨1:17,304门口有积水,排查为楼上404空调冷凝管轻微渗漏,已联系维修,告知304租客张先生。
凌晨2:03,七楼西侧楼道灯闪烁,疑似接触不良,已报修。
凌晨3:41,听到五楼有孩童奔跑声(?),巡查未见异常。备注:503住户无孩童。
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王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合上本子。对于这栋楼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坐着那部运行起来哐当作响的老电梯,开始逐层巡查。一楼,二楼,三楼……一切如常。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走到四楼时,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404的房门。昨晚渗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房门紧闭,门缝下没有光线透出,应该已经睡了。
就在他准备继续往五楼走时,手电光无意中扫过404对面的墙壁。
他的脚步顿住了。
那面墙上,靠近天花板角落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片污渍。
不是水渍,也不是普通的霉斑。那污渍的颜色很深,近乎墨黑,形状……有点难以形容,像是一只伸展开的、扭曲的手掌印,但又没有清晰的五指轮廓,边缘模糊,仿佛还在缓慢地……晕染?
王伯皱了皱眉。他在这栋楼十几年,对每一面墙、每一块地砖都了如指掌。他确定,昨天巡逻时,这里绝对没有这个东西。
他走近几步,用手电光仔细照着。污渍的表面似乎有些……反光?湿漉漉的。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用手去碰,而是拿起红外线测温枪,对着那片污渍照了一下。
液晶屏上跳出一个数字:11.3c。
他又测了测旁边的墙壁:18.7c。
这片污渍的温度,明显低于周围环境。
王伯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污渍下方的墙角,画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叉。这是他的习惯,标记下异常点,以便后续观察。
然后,他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4月15日,夜巡开始。
00:23,四楼东侧走廊,404对面墙壁发现不明低温污渍,面积约巴掌大,形态异常。已标记。持续观察。
写完,他收起本子,继续向上巡查。
五楼,六楼……没有再发现其他异常。只是走到七楼时,他感觉楼道里的温度似乎比下面低了一些,空气也更潮湿,那股霉味好像更重了。他检查了走廊窗户,都关得好好的。
当他巡查完顶楼,再次下到四楼,准备返回值班室时,他特意又用手电照了一下那片污渍。
就这么短短半个多小时,那片墨黑色的污渍……似乎变大了一圈。
原本只是巴掌大小,现在几乎有脸盆那么大了!而且形态也发生了变化,不再像手掌,更像是一团……蠕动的、不规则的阴影。边缘依旧模糊,仿佛有生命般在墙壁上缓慢扩散。那股湿冷的气息,似乎也更明显了。
王伯的后颈有些发凉。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他没有再标记,而是立刻转身,快步走向电梯,按下了下行按钮。他需要回值班室,查点东西。
电梯缓缓下行,金属箱体在寂静中发出令人不安的摩擦声。王伯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些念头。低温、扩散、形态变化……这些特征,似乎和他笔记本里记录的某次事件有些相似。
回到值班室,他反锁上门,快步走到文件柜前,开始翻找那些积满了灰尘的旧档案和记录本。他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终于,在一本五年前的夜巡记录本里,他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那是关于七楼一个房间的记录。当时那个房间的租客是个独居的年轻画家,行为有些古怪。记录显示,最初也是在墙壁上发现了小片不明低温污渍,租客反映夜里听到墙壁里有“刮擦声”。王伯当时并未太在意,只当是管道或老鼠。后来污渍缓慢扩大,形态变化。直到某天夜里,记录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笔迹潦草,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
凌晨4:08,704房门无法打开,内有异味。报警。警察破门,租客已……(后面被墨水污渍覆盖,看不清)
备注:704后续封闭,不再出租。
王伯看着那被污渍覆盖的字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记得那次事件,警察来了,封锁了现场,后来房东找人把那屋子彻底清理粉刷过,但再也没有租出去。楼里老人私下传言,那画家死状极其诡异,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进了墙壁里。
难道……历史要重演?
他猛地合上旧记录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行,不能让它扩散开来。
他想起了老房东很久以前交给他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当时神色凝重地告诉他,如果楼里出现“墙上长黑斑,越扩越大,还发冷”的情况,就把信封里的东西,掺进普通墙粉里,调匀了抹在斑点上。
当时他觉得是老房东迷信,但还是把信封收在了值班室抽屉最底层。
他立刻拉开抽屉,翻找起来。果然,在几本旧杂志下面,找到了那个泛黄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他打开油纸,里面是一种暗红色的、细腻的粉末,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铁锈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奇异气味。
朱砂?还是别的什么?
王伯顾不上多想,立刻找来一点普通的白色墙粉,又接了少量清水,按照模糊的记忆,将那种暗红色粉末混了进去,慢慢调成一种淡粉色的粘稠糊状物。
他拿着这碗调好的“涂料”,再次来到了四楼。
站在那片已经扩大到几乎覆盖了小半面墙的墨黑色污渍前,王伯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污渍的表面不再是简单的反光,而是仿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不断流动的黑色油脂,在昏黄手电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他甚至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细沙流动的“沙沙”声,从污渍内部传来。
他定了定神,用带来的一把小刷子,蘸饱了淡粉色的涂料,小心翼翼地向那片墨黑色的污渍边缘涂抹过去。
就在刷子尖端触碰到污渍边缘的瞬间——
“滋——!”
一声轻微但清晰的、如同烧红烙铁烫到冰水的声响传来!
那接触点的墨黑色污渍,竟然猛地向内收缩了一下!仿佛活物被烫伤般!与此同时,一股更加冰冷、带着强烈怨恨气息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污渍中心吹拂出来,掠过王伯的手背,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有效!
王伯精神一振,不再犹豫,快速地用刷子将调好的淡粉色涂料,均匀地涂抹在整个墨黑色污渍的表面。
“滋滋……滋滋……”
细微的声响不断从墙面上传来。那片墨黑色的污渍像是被灼烧一样,剧烈地翻腾、收缩,颜色似乎也变淡了一些。那股湿冷的气息和“沙沙”声,明显减弱了。
王伯不敢停手,直到将整片污渍都覆盖住,又反复涂抹了几遍,确保没有遗漏。
做完这一切,他后退几步,仔细观察。被淡粉色涂料覆盖的区域,暂时平静了下来,不再扩散,那股阴冷感也消散了大半。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有用。老房东留下的东西,真的有用。
他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了处理过程,并注明需要持续观察。
随后的几天夜巡,王伯都会重点检查四楼那片墙壁。淡粉色的涂料牢牢地覆盖在那里,墨黑色的污渍没有再次出现。似乎……暂时被压制住了。
但他心里清楚,这东西只是被压制,并没有根除。而且,它为什么会出现在404对面?404住着什么人?
他开始留意404的住户。那是一对刚搬来不久的年轻情侣,看起来很正常,白天上班,晚上回来,没什么特别。王伯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们是否感觉家里或门口有什么异常,两人都茫然地摇头。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深夜。
王伯照例夜巡到四楼。手电光习惯性地扫过那片被涂料覆盖的墙壁。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片淡粉色的涂料……颜色变得极其暗淡,几乎快要看不见了!而在涂料层的下面,那片墨黑色的污渍,竟然又隐隐约约地透了出来!而且,它不再局限于原来的位置,而是像蛛网一样,延伸出了几条细长的、扭曲的黑色纹路,沿着墙壁的裂缝,向上方和两侧蔓延!
它……适应了?还是在……腐蚀那层涂料?
更让王伯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一次,他不仅听到了那“沙沙”的流动声,还隐约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
像是……呜咽?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是从墙壁深处,或者……从404门的另一侧传来的?
王伯感到一股巨大的不安。他快步走到404门口,将耳朵轻轻贴在冰冷的防盗门上。
门内一片死寂。那对情侣似乎已经睡了。
但是,那微弱的呜咽声,却更加清晰了。不是从门内传来的。声音的方向……是墙壁!
他猛地将耳朵贴回那片蔓延着黑色纹路的墙壁。
“呜……嗯……”
声音更加真切了!像一个被捂住口鼻的人发出的、绝望而痛苦的哽咽。声音来源,就在这面墙的深处!
与此同时,那几条新蔓延开的黑色纹路,仿佛感应到了他的靠近,蠕动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
王伯头皮发麻,连连后退。他看着那面仿佛活过来的墙壁,听着那绝望的呜咽,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这东西……不是在墙上。这墙……成了它的通道?或者说,它在墙的“里面”?
他不敢再停留,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值班室。他需要更多的那种红色粉末!信封里的已经用完了!
他翻箱倒柜,却再也找不到第二包。打电话给老房东,号码已是空号。
绝望感开始蔓延。
那一夜,王伯几乎没有合眼。笔记本上,关于四楼墙壁的记录越来越频繁,字迹也越发潦草:
黑色纹路持续蔓延,已接近天花板和隔壁402门框。
呜咽声加剧,夜间清晰可闻。
尝试普通墙粉覆盖,无效,次日即被‘溶解’。
联系房东未果。求助无门。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第二天晚上,王伯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夜巡。他坐在值班室里,等到午夜两点,楼里最寂静的时刻。
他再次调好了一碗普通的白色墙粉,但这一次,他没有加任何东西。他拿着这碗墙粉,还有一把更宽大的刷子,来到了四楼。
他站在那片已经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并且不断发出微弱呜咽声和“沙沙”声的恐怖阴影前。
他没有立刻动手。
而是深吸一口气,对着那片蠕动的黑暗,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何在此。”
“但这栋楼,归我管。”
“这里的住户,归我护。”
“此路……不通!”
说完,他举起刷子,蘸满白色的墙粉,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狠狠地朝着那片墨黑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阴影中心,涂抹了过去!
“轰——!!”
仿佛脑海中响起了一声无声的惊雷!
在王伯的感知里,整个四楼的空气都剧烈地震荡了一下!手电光疯狂闪烁!
墙壁上的墨黑色阴影猛地沸腾起来!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剧烈地翻滚、膨胀、收缩!那呜咽声瞬间变成了尖锐的、充满无尽怨毒的嘶嚎!无数只由阴影构成的、扭曲的“手”,猛地从墙面上伸出,抓向近在咫尺的王伯!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那阴影的触感粘稠而滑腻,带着强烈的拖拽力,要将他拉入那片无尽的黑暗墙壁之中!
王伯咬紧牙关,脸上青筋暴露,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那恐怖的拖拽。他手中的刷子没有停,依旧死死地抵在墙面上,将白色的墙粉,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涂抹上去!
白色的墙粉与墨黑的阴影疯狂地交织、侵蚀、湮灭!发出“嗤嗤”的、如同强酸腐蚀般的声响!
这是一场无声的、却凶险无比的角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恐怖的嘶嚎和拖拽力,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墙壁上沸腾的阴影迅速平息、收缩,最终,凝固成了一片死寂的、毫无生气的深灰色斑块,不再蠕动,不再蔓延。那呜咽声和“沙沙”声,也彻底消失了。
手电光稳定下来。
王伯脱力地靠在对面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握着刷子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感觉像是刚刚和一头无形的猛兽搏斗了一场,灵魂都快要虚脱。
他看向那面墙。深灰色的斑块覆盖了原先墨黑色的区域,不再有异常。空气中的阴冷和霉味,也淡去了不少。
他……好像……暂时赢了?
他在墙角坐了很久,才慢慢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挣扎着爬起来,没有立刻记录。他需要确认。
接下来的几天,四楼墙壁异常彻底消失。404的那对情侣依旧正常作息,似乎对门外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王伯在笔记本上,用稍微平稳了一些的字迹,写下了最后的记录:
4月22日,凌晨。
异常已清除。手段:……(此处字迹有涂抹)
代价:……(此处空白)
备注:需警惕复发。根源未明。
他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那天之后,王伯的夜巡依旧。只是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
有时,在深夜巡查到四楼时,他还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用手电照一照那面被覆盖的墙壁。
墙壁很安静。
但他总觉得,在那层普通的白色墙粉和深灰色斑块之下,有什么东西,只是暂时沉寂了。
它,或者它们,还在。
在这栋老楼的墙壁里,在管道中,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而他的夜巡日志,还将一页一页,继续写下去。
直到某一天,或许再也无法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