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老公寓楼的隔音,约等于无。
陈帆把最后一个纸箱拖进房间,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房间不大,一室一厅,墙壁是那种老旧的、刷了绿漆的墙围,上半部分则是惨白的石灰墙,不少地方已经泛黄起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前任租客留下的、难以形容的陈腐气息。
便宜,是它唯一的优点。对于刚找到工作、预算紧张的陈帆来说,这就够了。
他走到狭小的卫生间,想洗把脸。拧开老式铜质水龙头,先是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然后一股带着铁锈色的水流冲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变得清澈。水压不稳,水流忽大忽小。
洗完脸,他关上水龙头。水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陶瓷洗手盆里,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不是水滴声。
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低语声。
像是有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在什么密闭的空间里,压低了声音在说话。声音模糊不清,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捕捉到那种嗡嗡的、带着回响的嘈杂感。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墙壁内部?或者……是那根从天花板垂下、连接着水龙头、锈迹斑斑的冷水管?
陈帆皱了皱眉,把耳朵贴近那根冰冷的水管。
低语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但依旧无法分辨。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或者……深水。
是邻居在说话?声音通过水管传过来了?老房子,管道老化,传音也不奇怪。
他没太在意,转身去收拾行李。
接下来的几天,陈帆逐渐适应了新环境。白天上班,晚上回到这个安静(除了偶尔能听到隔壁电视声和楼上脚步声)的小窝。
但他发现,那水管里的低语声,并非偶然。
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他准备入睡,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时,那声音就会悄然出现。
它不总是持续不断,有时只是短暂的几句模糊不清的絮语,然后就消失了;有时则会断断续续地持续十几分钟。声音始终不大,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却像蚊子一样钻进耳朵,挥之不去。
他开始留意那声音。它似乎总是从卫生间的那根主水管传来。他把耳朵贴上去听,那声音就更明显,仿佛说话的人就在管道的另一头,或者……就在水管里面。
这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像是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通过纵横交错的管道系统,窥视着这栋楼的每一个角落,并且窃窃私语。
他尝试过在睡前打开音乐或者白噪音,试图掩盖那声音。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播放什么,那低语声仿佛总能穿透这些声音,固执地钻进他的意识里。
它似乎在……适应。
更让他心里发毛的是,有一次,他在那模糊的低语声中,隐约捕捉到了几个似乎有点熟悉的词。
“……冷……”
“……时间……到了……”
“……出不去了……”
那声音扭曲变形,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但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听到了这些词。
这不再是简单的管道传音了!这声音……好像在传递着某种信息?某种……令人不安的信息?
陈帆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虑。他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恍惚。那无处不在的低语声,像背景噪音一样缠绕着他。
他去找了楼下的邻居,一个独居的、耳朵有点背的老太太。他委婉地问她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比如……从水管里传来的说话声?
老太太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大声说:“啥?说话?没有啊!我睡得沉,啥也听不见!”
他又问了隔壁的年轻情侣,对方同样表示什么都没听到,还开玩笑说他是不是一个人住太寂寞了。
难道……只有他能听到?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一天晚上,陈帆在卫生间洗漱。那低语声又出现了,比平时更清晰一些。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洗手盆前,看着那根锈迹斑斑的水管,鬼使神差地,对着它,低声问了一句:
“……谁在那里?”
问完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然而——
水管里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整个卫生间,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水龙头没有关紧,一滴水珠挂在出口,欲滴未滴。
几秒钟后。
“咚。”
一声沉闷的、像是用指关节敲击金属管壁的声音,从水管内部清晰地传了出来!
紧接着,那低语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不再模糊,不再杂乱。
而是一个清晰的、冰冷的、仿佛贴着水管内壁传来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质感:
“……看……见……你……了……”
陈帆“啊”地一声惊叫,猛地向后踉跄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卫生间冰凉的瓷砖墙壁上,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
不是幻觉!水管里真的有东西!它在回应他!
他连滚爬爬地逃出卫生间,反手死死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那天晚上,陈帆一夜未眠。他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用毯子蒙住头,但那个冰冷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女声——“……看……见……你……了……”,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物业报修。他没敢说实话,只说卫生间水管噪音太大,严重影响休息。
物业派来的维修工是个满身油污的中年男人,检查了半天,不耐烦地说:“老房子都这样!水管锈了,水流冲击有点声音正常!又没漏,修什么修!”说完就走了。
求助无门。
陈帆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类似的现象。“水管 低语”、“管道 怪声”、“老公寓 灵异”……
他找到了很多都市传说和怪谈帖子。有人和他有类似的经历,描述着从水管里听到的哭泣声、争吵声、甚至……求救声。有些帖子提到,老旧建筑的供水系统,尤其是那些多年未更换的铸铁水管,由于其特殊的结构和金属传导性,有时会成为某种“通道”,或者……“容器”。
其中一个匿名的回帖,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不是管道传音。是‘它们’在里面。那些死在水里,或者尸体被塞进过水系统的……东西。它们困在里面,靠着管道网络苟延残喘,甚至会通过水流……影响活着的人。你听到的低语,是它们的怨恨和执念。当你开始能听清它们说话的时候,说明……它们也注意到你了。”
陈帆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手脚冰凉。
死在水中……尸体……怨恨和执念……
他想起这栋公寓楼据说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这几十年里,这复杂的供水系统中,到底流淌过什么?又曾经……容纳过什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从那天起,陈帆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他不敢再轻易使用卫生间的水龙头,每次开水都像进行一场仪式,生怕惊扰了管道里的“东西”。他不敢在夜里去卫生间,实在憋不住,也要打开所有的灯,弄出很大的动静,给自己壮胆。
但那低语声,并没有因为他的恐惧而消失,反而变本加厉。
它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声音不再局限于模糊的絮语和那个冰冷的女声。
他开始听到更多的声音。
有时是孩子的哭声,凄厉而绝望。
有时是男人的咆哮,充满了暴戾和愤怒。
有时是许多声音混杂在一起的、痛苦的呻吟和哀嚎。
它们仿佛来自不同的“个体”,通过这根冰冷的水管,向他展示着一个水下地狱的缩影。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受到影响。
他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时而莫名地悲伤想哭,时而毫无缘由地暴躁易怒。他的身体也出现了一些问题,皮肤变得干燥瘙痒,偶尔会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窒息感,仿佛有冰冷的水淹没了口鼻。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那些声音,那些隐藏在管道里的“东西”,慢慢地……侵蚀。
他试图堵住耳朵,试图用更响的音乐掩盖,甚至想过搬走。但他没有钱,押金和预付的租金像一道枷锁,把他牢牢地锁在这间恐怖的公寓里。
绝望中,他想起了那个匿名回帖。发帖人似乎对这类事情有所了解。
他尝试着在原来的帖子下回复,详细描述了自己的遭遇,恳求帮助。
几天后,他收到了一个匿名的私信。
没有寒暄,直接是一段话:
“它们靠‘倾听’和‘共鸣’维系存在。你听得越清,它们对你影响越深。切断联系。物理上,更换所有水管,你做不到。那就从感知上切断。不要再试图去听,不要去理解,更不要回应!用意志力屏蔽它。同时,找到‘源头’——那根最初让你听到声音的水管,用朱砂混合烈酒涂抹表面,或许能暂时隔绝。但记住,这只是暂时的。它们……已经记住你了。”
朱砂?烈酒?
陈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立刻去中药店买了朱砂,又去超市买了一瓶最便宜的高度白酒。
晚上,他按照指示,将朱砂粉末混合在白酒里,调成一种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拿着这碗“符水”,和一把旧刷子,走向那个他无比恐惧的卫生间。
水管依旧冰冷,锈迹斑斑。
低语声在他靠近时,变得格外清晰和……躁动。仿佛里面的“东西”感知到了他的意图。
他咬紧牙关,用刷子蘸满暗红色的液体,颤抖着,向那根主水管涂抹过去。
当刷子触碰到冰冷锈蚀的管壁时——
“滋啦——!”
一阵尖锐的、仿佛冷水滴入热油的声音骤然响起!并不响亮,却直刺灵魂!
水管内部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无数指甲刮擦金属的刺耳噪音!伴随着无数个声音混合在一起的、充满怨毒的尖叫和咒骂!
那根水管,甚至肉眼可见地轻微震动起来!
陈帆吓得几乎扔掉刷子,但他强忍着恐惧,发疯似的将暗红色的液体胡乱涂抹在水管上,尤其是水龙头接口和那些锈蚀最严重的地方。
刺耳的噪音和尖叫持续了十几秒,然后猛地消失了。
连同那些日夜不休的低语声,也一起……沉寂了下去。
卫生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死一般的寂静。
成功了?
陈帆脱力地靠在墙上,看着那根被涂抹得斑驳陆离的水管,心脏还在狂跳。
他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这一夜,他第一次没有听到任何怪声,睡了一个相对安稳的觉。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水管安静了,低语声消失了。陈帆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开始慢慢恢复。
他似乎真的暂时切断了与那些“东西”的联系。
但他没有忘记匿名私信里的警告——“这只是暂时的”。而且,“它们已经记住你了”。
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陈帆在洗澡。温热的水流冲淋在身上,洗去疲惫。他刻意不去看那根被朱砂覆盖的水管,不去想那些恐怖的事情。
就在他关上水龙头,拿起毛巾擦拭身体的时候——
“嘀嗒。”
一声清晰的水滴声,从洗手盆的水龙头传来。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水龙头已经关紧了,不应该再有水滴。
“嘀嗒。”
又是一声。
然后,他惊恐地看到,从水龙头的出口,渗出了一滴……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那不是水。
那液体滴落在白色的陶瓷洗手盆里,缓缓晕开,像一滴……血。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暗红色的液体越滴越快,很快就在洗手盆底部积聚了一小滩,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铁锈和……腐烂气味的腥臭!
与此同时,那根被朱砂覆盖的水管内部,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汩汩声!
仿佛有某种粘稠的、巨大的东西,正挣扎着,要从管道深处……涌出来!
陈帆吓得魂飞魄散,连衣服都顾不上穿,赤裸着身体,发疯似的冲出了卫生间,重重地摔上门!
他背靠着门板,能清晰地听到门后,那汩汩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仿佛已经涌到了门口!还有液体不断滴落、飞溅的可怕声音!
朱砂……失效了!
不,不是失效!
是它们……变得更加强大了!或者说,它们找到了新的方式!
陈帆瘫软在地,绝望地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随时都会被撞开的卫生间门。
他知道,这一次,可能真的……逃不掉了。
那冰冷的、粘稠的、带着血腥和腐臭的恐惧,正沿着卫生间的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弥漫到整个房间,也彻底淹没了他。
低语或许会暂时沉寂。
但管道里的东西,永远不会消失。
它们只是在等待。
等待下一次,更汹涌的爆发。