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医院心内科的夜,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寂静。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输液泵偶尔的低沉嗡鸣,病人压抑的咳嗽和呻吟,还有护士站隐约传来的电话铃和压低的交谈……这些声音构成了病房楼特有的、令人无法安眠的白噪音。
但今晚,林雪当值的这层楼,似乎格外不平静。
墙上的挂钟指针刚刚划过凌晨一点。林雪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将目光从面前一堆护理记录单上移开,端起那个印着卡通猫咪的、杯沿已有细微缺口的马克杯,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咖啡。苦涩的味道让她稍微提振了一下精神。
她负责的这片病区有二十几个病人,大多是情况稳定的冠心病或心力衰竭患者。夜班的工作繁琐而需要警惕,定时巡查、监测生命体征、更换输液,容不得半点马虎。
她站起身,准备开始又一次的定时巡查。白色的护士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富有弹性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走廊的灯光为了不影响病人休息,调得很暗,只有护士站和每个病房门口上方的指示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疾病和衰老的衰败气息。
她先从靠近护士站的1号病房开始。轻轻推开门,手电筒的光束扫过病床。病人睡得还算安稳,胸廓随着呼吸平稳起伏。床头的监护仪屏幕闪烁着绿色的数字和波形,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
2号房,3号房……一路检查过去,大多无事。
走到7号病房门口时,林雪停下了脚步。这个单人病房里住着一位姓陈的老先生,严重的心律不齐,是今晚的重点观察对象。她轻轻推开门。
陈老先生似乎睡着了,眉头微微蹙着。床边的设备比别的病房多一台——一台老式的心电图机,连接着导联线,屏幕上显示着实时的心电波形。这是下午医生会诊后特意搬来的,要求持续监测。
一切看起来正常。林雪正准备退出去。
“嘀——嘀——嘀——!”
一阵尖锐、急促、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从那台心电图机里炸响!瞬间撕裂了病房的宁静!
林雪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扑到床前!
心电图机的屏幕上,原本规律起伏的绿色波形,变成了一条疯狂抖动、毫无规律的锯齿状线条!心率数字疯狂跳动,瞬间从70多次飙升到了130,140,并且还在上升!
室速?还是室颤?!林雪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是致命性的心律失常!
“陈老先生!陈老先生!”她一边大声呼唤病人,一边伸手去按床头的紧急呼叫铃,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探向病人的颈动脉——
触手温热,搏动……有力?而且节奏……似乎并没有屏幕上显示的那么快?甚至……可以说是相对平稳?
林雪愣住了。
就在这时,那刺耳的警报声,像它响起时一样突兀地,戛然而止。
心电图机的屏幕上,那疯狂抖动的锯齿状波形消失了,重新恢复了正常、规律的窦性心律波形。心率数字也稳稳地回落到了75次\/分。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十几秒,从未发生过。
陈老先生被她的呼喊和警报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林护士……怎么了?”
林雪张了张嘴,看着屏幕上一切正常的指标,又看了看呼吸平稳、面色并无异常的病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没……没什么,陈老先生,您继续睡吧,可能是机器有点接触不良。”她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替老人掖了掖被角。
退出病房,林雪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是机器故障吗?那种波形,那种心率,如果是真的,病人不可能毫无反应。但如果是故障,也太逼真了……
她回到护士站,在7号病房的护理记录上,详细记录了这次“疑似设备误报警”的事件,并标注需要白天联系设备科检查。
后半夜,林雪刻意增加了巡查7号房的频率。一切正常。那台心电图机安静地工作着,屏幕上的波形平稳如常。
她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确实是一次偶然的设备故障。
然而,第二天晚上,林雪再次值夜班。
凌晨两点左右,当她巡查到7号病房时,那恐怖的警报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依旧是那台心电图机!屏幕上再次出现了那种疯狂抖动、毫无规律的致命性心律失常波形!心率再次飙升!
有了昨晚的经验,林雪这次没有立刻按呼叫铃,而是强压着心悸,第一时间检查病人。
陈老先生睡得正沉,呼吸平稳,脉搏有力,节奏正常。他的身体状态,与屏幕上显示的濒死景象,形成了极其诡异而割裂的对比!
林雪死死地盯着那台发出刺耳噪音的心电图机,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这一次,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简单的设备故障!
警报声持续了大概二十秒,再次突兀地停止。屏幕恢复正常。
林雪退出病房,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里面藏着一个看不见的、只会通过机器发出警告的恶魔。
她再次记录了这次事件,并且在交班时,郑重地向白班的护士和护士长做了汇报。
“又是7房那台老机器?”护士长皱了皱眉,“知道了,我今天就催设备科的人过来看看。估计是太老了,该报废了。”
白天,设备科的工程师来检查了那台心电图机。折腾了半天,给出的结论是:“机器老化,个别线路板接触不良,可能导致间歇性信号干扰和误报警。已经调整过了,问题不大,还能用。”
“问题不大?”林雪忍不住反问,“那种报警波形太吓人了!万一误导了医护人员怎么办?”
工程师耸耸肩:“老机器都这样。要不就申请换新的,不过预算紧张,估计够呛。”
结果就是,那台“问题不大”的老机器,依旧留在了7号病房。
第三天夜班,林雪几乎是带着一种上刑场的心情,走向7号病房。
这一次,警报声没有在巡查时响起。
而是在凌晨三点,她正在护士站写记录时,突然从走廊深处凄厉地炸响!
“嘀——嘀——嘀——!”
林雪的手一抖,钢笔在记录单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她猛地抬起头。
声音,来自7号房!
她立刻起身冲了过去。推开房门,看到的依旧是那熟悉而诡异的一幕——刺耳的警报,屏幕上疯狂的波形,以及床上安然沉睡、生命体征平稳的病人。
她站在床尾,没有再去检查病人,也没有按呼叫铃。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台不断发出噪音的机器,盯着屏幕上那条如同垂死挣扎般抽搐的绿色线条。
这一次,警报持续的时间更长。足足一分钟。
在这一分钟里,林雪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从机器屏幕里渗透出来,弥漫在整个病房。仿佛那疯狂的波形,不仅仅是一个错误的信号,而是某种……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注视”。
警报停止后,林雪没有立刻离开。她走到那台心电图机前,伸出手,触摸着它冰凉的塑料外壳。
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静电吸附般的麻刺感,从指尖传来。
这感觉……不对劲。
她翻看了这台机器的设备档案。很老的型号了,在医院服役了超过十五年,经历过无数次维修和部件更换。
十五年……在这台机器面前,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记录过多少颗心脏最后的跳动?
一个荒诞而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她的脑海:这台机器……是不是……“活”过来了?或者说,它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无稽的念头。她是护士,应该相信科学。
但那种诡异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感觉,却像一根刺,扎在了她的心里。
随后的几个夜班,7号病房的“误报警”成了常态。有时一晚一次,有时两三次。时间不固定,但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其他夜班护士也陆续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大家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甚至开始调侃那台“神经质”的老机器。有人建议直接把它报废掉,但申请递上去,迟迟没有回音。
只有林雪,始终无法习惯。每一次警报响起,她都会感到那种莫名的寒意和被注视感。她开始刻意避免在深夜独自进入7号病房,如果必须去,也会拉上另一个护士一起。
她甚至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那台心电图机的屏幕变得巨大无比,上面不再是波形,而是一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它们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呐喊,而刺耳的警报声,则像是为这地狱景象配上的背景音乐。
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黑眼圈浓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
这天晚上,又是林雪的夜班。凌晨四点,是一天中最寒冷、最寂静的时刻。
护士站只有她一个人。她强撑着精神,整理着医嘱单。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电流通过的“滋滋”声,从走廊方向传来。
林雪抬起头,侧耳倾听。
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
她放下笔,站起身,走出护士站,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声音的源头,果然是7号病房。
病房门虚掩着。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向里面望去。
陈老先生依旧睡着。床头的监护仪屏幕散发着稳定的绿光。
而那台老式心电图机,屏幕是暗着的。但它外壳上那个小小的、表示电源连接的红色指示灯,却在以一种极其不规律的频率,疯狂地闪烁着!快慢不定,明暗交替,仿佛一颗濒死心脏紊乱的搏动!
那“滋滋”的电流声,正是从它内部传出来的!
林雪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房门。
就在她踏进病房的瞬间——
“嘀——!!!!!”
一声拉长了音调、无比凄厉、完全不似以往任何一种报警声的尖锐长鸣,猛地从那台心电图机里爆发出来!声音之高亢,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与此同时,那原本暗着的屏幕,骤然亮起!
但上面显示的,不是心电波形!
而是一片不断翻滚、扭曲的、如同电视雪花般的黑白噪点!在那些噪点之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极其模糊、扭曲的、类似人脸或者器官的轮廓,在疯狂地蠕动、挣扎!
那尖锐的长鸣声持续着,仿佛永无止境!
林雪被这突如其来的、远超理解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台疯狂作响、屏幕显示着诡异画面的机器,感觉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恶意的气息,如同实质般从机器内部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病房!
床上的陈老先生似乎也被这可怕的声音惊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就在这时,那尖锐的长鸣声和翻滚的雪花屏幕,如同被掐断电源般,猛地消失了!
心电图机的屏幕瞬间暗了下去,电源指示灯也恢复了正常的、平稳的红色光亮。
病房里,只剩下林雪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几十秒,只是她极度疲惫下产生的、逼真到极致的幻觉。
但林雪知道,不是。
她踉跄着退出病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极致的恐惧过后,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崩溃。
第二天,林雪以身体不适为由,申请调离了夜班岗位,甚至一度想要辞职。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和心理疏导,她才慢慢恢复过来,但坚决不再值夜班,也尽量避免接触那台老式心电图机。
关于7号病房机器闹鬼的传闻,在医院里悄悄流传了一阵,但很快就被新的忙碌所掩盖。那台机器后来终于被更换了,报废后不知所踪。
没有人知道那台机器到底怎么了。是单纯的、叠加了罕见故障的老化设备?还是真的如林雪恐惧的那样,承载了太多濒死的记忆和情绪,从而产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异变”?
林雪没有再深究。她只知道,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在某些承载了过多生命重量的老旧仪器内部,或许真的存在着一些,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冰冷而诡异的“东西”。
它们沉默着,记录着,偶尔……会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提醒着生者,关于死亡的另一面。
而那凄厉的、毫无由来的警报声,成了林雪职业生涯中,永远无法磨灭的、冰冷的记忆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